轉眼之間又是一夜。
寧長久睜開眼時,外面的光已透過草窗,照得簡陋的屋堂明亮。
這草廬窄小,沒有柔軟的枕被,床幾乎是木頭和乾草堆成的,但寧長久躺下時,卻覺得自己能感受到這床榻上遺留下來的,兩年的溫與熱。
陸嫁嫁依舊醒的比他早,她似是個沒事的人一樣,披好了嶄新的白衣服,梳好了頭髮,煮了一鍋米粥盛了兩碗置在桌上。
寧長久起身下榻,只覺得身子酸疼,他動用靈力調息休養,活絡了一下筋骨。
陸嫁嫁合上衣服的時候,氣質總是極佳的,她坐在一條粗糙打造的長條凳上,卻似坐在峰主殿的玉椅之中,氣態儀容皆是一絲不苟,清冷不食煙火。
寧長久看到這一幕時,總覺得她是在誘惑自己,只是自己還想欺負時,卻被陸嫁嫁一指推開,然後按到了椅子上,規規矩矩地陪她喝粥。
「還有半個月便是宗主大典了。」陸嫁嫁喝完了粥,開口說道。
寧長久道:「到時候我陪你一道回去。」
陸嫁嫁問道:「你不是要潛心修行,等三年之約與趙妹妹一較高低麼?若你歸了山,消息還怎麼瞞?」
寧長久微笑道:「這就喊起妹妹了?」
陸嫁嫁俏臉稍緊,道:「這兩年不見,你哪裏學來的這些話?」
寧長久心想定然不是自己的問題,肯定是與邵小黎待久了,被這口無遮攔的丫頭感染了。
寧長久微笑道:「許是嫁嫁還不夠了解我,沒關係,以後我們的日子還很長的。」
陸嫁嫁又問:「那麼那些動作呢?哪裏學來的?還是我太不了解你了些?」
寧長久沉吟片刻,答道:「書中自有顏如玉。」
陸嫁嫁蹙起眉頭,心想過去天窟峰的書閣里,天天見他閱卷讀經,難不成他成天在看那些書籍?
這也太不像話了些。
陸嫁嫁又問:「給你幾個月的時間,你有信心可以戰勝趙姑娘麼?」
寧長久苦思片刻,試探性問道:「輸給趙襄兒,算不得什麼丟人之事吧?」
陸嫁嫁嗤之以鼻,一副自己男人真是廢材的神情。
雖知道陸嫁嫁是裝的,但寧長久依舊有些頹喪,他嘆氣道:「是不是嫌棄夫君太沒用了些?」
陸嫁嫁聽到夫君兩字,心中稍動,她安靜置於膝上的雙手微微握緊,搖頭道:「其實……過去我從未想過自己嫁與人婦的樣子。」
「嗯?」寧長久抬頭看她。
陸嫁嫁輕輕笑了起來:「我覺得修道者一生就該伴閒雲野鶴清心修道,當初與你深夜殿中論道時,我其實是抱有想像的,但想像的也是你我共同閉關清修的場景,而不是這兩個夜晚……」
話到此處,陸嫁嫁沒有再說,那般場景,莫說是其他世人無法想像,便是連她都懷疑那究竟是不是自己。
但道教有一氣三清的說法,興許人便是多面的吧,雪峰中的她,蓮舟中的她,此刻靜坐的她,都應是她,哪有仙人真正免俗的呢?
可終究……太放浪形骸了些。
為此寧長久又有一番歪理邪說……昨夜搗藥三度之後,他曾告訴自己,生命所有自身感知美好的一切,不用去懷疑它的美好是否是真實的,那是天生地長的饋贈,只需要去攬閱享受,無需去推敲琢磨。
但她事後想了想,總覺得都是騙人的,不過是希望自己主動一些罷了……
寧長久笑着打斷了她的思緒:「嫁為人婦這四個字,不就是為嫁嫁量身打造的麼?」
陸嫁嫁微愣,旋即反應了過來,嫁為人婦……哪有這樣子的說法啊,也太無賴了些吧。
陸嫁嫁不理會他,只是自顧自道:「我需要時間來想想。」
寧長久輕輕點頭,他知道,哪怕當初自己用枯葉蝶問出了心意,但二十載的清修歲月終究是眉間的雪,心頭的霜,他說道:「那以後我們便繼續以師徒相稱便是。」
陸嫁嫁微笑道:「好,師父。」
寧長久道:「以後你喊我師父,我喊小齡師妹,那你應該喊小齡什麼呢?」
好不容易道心清寂的陸嫁嫁再次遇到了難題。
過去,寧長久這孽徒對於自己不尊重,自己一直是知道的,但小齡卻是實打實的徒兒,自己將她當做親女兒看待,幾乎將所有可以教授的技藝傾囊相傳了,可若按現在的輩分,自己豈不是要稱她為師叔或者師姑?
哪怕自己願意紆尊降貴,小齡怕是也不願。
陸嫁嫁冷冷道:「小齡繼續喊我師尊,在她面前時,你也必須喊我師尊。」
寧長久看着她有些嚴肅的神色,因為自己現在打不過她的緣故,便也妥協了。
之後的修行歲月很是平靜。
草廬無人打擾。
寧長久與陸嫁嫁便與廬內閉關清修。
陸嫁嫁修習那些擱置了兩年,逐漸生疏的劍招,而寧長久則先將斷裂的修羅神錄縫縫補補,另其保持一個看上去還算完整的殘缺。
紫庭九樓,每一樓的破境皆非易事。
陸嫁嫁有多年厚積薄發,而寧長久這一世里,則是十六歲才開始修行的。
將近三年的時間邁入紫庭已是奇蹟,若要更上一層,沒有天材地寶的輔助,定是舉步維艱的。
修道之餘,兩人也時常對指切磋劍術,劍道精華的感悟便也盡在指間破滅的煙花里。
寧長久前世所學頗雜,有劍術,有道法,有符籙,甚至還有許多被稱為旁門左道的通靈點化之術,他一開始還本着不打媳婦的心有所謙讓,但幾次與陸嫁嫁對劍之後,他就不得不使出渾身的解數了。
每一種術法皆有自身的意象,或飛花摘葉,或赤焰繚繞,或銘文纏指,最多的還是萬點劍意落入星雨。
但不管自己使出什麼樣的怪招。
陸嫁嫁都可以衝破層層疊疊的屏障,乾脆利落地一劍破之。
「好一個一劍破萬法。」
七日之後,寧長久邁入紫庭第二樓,依舊一指落敗,他看着自己的指尖,輕輕吹滅其上青煙,忽然有些後悔這麼早給陸嫁嫁徹底煉體了。
陸嫁嫁看着他不服氣的臉,微笑道:「怎麼?又想為我鍛劍找回些場子了?」
寧長久被說中了心事,他同樣笑道:「怎麼?昨夜求饒的是誰,不記得了?」
陸嫁嫁冷哼道:「不過是看你白日練劍辛苦,裝模作樣給你些面子罷了。」
「是嗎?」寧長久道:「今晚可敢再上蓮舟一戰?」
陸嫁嫁實則也是嘴硬罷了,這些日子裏,她的身軀被對方研究透徹,敏感之處好似閘門的開關,根本觸碰不得,稍有不慎,便是丟盔棄甲的下場,而自己想要投降也絕不是輕易的,俘虜總是要被折辱一番,軟語說一些古怪羞人的話才會被放過。
陸嫁嫁輕輕轉身,叱道:「好生練劍,此處雖四下無人,但師父劍術不如徒弟,此事終是說不過去的吧?」
「謹遵徒兒教誨。」寧長久微笑着說道。
他算着日子,盤膝而坐,繼續鍛劍修行。
夜色漸至。
月河星光美不勝收。
斷界城永生難見的場景,此刻便盡收眼底了。
寧長久與陸嫁嫁時常會在一起賞月,哪怕兩人寂靜無言,相互依偎的模樣也是詩句。
「你好像有心事?」陸嫁嫁從月色中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少年的側臉。
寧長久這些日子確實心緒不寧。
他這些天許多次與陸嫁嫁說過一生一世之類的詞語,但只有他知道,這些不過是他繪下的空夢。
十年之後,這個夢便會破碎,那時便又是一場生離死別。
這是夜除的預言,也是他早已經歷過的結局。
可究竟為何如此呢?
寧長久回想起前世師門修道的點點滴滴。
他此刻相當於用另一個視角看待過去的十二年。
過去,他隱居觀中,看到的是二師兄下山,四師姐斬妖除魔不歸,而如今他知道,二師兄下山竟是來到了皇城,救了師父給自己挑選的未婚妻,而四師姐則去往了蓮田鎮,將張鍥瑜帶往了大河鎮。
他相信,自己之後還會遇到不可觀的師兄師姐,雖是相逢應不識。
而那座連通不可觀的,看似尋常的大河鎮,現在想來,根本就是一個可怕的、惡魔叢生的搖籃。
其中的漁民,農夫,挑糞的,割草的,放牧的,看似尋常的每一個人,或許之前都曾是叱咤人間的古神。
它們在經歷了幾次天地大劫之後轉世輪迴,強修成人的體魄,苟且偷生於世間,然後被不可觀找到,一併接去了大河鎮。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修羅之軀。
那是一座修羅之鎮啊……
不!不只是他們,甚至是師兄師姐,所有修行過修羅神錄的人,他們或許都是某一位古神的轉世。
既然他們都是,那師尊……
寧長久心中微寒,心想平日裏和藹可親的師兄姐們,竟是一個個行走的活化石……
這些經受過數次天地浩劫而倖存的修羅,他們聚在一起,若是想要進行某種復仇,那他們復仇的對象又會是誰呢?
寧長久也翻閱過許多的上古流傳的典籍,卻沒有得到答案。
陸嫁嫁見他久久出神未有答話,便伸手輕輕覆上了他的額頭,打趣道:「怎麼?我就在你身邊,你莫不是還在出神想其他女人?」
寧長久回神,他笑道:「瞎想什麼?世間最好的女子便在身邊,若還有其他妄想,也太不像話了。」
陸嫁嫁卻道:「民間便有說法,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再珍貴的東西得到了,淪為了掌間玩物之後,便棄之如履了。」
寧長久看着她幽光閃爍,微帶笑意的眼眸,便與她對視着笑道:「徒兒說話真是越發膽大了些,看來這些天的鍛劍並無成效啊。」
陸嫁嫁微嗔道:「休拿這些胡言亂語糊弄我,鍛劍一事我已縱容你幾日了,我雖是承認你這師父的,但以後除非我真的犯錯了,否則鍛劍免談。」
寧長久道:「徒兒可真是嚴厲得很啊。」
陸嫁嫁眉梢唇角皆染着秋月般的笑。
他們又胡言亂語了幾句後,接着談話聲漸小,他們肩靠着肩,一同望着天空中趨於圓滿的月亮。
明月不知人間世,卻總要以圓缺假作悲歡。
陸嫁嫁伸出了手,似要將天空中的那道冰輪摘於掌間,換作梳妝的明鏡。
「但願人長久。」陸嫁嫁念着那句古老傳承的詩句。
不必千里嬋娟,眷侶夜夜為伴。
清風明月里,寧長久微笑道:「我向來是長久的。」
陸嫁嫁微怔,旋即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總煞良辰美眷,這人怎麼這般可恨?
……
……
四峰之中,當年那場大戰後的殘破已大抵修繕。
桃簾重新高高掛起,四峰破碎的摩崖石刻已雕琢嶄新,環瀑山的「瀑布」已經枯竭,再無遮掩。仙山矮了大半,其間蒼松雖青翠依舊,但仙意卻已被風吹去。
環瀑山的寶劍法器被盡數運了出來,作為下一任宗主的獎賞。
而宗主的規矩也改了,此後宗主不必隱居環瀑山,可依舊居於四峰,宗主所居之峰,便是四峰之首。
「盧師叔啊,你說宗主大典,師父會回來嗎?」
下課之後,樂柔纏着盧元白問道。
盧元白嘆息道:「你年紀還小,未見過人間痴情種,如今陸峰主於崖邊守身如玉,苦不思歸,這宗主大典於我們是大事,但對於她而言,或許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樂柔有些生氣道:「那……那寧長久有什麼好的,以前就裝神弄鬼,現在弄得師父這麼傷心,若不是他確有大恩,我早就扎他的紙人了!」
盧元白笑道:「被同一個人搶了小齡,又搶了師父,這……確實委屈小樂柔了啊。」
自從那四峰譁變之後,樂柔總與寧小齡在一起,哪怕是座位都特意調在了一邊,而她向來是有了新歡忘了舊愛的種,先前與她活絡的幾個男弟子便被拋在一邊,日漸生疏。
樂柔也生得嬌俏動人,過往峰中有不少追求者,那些原本暗自較勁的弟子們,確實也未想過,自己最後輸的,竟是一個小師妹。
峰中最漂亮的兩個小師妹在一起了,任誰見了都扼腕嘆息。
當然,也曾有人向寧小齡詢問過此事,但寧小齡矢口否認。大家同樣覺得,小齡師妹心裏應是只有那位師兄的,一切看來是樂柔的一廂情願了。
最愛寧小齡走後,樂柔始終悶悶不樂的,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最最愛的師父,於是她三天兩頭催促盧元白去草廬看看,讓師父想方設法早點回來。
樂柔今天來的目的又是如此:「盧師叔!你再去催催師父嘛。」
盧元白笑道:「這都兩年了,我還當不得一句盧峰主?」
樂柔妥協道:「行,峰主就峰主,盧峰主!」
盧元白道:「薛峰主已經去過了,話已帶到,回不回就是陸嫁嫁自己的決定了。」
「這不是怕師父忘了嗎……」
「唉,那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我……」樂柔自然是想看師父的,只是也不忍心見到師父孤單傷心的模樣。
「我去就我去!」樂柔賭氣道。
盧元白道:「算了,還是省些力氣吧,她不會回來的。」
樂柔氣惱道:「要是我把師父帶回來了怎麼樣?」
盧元白冷笑道:「那我就把峰主之位讓給你!」
……
……
寧長久於月輝下靜坐着。
先前自己破境之後,未來得及好好打熬,便倉促御劍了一整個月。
日月兼程的疲勞對於自身本就不穩固的境界損傷不小。
經過了數日的調息,他才終於暫穩了根骨。
而斷界城中,他接觸過命運與時間,甚至與罪君曾有一戰,這些都是普通修道者,一生也無法觸摸的恐怖與精彩,只可惜,與罪君一戰的體悟,就像是心湖中的一枚粗礪頑石,以自己如今的境界,根本不足以將其打磨光滑。
十年的時間看似漫長。
可他真的能比上一世走得更遠麼?
若是不行,他又如何能擺脫命運的光錐,完成他給陸嫁嫁一輩子的許諾呢?
修道最忌心亂。
「怎麼了?」一旁靜坐的女子睜開眼,疑惑地看着他。
寧長久輕輕搖頭:「心有點亂。」
陸嫁嫁道:「心煩意亂就別練了,不若早些去睡吧。」
寧長久打趣道:「徒兒怎麼天天催促我睡覺。」
陸嫁嫁閉上眼,繼續打坐,不理他了。
寧長久便在月色鋪就的林間輕輕踱步。
抵死的纏綿再美,終究也只是短暫煙華,如何擺脫既定的命運,是他一直在思考的事。
「師父,你究竟要做什麼呢?」寧長久望着月亮,輕輕呢喃。
……
……
隱世,不可觀。
高峰如世間最大的劍,插入雲霄,好似傳說中的崑崙天柱。
山腰之間房屋錯落,有大河環繞而過。
那是大河鎮。
大河鎮與人間的尋常村鎮並無異處,屋樓相接,青瓦連綿,街道舊磚鋪成,小鎮兩邊薺麥青青,田壟之間有流水澹澹,田螺緩緩移動着身軀,魚蝦竄着身子追逐月影。
無人能夠想到,這殼上覆藻的田螺,竟是吞噬星光而生的重虛螺,那些不停竄動的銀色小魚,則是游曳於虛境之中的盲鱗魚,而那些遊走與田壟的蝦與蟹,則是當年一條真龍被處刑之時,剝墜下的鱗片遇水所化。
那林野間野蠻生長的春藤,每一縷皆是攀仙藤,據說太古神器打神鞭的主幹骨,便是由二十四節千年攀仙藤所造,林間的桂花皆是月宮之種,堆砌的亂石也皆是可將凡品打磨成仙兵的神物。
但無論是大河鎮還是不可觀,從未有人覺得這些算是什麼。
重虛螺就該歸于田,盲鱗魚就該歸於溪,龍鱗蛇蠍本該歸於土丘洞穴,仙藤月桂也不過林間雜花野樹。
只因為這裏是不可觀。
天地大隱之處。
張鍥瑜來這裏居住已有兩年有餘,他的職責便是繪畫,但所繪之處並非尋常的畫卷,而是等待夜色降臨之後,將這片幽暗的夜空繪製完整。
這片夜幕上的每一個星星,都是他親手畫出的雛形,然後再由其他匠人將它打造出來,鑲嵌入天空之中。
他們都是最好的匠人。
人間曾流傳過媧人族的傳說,傳說媧人一族每一個都境界非凡的高手,感染着混沌之初的原始神力,他們行走在世界的陰影里,修補着世界的漏洞和問題,他們不留姓名,造化生靈萬物也從不自居其功。更有傳說將他們描繪成持矩人,在神國之主還未坐鎮人間之前,便是由他們殺死那些破壞規矩的古神。
但媧人族千年之前便銷聲匿跡了,其後的傳說鮮有佐證。
張鍥瑜覺得某種意義上,他們便是媧人族,只是他們修補的不是原先的世界,而是在構造一個嶄新的國。
張鍥瑜最初到來的時候,他覺得在神國之主的領域裏構造這樣一個世界,根本就是異想天。,但後來他在這裏見到了幾位故人,那幾位故人竟並未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之處。
後來他才明白,一切的原因,便是大河鎮盡頭的那座道觀之中,坐鎮着那位女子。
一位有可能在十二個國主中硬生生再添一張座椅的女子。
張鍥瑜垂下了筆,隔壁的白色長毛犬狂吠了幾聲。
小鎮寂靜。
大師姐一襲澹青色的道袍走過小鎮,她懷抱拂塵,步履寧靜,路過了薺麥相夾的小道,道袍的起伏與夜風中的麥浪玄妙地契合着。
她在通往不可觀的山道前停下了腳步。
二師兄坐在一塊崖石上,拄着刀,臉上透着些疲憊。
大師姐神色凝重了許多。
「師父出關了?」大師姐問道。
二師兄點頭道:「師父要見你。」
「只見我?」
「嗯,整個觀里,你是最得師父真傳的,真真是讓人嫉妒得很啊。」二師兄伸了個懶腰,笑着說道。
大師姐又問:「師父還說了其他話麼?」
二師兄沉思了一會兒,收斂了那些玩世不恭的神色,道:「師父情況好像不太好……」
大師姐黛眉微蹙。
她輕輕頷首,繼續向前走去。
小師弟十多年未能尋到,終究是給原本計劃里,難以彌補的一環。
這是他們多年的心病。她隱約覺得,師父這次出關,便與此有關。
大師姐走入了觀中。
她依舊不明白二師弟的那句話。
師父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情況不好呢?
她平靜地走入觀中的最深處。
道觀幽靜。
最深處的大殿裏,列着數百位上古之神的像,神像手中皆捧燭火,燭光照亮了它們漆畫而成的猙獰面容。
大殿中央的那座神像,則是頂天立地的巨人,他的身影直接抵達藻井之頂,神像更似天柱,落着金輝,纏着蛟龍。那些蛟龍皆是真正的龍骨雕琢而成,它們有的形如四腳蛇,有的如生有一束蝙蝠般的翅膀,它們的骨頭皆精勁繁密。
這座中央神像的手中,同樣捧着一盞燭火,只是這燭火所燃並非鯨油,而是一片如火的羽毛。
神像手端火羽,分不清到底是點燃了羽毛還是它本身便在燃燒。
數百座猙獰的神像里,簾幔輕輕拂動。
大師姐走入大殿。
簾幔之後,隱隱勾勒着一個女子的身影。
於是數百位猙獰神魔盡數低眉垂眼。
時隔十年,大師姐終於再次見到了師尊的身影。
簾幔之後,一個清澈而淡漠的聲音輕輕飄出,那聲音像是純淨寒風中托起的蒲公英,細白而澄澈,每一個字都是散開是花瓣,花瓣中盛着冰冷的夢。
女子的話音再過虛緲清冷,終究也及不過內容震懾人心。
師尊的仙音在她耳畔繚繞,然後化作了遮天蔽日的風雪。
「時間已經被我回溯過一次,如今是十年之前。」
這是師尊的第一句話。
大師姐停下了腳步,面露疑惑。
簾幔後的女子說出了第二句話:「前一世里,也是今日,我定下了時間回溯的補救之法。」
只是回溯之人亦非清醒者,所以直到今日,她才想明白了一切。
大師姐終於明白了她話語的意思。
歷史實際上已經走過了一遍進程,而結局之時,師尊卻將時間倒流至今,那……這不就恰恰說明他們的計劃……
大師姐澹青色的衣裙好似真正的冰,她輕聲問:「那小師弟呢?」
女子說出了第三句話:「過去,我無法找到我,但是現在我見到他了。。」
大師姐沒有聽明白這句話。
但她卻知道師尊的意思:「我要將他帶回觀中麼?」
「不必。」簾後的女子的身影在燭光中輕搖:「既已見過一次結局,那便無須強留了,你只需為他開竅。」
大師姐立在如水的地面上,她始終平靜,並沒有因為聽聞結局而心生懼意。
她的面前,展開了一張星圖,星圖之中,一顆位於南州的星星尤為明亮。
「徒兒遵命。」大師姐寧靜行禮。
「這個也帶給他吧。」純淨得不染片縷煙火的話語緩緩飄出。
接着,居中大神的手中所端持的焰羽被風拂起,輕輕飄落,簾幕之後,那女子輕柔地伸出手指,點上了火羽。
寒意遍地。
那不是真正的寒冷,更像是千百年的孤寂。
火羽飄落身前,似一枚懸着的燭火。
那燭火逐漸鋪開,展平,化作了一封紅色的信。
信紙飄出。
那是一封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