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上元佳節,只不過今年的皇宮比起往年來,卻是明顯的冷清了許多。
朱允炆以龍體不適為由,拒了今年的賜宴,朝野內外也沒有敢於非議的聲音,大傢伙都埋頭在古今經典中尋找典例,想着怎麼向皇帝寫賀表呢,哪裏還有工夫飲酒?
這百官宴、耆老宴,停一年就停一年罷。
雖然少了人氣,但是宮裏宮外該點燈籠卻是一個沒少,映的里外燈火通明如白晝。
而在一片節禮祥和的氣氛之中,乾清宮卻要壓抑沉悶了許多。
方孝孺的那份奏本就放在朱允炆的大案之上,前者戰戰兢兢的站在御階下,卻是連皇帝的賜座都沒有敢落下屁股。
「寫的不行。」
讓方孝孺幾乎快要窒息的凝重隨着朱允炆這一開口頓時煙消雲散,但出自皇帝口中的否定還是讓方孝孺心跳一漏。
他現在最怕的就是來自朱允炆的否定。
「太文氣了。」
朱允炆抬頭,一看方孝孺滿臉的汗水,不由便輕笑出言寬慰:「方閣老怎得如此緊張?看你這一臉的汗漬,莫非是朕這乾清宮裏的爐火燒的旺?快坐快坐,喝些茶水。」
皇帝這般客氣,更嚇的方孝孺連連擺手,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只好硬着頭皮落座,但對於雙喜給上的茶水,卻是怎麼都不敢端起來喝。
「朕這邊希望看到的是直白些的文章,而不是這些虛頭巴腦的文言。」
見方孝孺不懂,朱允炆便親自舉起了例子:「沒有太祖打下的江山,哪裏有朕今日的風采?沒有諸位閣臣的輔佐,哪裏有天下的大世呢?蘇州學子許不忌對這些都視而不見,一味的吹捧朕,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
治隆唐宋?不提開元盛世,單說一個偏安一隅的南宋,一年歲入都遠超朕。
遠邁漢唐更是無稽之談,漢唐都有安西都護,兵鋒一度略至極西高原(伊朗高原),沿途設置衛戍無數,這一點朕哪裏比得上。這些都是事實,他許不忌看不見卻只知道讒言媚上的拍朕的馬屁,簡直就是士林的恥辱!要予以駁斥。」
朱允炆說的越透徹,方孝孺聽得越是膽戰心驚。
他要真按照朱允炆的思路來寫,這不是自己把腦袋伸進鬼頭刀下嗎?郁新郁敦本,你確定皇帝真的不會殺了我方孝孺?
「其實、其實臣覺得,那許不忌說的也沒有那麼不堪。」
方孝孺苦着臉,想着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甚至還轉頭替許不忌說起了好話,卻被朱允炆一把揮手打斷。
「行了,就按照朕說的意思來,重新改一下文章,再過幾天,通政司就要把第三期刊文的草版發出去,所以朕就不留方閣老用晚膳了,早些回府準備吧。」
看到皇帝主意已定,方孝孺心中哀嘆一聲,當下也不敢再出言拒絕,只好站起躬身領命:「是,臣告退。」
皇帝的想法、城府過於深沉,自己是猜不透的,既然如此那就不猜了。皇帝讓怎麼寫就怎麼寫吧,等將來一旦風向不對,大不了自己在家一杯鴆酒自戕便是,皇帝總不至於在遷怒他老方家的人了吧?
還爵晉公侯?郁敦本啊,老子信了你的邪,你個糟老頭子的壞的狠喲。
如果朱允炆知道此時方孝孺的心裏都已經存了死志,怕是會失笑。
天地良心,他這事點了方孝孺出來打擂當反方,哪裏是為了借這個機會害方孝孺的性命?完全是因為這天底下沒有比方孝孺更適合當反派的了。
方孝孺是什麼身份?
天下儒林士子並舉的精神領袖啊。
他來做反方,那些正方的士子就會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合着大傢伙這麼些年都支持你,拿你做榜樣,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你竟然會有那麼幼稚的看法?
皇帝不偉大嗎?不厲害嗎?難道不值得我們大傢伙誇讚嗎?
你自己不想夸也就罷了,還抨擊我們這些夸皇帝的,說我們是馬屁精,是讒佞奸臣?
真是叔可忍,嬸子都忍不了!
至於到底是不是馬屁精,還重要嗎?
那些正方的學子知道他們這就是在拍馬屁,那又如何。
當他們站在朱允炆為他們安排好的立場上時,他們其實也已經掉進了深淵陷阱,他們只有一條道走到黑,繼續悶頭往深淵深處去墜落才反而能看見光明:那就是升遷。
斷人仕途,更甚於殺人父母!
方孝孺抨擊他們是馬屁精,說他們的做法是錯誤的,那就是在斷他們的仕途啊。
曾經的愛有多深,現在的恨就有多深。
方孝孺代表的是傳統儒學派,有一句話叫做恨屋及烏啊。
一個人恨另一個人到了極點的時候,那個遭恨人的一切都會被批判的體無完膚,這也就間接為朱允炆後面站出來打倒孔儒奠定了基礎。
不至於讓天下的士子有一種突兀感,而是覺得順理成章的事!
連傳統儒學的代表標杆都被打倒了,那順手連着他的信仰支柱的學術一起批判下神壇,豈不是一件值得大傢伙高歌同飲的美事?
至於我們這些儒林士子,曾經是不是儒家子弟?
呸!
在經過幾個月的思想洗禮之後,我們早就不是以前那個膚淺的只會之乎者也的腐儒了,我們現在是堅決貫徹學***陛下思想的新儒黨!
舊儒是骯髒、墮落、頑固和違背民心和民族感情的糟粕,就應該遭到唾棄和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里!
這就是他朱允炆要點方孝孺的原因所在。
後者的身份可以拿來操作的空間實在是太多了,可供他朱允炆做文章的地方更是數不勝數,毫不客氣的說,他方孝孺現在在朱允炆的眼裏何止是棋子,簡直就是國寶。
大明的瑰寶啊。
作為回報,等將來方孝孺被他朱允炆『策反』之後,會成為此番思想大戰的急先鋒,扛起新儒的大旗,親手毀滅掉他曾經的信仰。
待到那一天,他朱允炆自然會賜下一份厚禮,一個侯是跑不掉的。
當然,方孝孺也可能會拒絕,但是拒絕的後果他方孝孺未必見得會願意看到,他也沒那個胃口吞下這份苦果。
殺人誅心,他朱允炆不介意連着把方孝孺一起打進地獄!
名聲上罵臭了之後,生死就不過是輕於鴻毛了。
到那一天,他方孝孺還能如歷史上那般慨然赴死?
名聲一旦臭了,死的還有什麼價值?
青史上留下的也不過是一個阻礙民族進步罵名的罪人罷了。
這天底下的一切在求是報第一份刊文問世的之後,就全成了他朱允炆棋盤上的棋子了。
每個人都有他的價值和用處。
朱允炆還在閉目養神,緩解這些日子用腦過度的疲乏,殿外走廊里已經響起了密密的腳步聲,挑開一絲眼帘,卻是皇后馬恩慧款款而來,身後帶着的婢女,俱都捧着吃食。
「今日是上元節,陛下也不回宮吃飯,妾只好不請自來了。」
見了禮,馬恩慧便親手將一份份小吃甜點放到朱允炆麵前的案頭上,一碗湯圓、幾碟小菜和一條燜透得,渾身雪白的魚。
「事一多起來,朕可就忘了時間。」
牽着馬恩慧的手,朱允炆拉着後者坐到自己的龍椅上,輕樓入懷,細聲呢喃。
「我累了。」
馬恩慧被這話嚇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在她的認知里,皇帝自打登基之後,一直都是鬥志昂揚的,仿佛這天底下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這個自信滿滿的男人還是第一次說起累這個字。
「國事繁冗,若是遇到了癥結,陛下且暫時擱置些日子,莫要為了些許瑣事傷了龍體。」
靠在朱允炆的肩頭,馬恩慧寬慰道,仰頭看着朱允炆皺起的眉結,不由的有些心疼。
軟香在懷,朱允炆倒也就不覺得餓了,一低頭在馬恩慧的嘴唇上點了一下,然後便在後者羞澀、驚詫的目光中一把橫腰抱起,卻是大步走向偏殿暖閣。
「飯就不吃了,跟朕生孩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