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朱允炆的聖駕抵達北平的時候,朱棣和宋晟等將領,北平布政使司徐玉和等文官都已經早早在北平城外候着了。
「參見吾皇聖躬金安!」
北平城外,近十萬各族將士卒勇齊齊單膝下拜,軍容浩蕩。
從天子駕輅中走下,朱允炆在前,身後是小臉滿滿緊張的朱文奎。
「四叔辛苦了,西寧侯辛苦了,快平身吧。」
托住朱棣下沉的臂彎,朱允炆將前者托起,勉勵道:「青史上必然要鐫刻下四叔的名字了。」
「此番皆仰賴陛下庇佑之功,臣不敢愧領。」
朱棣謙虛一句,便看到有些怯生生躲在朱允炆身後的文奎,臉上浮起了一抹笑意:「沒曾想此番陛下倒是把大皇子也帶來了。」
「見過叔爺爺。」
文奎忙站出來向着朱棣躬身見禮。
「也大了,帶出來見見世面。」
朱允炆呵呵一笑,手搭在文奎的腦袋上感慨道:「南京那地方就是個鳥籠子,呆久了跟金絲雀一樣,朕帶他出來見見我大明的將士,讓他知道邊疆有多苦。」
說着話,拍了拍文奎的小腦袋:「去,見過西寧侯。」
朱文奎誒了一聲,繞道朱允炆身前,衝着宋晟見了一禮,後者避開身子回禮。
「見過大皇子殿下。」
「西寧侯,咱們君臣二人可是有好幾年沒見了啊。」
朱允炆拍了一下宋晟的肩頭,看着後者鬚髮皆白,笑了起來:「老將軍精神頭還是很不錯的,看來漠南的水土還挺養人。」
一番玩笑盡去嚴肅,宋晟也擠出一絲淡笑,卻沒有接話。
眼前的皇帝不再是當年那個剛登基,還一臉稚氣的皇帝了,饒是宋晟打了一輩子仗,時隔五年再看到朱允炆,心裏竟然莫名的緊張起來,皇帝還是那麼年輕,但面龐笑容下蘊含的氣勢,卻讓宋晟有一種太祖在世的壓力。
「這些位?」
眼神一瞥,朱允炆便看到了兩人身後一排的高級將領,拿眼神示意一下朱棣,後者便明悟過來開始一一介紹。
「北平都司、漠南都司。」
介紹完了本族將官,隨後便是兀良哈三衛以及三部女真的酋長。
「奴才等見過大皇帝陛下。」
被點了名的各部酋長激動不已,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朱允炆這位大明二世皇帝,一個個鄭重其事的來了一次三叩首,齊呼萬歲。
奴才?
朱允炆嘴角挑起一絲不屑,這個稱呼倒是適合他們。
「諸位都是大明的棟樑,是朕的肱骨之臣,也是朕的子民,朕一向都是一視同仁,就不用如此多禮了。」
安撫勉勵兩句,朱允炆卻是着重誇了幾句速哈察這名頭號蒙奸。
「朕在南京就聽聞將軍的功績了,此番鎮撫漠北,將軍立了首功,漢蒙眼下是一家人,是手足兄弟,理應一體同心共茲國事,這其中的工作還要靠將軍來操持,等將來北地平穩之後,朕要給將軍授勳。」
一番讚賞說的速哈察身軀猛顫,激動不已,只會一個勁的跪地叩首,恨不得當場把心剖出來讓朱允炆看看他對皇帝、對大明的忠貞赤誠。
又在城外逗留寒暄片刻,朱允炆便轉身打算返回駕輅,不過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朱允炆沒有喚朱棣或者宋晟,而是點了北平左布政使徐玉和的名字上車,令後者興奮的差點當場腦溢血。
為什麼讓徐玉和上車,當然因為他是地方主官,朱允炆要找他來好好了解一下北平。
北平,也就是後世的北京城啊。
這是朱允炆這輩子第一次來到這座後世首都,跟模糊記憶中的北京完全不沾邊。他曾經的老領導來北京黨校學習的時候,他來過幾次,這座城市給他留下的印象便是『講究不少,規矩不小』,除了這些之外,便是糟糕透頂的交通環境。
畢竟動不動就要封路。
嗯,他朱允炆現在進城也封路了,還是十幾萬軍隊大張旗鼓的封。
北平作為金元兩朝首都,仍然荒涼的不堪入目,究其原因便是它建城的主要價值,便是為了打仗。
當年太祖北伐,徐常兩位大將軍光復北平,宣佈這座河北第一重城結束近五百年異族統治重回漢人之手,而後至今朝朱允炆巡視北平的三十餘年中,北平作為漢蒙交戰前線第一大城,承擔了一座軍事重鎮的責任,城中滿滿的軍事物資、糧食、火藥等物。
闔城上下充滿了蕭瑟和肅殺之氣。
歷史上,朱棣遷都北京之後,先後三次遷民實北京,先是江南數萬的富戶地主,後是數十萬各省百姓,這才使得北京漸漸有了作為王朝首都應該的繁榮氣質。
而這個時間的北平城,更像是一座雄師雲集的兵鎮。
「赫赫京都千百年,鍾靈毓秀萃龍淵。」
朱允炆嘆了口氣,鍾靈毓秀這四個字看來北平眼下是配不上了,倒是這萃龍淵不虛,畢竟養出了朱棣這條真龍不是。
他還想遷都北京呢,現在實地考察一番,如果想要遷過來,要做的工程量恐怕不小。
「卿是北平當地人?」
徐玉和一直老老實實端坐,眼神就沒敢離開自己的靴子,聽到朱允炆開口,頭又垂下三分,畢恭畢敬的回道。
「勞陛下掛心,臣是北平大興人。」
這算是老北京了吧,朱允炆細細一想,也聽不出後世那辨識度挺高的北京腔,倒是更像河北口音。
「跟朕介紹一下這北平城吧。」
朱允炆撩開車簾看向外面,除了兩側低矮的房舍之外,便是一股子難言的蕭瑟。
「是。」
作為從洪武二十八年就履職左布政使的坐地虎,徐玉和對這北平上下很是熟悉,滔滔不絕的介紹起來,包括風土地貌、丁口田畝、民族混居等各個方面都說的極其詳盡,讓朱允炆不住頷首,對他的工作態度表示滿意。
看來候駕的功課做得很充分
「卿左布政使做了有八年吧。」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徐玉和愣住,隨後想到什麼,有些激動。難不成皇帝打算給他升官?
大明的仕途可不好走,基本上除了一開始就在中樞六部任職的可以逐步升遷,但凡地方官做到一省布政,就很難履職中樞了。
說到底,就是坑位有限。
不是朝中有人,地方布政使想高升中樞那是想都不要想得美夢。
「成績很不錯,北平不同於江南,情況複雜,卿能處理的如此之好,朕很欣慰。」
朱允炆沖徐玉和展顏一笑:「眼下漠北勘平,朕打算讓卿來挑起這幅重擔,畢竟卿久在北地,處理起來倒也熟悉。」
漠北?
徐玉和眨巴兩下眼睛,心中頓時大失所望,他還以為是去南京呢。
「陛下有命,臣自當赴湯蹈火,不負聖恩。」
不管如何,徐玉和還是第一時間大表忠心,領命謝恩。
也在這時,聖駕落蹕,來到早前元朝留下的皇宮近前。
這是朱允炆落行在的地方。
元大都皇宮不是後世的故宮,因為它的佈局和修建審美更符合草原人的習性和『逐水而居』的特點,所以即使它保存的相當完好,朱棣遷都時也沒有選擇直接住進這裏,而是重建了一座。
徐常北伐,元帝北逃,幾乎是拱手將北平讓了出來,因此這座皇宮即使空了三十多年,其主體建築的損毀仍未甚深,朱允炆來之前,北平布政使司便派人修葺打掃,幾處主殿煥然一新,完全可以入住。
「聽說這座皇宮是阿拉伯人建造的?」
朱允炆在皇城外就下了馬車,倒不是他尊重草原人留下的遺址,他只是單純想要走幾步活動下身子,順便通過這座整體建築中的細節來窺探一下這個時代的痕跡。
「是的,一個天方的蠻夷。」
朱允炆便笑了起來。
「這忽必烈也是個妙人,一邊恨不得把天方人斬盡殺絕,一邊又重用天方的能工巧匠,朕聽說元朝很多的制度都是阿拉伯人制定的?」
「準確來說確實如此,逆元的律法、天象、星曆、工程等方面基本都是由天方人來主導,再不濟,其中也有天方人的影子。」
朱棣呵呵一笑,隨後不屑道:「忽必烈不過是一個嚴重缺乏文化自信的酋長罷了,他打小受八思巴開蒙佛學,就已經背叛了他們自己的長生天,即使做了大汗,在滅宋的過程中也是多次猶豫不決,不敢輕易舉兵。
如果不是八思巴拿狗屁天命忽悠他,他可能就不打了。後來戰局不順,他就將伯顏撤職,聽了老孔家的建議,用了張弘范為蒙漢都元帥。
南宋覆滅之後,忽必烈以儒學治國,孔家給他捧了一個儒學大宗師的名頭讓他開心了好些年。好像佛教也給他上過一次佛家的尊號。
他在泉州殺天方人,聽說原因只是因為天方人說他野蠻,不配『真主』的尊號,這讓忽必烈的自尊很受傷,然後他就下令屠了泉州和福州兩城。」
「還不止呢。」
看朱允炆對這一塊的知識很感興趣,徐玉和湊上來表現道:「聽說在天方還往西的地方,曾經有一支商旅來過北平,受到了忽必烈的接見,那伙商人吹捧忽必烈是『萬君之君及大皇帝』,說他比他們宗教的上帝還偉大。」
「宗教?」
「好像叫什麼雞豬的。」
徐玉和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隨口兩個字讓朱允炆哈哈大笑起來。
「那叫基督,可不是雞豬。」
朱允炆說完這兩個字後又沉默下來,突然對忽必烈表示了肯定。
「忽必烈這個皇帝,可比兩宋很多皇帝都更像一個皇帝。」
嚴重缺乏文化自信的性格同樣造就了忽必烈開闊的胸懷,他可以容納任何的思想進入這個國家,只要這些東西方的學說願意承認忽必烈是『最偉大』的,那麼忽必烈就願意讓這些學術思想在他腳下的土壤生根發芽。
他是儒學大宗師,是超過佛祖、真主、上帝的人間唯一真神,可以說作為一個征服者,忽必烈為了掩蓋他自己的文化自卑,要求所有的學說都必須吹捧他的偉大。
作為回報,他這個皇帝慷慨的給了各家學說生存發展的空間。
「西方的思想、天方的文化、包括咱們漢人自己的佛道儒,草原人的文化,都曾在這座城市裏留下印記。」
走在這座皇宮的御道之上,朱允炆感慨一聲:「朕一直都在詫異,為什麼一個騎在馬背上的民族反而主動去研究戰船、火炮、曆法、紡織和機械,反觀南宋,卻只會捧着程朱理學,念叨着之乎者也,幻想着卑躬屈膝和金銀細軟就能不被亡國?」
嘆了口氣,朱允炆搖了搖頭,頗為失望:「偏安一隅不丟人,偏安還不知奮進,反而一味的加固社會階級之間的牢籠,最後將不像將,兵不像兵,倒是那群讀書人還是那個樣子。」
自唐朝滅亡之後的宋元明清四朝,最開明的朝代竟然是忽必烈時期的元朝,這真的是讓朱允炆尷尬癌都差點犯出來。
一行人在宮城中行進,看到了國子監,也看到了國子監旁邊的孔廟。
朱允炆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這個地方,差點砸斷了咱們漢人的脊梁骨吧。」
朱允炆抬起手一指,讓身旁的徐玉和頓時遍體生寒,暗罵自己簡直愚不可及,怎麼可能連這麼重要的事都給忽視了。
「臣馬上命人拆除。」
「嗯。」
朱允炆頷首:「曾在這地方待過的所謂士子文人,明明都是咱們漢人中的飽學之士,卻無恥的編纂青史,掩蓋暴行,愚弄百姓,企圖使咱們漢人代代為奴,可笑的是這群士子文人就當着他們老祖宗的雕像來做這些事。
這種地方比青樓勾欄還要骯髒,留着幹什麼,留給誰看?」
皇帝的語氣不重,但徐玉和卻嚇得跪在地上一迭聲的告罪。
「行了,朕也在這地方待不得多久,馬上就要去漠南,你自己處理好就行。」
朱允炆繼續邁步前行,總算是來到這皇宮的正殿,一抬頭笑了出來。
「這是逆元皇帝的理政居住的宮殿?」
眾人抬首,也都笑了。
只見這處宮樓之上的牌匾,赫然用蒙古語和漢語寫着三個大字:
大明殿!
「朕發現,這忽必烈還是個先知啊。」
朱允炆撫掌大笑起來:「給自己的寢宮取名大明殿,這算是什麼意思,早就知道他的逆元註定要被我大明所滅嗎?」
「咱們大明立國之後北伐,妥歡帖木兒嚇得北逃,不知道他走之前回頭看到這大明殿三個字心情怎麼樣,哈哈哈哈。」
一行人都跟着笑了起來。
這忽必烈,還真是個妙人。
(一連感冒好幾天,頭腦昏沉沉的,天熱換季,各位書友開空調時要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