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上)
少年的北野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說:「她沒殺人。」
「你唯獨算錯了一點——她沒殺人。」他說,「鄭警官,這一點,我很確定。」
他從哪裏確定,何時確定,找誰確定?
鄭易突然一愣,盯着北野,他也看着他。
他立刻起身關上審訊間的門,拉上窗簾,把監.視器監.聽器一切和外界通訊的工具全部關閉。
他坐回他面前,快速道:「我的分析都對,只有一點:陳念沒殺人。你趕到後山時,魏萊的確死了。你以為陳念殺了她,所以有了我所說的那些計劃。你準備了一切,但後來發現殺死魏萊的另有其人。」
北野沒回答,表情冷而靜,一如數次接受審問時。
他懇求:「北野,你相信我一次。」
但少年的眼神很陌生,難以說是信任。
「我知道你們不信我,我現在也無法跟你解釋程序和法律,但北野,現在只有我能幫你,而且我很想幫你。不,我必須幫你。」
「你知道雨衣人四起強.奸案,魏萊賴青兩條無辜命案,你要坐多少年的牢?即使你認罪態度好上天,也至少二三十年,比你從出生到現在還長!別說更有可能無期!」
北野不言不語。
鄭易轉而道:「陳念呢?你這輩子還想見到她嗎?」
「……不見,也沒關係。」他開口了,人很安靜,但並非無動於衷。
只有提及陳念能撬開他的嘴。
「你想見她嗎?」鄭易問,「想嗎?」
「我不能見她了啊。」他說。
「我只問你想嗎?你想早點離開這兒,早點出去回到她身邊嗎?——即使不在她身邊也沒關係,跟在她身後遠遠守着就行。她現在就一個人了,你不想早點去保護她嗎?」
北野緊抿着唇。
鄭易問:「你怎麼跟她說的,說你補刀殺了魏萊,說你殺了賴青,用這個斷她的後路,讓她不能翻供?」
北野不答。
「你都擔下來了,她呢?
北野,為你犯下的錯承擔罪責,但請別為你沒做過的事頂罪。這不是愛,這是不公平。
你關在裏邊看不到,可我看得到,她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會痛苦一輩子,她會變成一個啞巴,不和任何人說話。
為她付出,你甘願,你心裏好受,可你把她所有的後路都堵了,她不知道怎麼說出這個案件真相,她甚至或許不知道什麼是真。
她不相信我,不相信警察,她唯一信賴的只有你對她說的每一句話。」
北野的胸膛輕輕起伏着,仍是一言不發。
他想起他曾告訴她,他最想要什麼,而她必須給他。不管以後她一個人有多難,她都得撐下去,給他他最想要的。他知道她很堅硬,她能做到的。
「北野,既然陳念沒殺人,那我保證,她不會有事。」鄭易知道他擔心什麼,一字一句用力說道,「我們兩人的對話不會有任何人聽到,我會幫你。在她不會有事的前提下,你讓我幫你一把,我發誓!
北野,手術台上的人都知道求生!」
「……」
鄭易長長嘆了一口氣,這少年怎麼能堅定得跟石頭一樣。
他幾乎走投無路,「你喜歡她是嗎?」他聲音很低,終於說,「我也是。」
所以,請你相信我。相信我也會盡全力保護她啊。
他眼神抓着他,如同他才是落水的那個人,然而,北野看了他很久,最終只是搖了搖頭:「鄭警官,謝謝。但你救不了我們的。」
「為什麼?你這話的意思是……」
「我要見律師。」北野打斷,「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戛然而止。
鄭易安靜下去,他一直看着他,但北野不看他,十幾秒鐘的死寂後,門被推開,他被帶走。
他緩步走到門邊,看見北野轉身時,看了一眼隔壁審訊間。可陳念已經不在那裏。
少年很安靜,被帶走。
鄭易如同剛跑過一場馬拉松,無力得腿軟。
小姚愣了愣:「鄭易,你臉色怎麼差?」
鄭易用力揉揉臉,強打起精神:「陳念呢?」
「在下邊,我不會開車,想找人送她回家呢。」
「我去吧。」
鄭易很累了,送陳念回家的路上,誰也沒說一句話。她陰冷得像一隻鬼。
他知道攻不破他們兩個,最後卻仍不死心:「陳念,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可她只說:「你救不了任何人。」然後頭也不回上了樓梯。
鄭易站在深夜的空地上,又累又痛,竟有些想倒在地上睡過去。小姚打電話來了,
「鄭易,早點睡哦,明天最後一次開會。」
鄭易猛地清醒。
明天上午最後一次開會,隊裏整理完案子,筆錄和證據確定後就要送給法院檢.察院了。
等到那一步,北野的筆錄將確定成為證據,即使他反悔翻案,他再說的話都將沒有可信度。
「小姚!」鄭易喊出一聲,「你一定得幫幫我。」
……
凌晨三點的會議室里,小姚昏昏欲睡,找了這麼久,看到的卻全是證明北野是罪犯的證據。她有些懷疑自己為什麼要來瞎胡鬧。
白光燈下,鄭易仍在仔細翻看證據資料。
小姚撐着頭,說:「鄭易,回家休息吧。」
鄭易根本不理。
他懷疑賴青是雨衣人,賴青死後,同事們去他家搜查過被殺現場,提取證據。
可此刻鄭易翻開當時的資料,賴青房間沒有任何異樣,沒有能讓人懷疑他是雨衣人的異樣。
他看着現場照片上的一張桌子,
小姚過來,抽走他手裏的紙張。鄭易抬頭,眼睛裏全是紅血絲。
小姚愣了愣,無奈地嘆氣,勸:「鄭易,你聽我說。人的直覺有時不一定對。」
鄭易酸痛的眼睛抖了一下,負氣道:「那你還留下找資料?」
「因為你最近就像瘋了一樣!」小姚說完,別過頭去呼出一口氣,又靜下來,看着他道,「當事人北野說的話和證據鏈完全符合。而你總說直覺直覺,你全憑邏輯推測,說他不是雨衣人,也沒殺魏萊。他殺了雨衣人賴青。講實話,我聽了你說的,我覺得這套邏輯推理很合理,有那麼一點可能性。但只是一點,因為,你一件實打實的證據也沒有!」
鄭易努力道:「我懷疑是賴青。」
「懷疑懷疑,又是懷疑。」小姚反駁,「賴青死了。死無對證,北野完全可以說就是賴青。可他為什麼不說?」
「他不想說出真相,是怕把陳念牽扯進去。」
小姚提高聲音:「你說殺人的是賴青,那為什麼會把陳念牽扯進去?」
鄭易猛地梗住,憋着氣:「我正在想。」
小姚看了他一會兒,疲憊地搖頭:「鄭易,我看你是太累了。回去休息吧,別再浪費時間了。」
鄭易追上去,小姚收拾着自己的包聽也不聽。
「我們從頭想,陳念被欺負後,她若無其事去上學,暗示電影票的事,趁着體育課消失去後山。她是去見魏萊的,她應該傷了魏萊。」
小姚把包砸在桌上,忍着氣看鄭易:「你看法醫報告了嗎?魏萊身上只有一處傷,且是致命傷。」
「……」又是啞口無言。
「你現在已經不理智了!我都懷疑我為什麼聽了你的話浪費一個晚上。」小姚背上包,奪門而去。
鄭易立在原地,如一尊雕像。
深夜空曠的大樓里,他孤獨得像這世上唯一醒着的人。
他緩緩走回去,彎下腰整理資料,突然,他猛地一砸,紙張摔在桌面上,四下飛散。
他喘着氣,腳因疲憊而抽筋。
他癱倒在椅子上,呆呆望着天花板。
是啊,魏萊身上只有一處傷。怎麼可能是賴青殺的她呢?
北野說陳念不是兇手,難道是北野?不對,北野當時沒有否認他其他的推測,他去的時候,魏萊應該已經死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死胡同怎麼才能走出去?
清潔工的開門聲讓鄭易猛地從沉睡中驚醒,天光大亮。一看手機,鄭易冷汗直冒,七點五十了!
會議八點就要開了。可他仍然一點頭緒都沒有。鄭易跑去洗手間洗臉,撐着洗手台強迫自己冷靜,可心跳莫名其妙地如擂鼓。
開會去吧,已經盡力了,是時候承認證據了。
可他媽的那該死的直覺一直在腦子裏喊:
這是冤.案這是冤.案這是冤.案!
他抓着自己的頭,疲憊遲鈍的大腦被強迫着,竭力高速運轉。
他死死回想着昨晚單獨和北野談話的每一個瞬間,他的直覺不會錯,一定是哪裏有問題。
殺死魏萊的另有其人。
可為什麼北野不承認?
他想要的只是保護陳念。鄭易已經承諾發誓會保護陳念,甚至坦白喜歡她,可為什麼他還是不鬆口,哪怕判重刑也不鬆口!
為什麼他們就是不相信他!
鄭易突然轉身,一腳狠狠踢在門上。可腦子裏閃起北野最後的一個表情,極淡的微笑,說:鄭警官,謝謝。但你救不了我們的。
北野是相信他的!但某種原因阻止了他,讓他無奈認命。
鄭易心裏驟然一激,這件事,他管定了。
可隨即而來一股令人心慌意亂的悲哀,雖然直覺更加堅定,可證據依然遙遙無期。
恐懼在瀰漫,他咬着牙在洗手間裏急速走來走去,
到底該怎麼辦?
這個案子被北野弄得銅牆鐵壁,沒有一點突破口。
為什麼他不說實話——打住,時間緊迫,不要再糾結他的心理,換個角度,鄭易,換個角度。
不找北野,不找陳念。從他心裏真正的兇手入手,賴青!
鄭易一下衝出去,他飛快跑下大樓,在門口撞見老楊:
「誒跑什麼?馬上要開會了!」
鄭易理都不理,鑽進車裏,啟動,加速,打方向盤。他拿起電話打給小姚:
「小姚,最後一次,你幫我拖一下時間,別把卷宗送出去。就給我一上午的時間。」
那邊聽出動靜:「鄭易你現在要幹什麼?」
「我現在不知道,但如果我的推理是對的,我一定會找到證據的。」
「鄭易你瘋了……」
「小姚我求你了!」
「……」
「……」
「……我不知道能拖多久。」
「謝謝。」
……
大康剛拉開汽修店的捲簾門,一輛車就幾乎迎面衝進來,一個急剎車,鄭易跳下來,劈頭蓋臉就問:「賴子有沒有別的住處,除了警察搜過的那個?」
「你問這個干……」
「你想不想救北野?」他打斷。
大康見他臉色嚴峻如鐵,不敢多問,趕緊往副駕駛上跑:「我帶你去。」
車開得飛快,大康在副駕駛上大氣不敢出,就見鄭易一次次看手錶,每看一次,就踩一次油門。
「你……真的相信小北不是雨衣人?」大康試探。
「他非說自己是。」鄭易氣得冷笑,「雨衣人犯案那麼多次,哪怕就一次,他肯定有不在場證明。可他非不用。」
他火氣大,大康不吭聲了。
「4月10號晚上10點,4月21號晚上11點,5月1號晚上10點。」
「什麼?」
「這幾個日子你給我記好了。」鄭易冷臉交代,「我不知道北野的生活習慣,也不知道他認識哪些人。你們很多熟人都畢業出去打工了,想辦法把每一個人聯繫上,看有沒有人在這三個時間段見過北野。」
大康眼睛發亮:「只要找到一個,他就不是雨衣人了?」
「你先找到再說。」
「好。誒——左拐!」
……
房東用鑰匙打開門,灰塵和塑料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子很小,一個單間一個廁所,家裏卻亂糟糟的擠滿了諸如自行車舊電飯煲模型舊dv之類的東西。
鄭易讓大康待在外邊,他穿了鞋套進去。
「他不常來這裏。」大康探頭,「他把這兒當儲物的。」
鄭易沒理。臉色比上次難看多了。
鄭易在屋子裏挪步,這兒太亂,他一點頭緒都沒有,暗暗的心慌又湧上來。他吸一口氣,吸進一嘴的腐舊味。他走到衣櫃邊,拉開門,愣了。
衣櫃裏擠滿從小到大的男孩舊衣物,沒有半點多的空間,可左邊掛衣服的地方有一半是空的。另外幾件長款衣服擠在一起,卻偏偏留出這個空位。
鄭易掃一眼高度,這裏原本掛着的很可能是好幾件雨衣。
他的手抖了一下,更確定了,偏偏該死的這算哪門子證據。
手機響了,鄭易接起來,發現已經九點。
「鄭易,這案子怕是要定了。」小姚聲音很低,似乎在走廊里,「現在的證據鏈非常充分,沒有一點漏洞。」
「你幫我跟隊長說說,能不能把北野的口供留下來。」
「這怎麼可能?」
「那捲宗先不要交……」
「這案子已經拖很久了,我說這些,隊長不會聽啊。」
「小姚,」鄭易用力沉了一口氣,「這個案子太特殊,物證少,人證關鍵。因為魏萊和賴青都死了,死無對證,所以北野的口供是決定性的。如果交上去變成證據。他就不可能再翻供了。」他幾乎要捏碎電話,「一旦這個成為證據,他以後說的每一句和口供相反的話都沒有可信度!他很可能會坐一輩子牢的!」
「你還指望着他會翻供嗎?他的律師是他伯父請的,連他自己的律師都撬不開他的嘴。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他如此堅定正是因為他說的是真話?」
「我不管。」鄭易抓着頭髮,滿臉通紅,「你們不能把卷宗交出去,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找到證據的。」
他準備掛電話,望着滿屋子的雜物,又忍住無力感,說:「桂葉街237號,你讓鑑證科的人過來。」
「他們都在開會!」小姚忍無可忍。
「那就讓實習生過來!」
「我掛電話了。」
「小姚!」鄭易喊住她,「我剛才看到了!」
「……」
「賴青是雨衣人。他真的是。你今早答應過我的,最後一次,你相信我。讓鑑證科的實習生們過來。」
「11點會議就結束了。我看他們能找到什麼東西。瘋子。」
嘟。嘟。
鄭易放下手機,胸膛起伏着。
他翻找屋子裏的每一樣東西,成.人.雜誌,色.情片,情.趣品,新買的女人內.衣褲,一堆的線索卻偏偏沒一個是證據。
時間一分一秒,仿佛能讓人聽見它走動的聲音。
他找得汗流浹背,讓自己停下來。
雨衣人的標識只有雨衣,全被處理掉了。就不剩別的標識了。
不能從雨衣人入手,換個角度,魏萊的死。
他看一眼手錶,九點半。
梳理一下,如果要證明賴青殺了魏萊,他肯定去過現場,衣服和鞋子會沾血和泥土,他回回穿雨衣就會為了擋着。應該不會把衣服鞋子扔掉,只會清理。作案一次扔一次,他沒那麼多錢。
然後是兇器,刀。北野說刀扔進河裏了,
等一下,這又回到了死胡同。
北野之所以會處理魏萊,是他一開始以為魏萊是陳念殺的,這說明陳念至少傷了魏萊。但他後來確定,不是陳念。
那為什麼死者身上只有一條傷口?
這個問題不解決,說什麼都沒用。
他站在炎熱沉悶的屋子中間,熱汗直冒,只有一條刺傷的口。他腦子裏回放他看過無數邊的屍體傷口,突然,眼前晃過一幅畫面。
今早他疲憊不堪昏昏欲睡時,小姚從他手裏把資料抽開,他當時看到一張桌子。
鄭易的心隱隱緊繃,那是賴青家案發案場的桌子,桌指縫裏插.着一根木籤,桌子的縫隙……
一個念頭如過電般竄過他的身體。
如此詭異蹊蹺的傷口,不可置信!
鄭易大步走出去,到大康身邊:「北野和賴子有沒有買過相同的刀?」
大康愣了。
「問你話。」
「你怎麼知道?」大康話沒完,鑑證科的人進了樓道,鄭易衝下樓梯,喊:「301,你們好好搜一下衣服鞋子之類的東西。」說着,快步和他們擦肩而過,跑下樓去了。
鄭易一路風馳電掣趕去看守所見北野。
他在空空的走廊上踱步,心潮難平。看手錶,十點半。
門開,守衛出來說:「律師還沒來,你再等一會兒。」
鄭易推開他就衝進去。守衛去拉,鄭易回頭朝他伸出手掌:「我不會把他怎麼樣。你通融一下。」
他面色堅決,守衛又認識他,睜隻眼閉隻眼就出去了,關上門。
鄭易在北野面前坐下,氣息都不平穩。高度緊張了一早上,他有些脫力,臉色也相當疲憊,看得出是熬了一夜的。
北野平靜看着他。
鄭易也安靜了很久,他忽然有些難過,他難以想像,對面的少年不肯解脫自己,哪怕面對無期的徒刑也不鬆口,只是為了替陳念阻擋那萬分之一的危險。
良久,他輕聲問:「你怕我們會冤枉陳念嗎?」
北野睫羽微顫。
「我說對了。北野,你太謹慎了。昨晚我揭穿你的整個計劃時,揭穿賴青才是雨衣人時,你有那麼一瞬,是想告訴我真相的。——是啊,坐一輩子牢,誰都會害怕啊。當我告訴你,只要陳念沒殺人,我就一定保她時,你心裏在權衡要不要講真相,所以,你無意識地和我多說了幾句話。你的真心話。」
「如果不是你的那句話,可能案子就像你計劃的那麼定了。北野,這是你想看到的嗎?」鄭易微微傾身,隔着桌子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不,我說我會保陳念後,你其實有一絲動搖,你想說真話洗脫一部分你身上的罪名。你想早點出去見她。
可你最終放棄了。因為你不想拿陳念冒險。
你不能承認我的整套推理,一旦承認,陳念就會牽扯進來。『只有一個傷口』就無法解釋。你有真相,卻不能說,因為你沒證據。如果我們信,你可以洗清不屬於你的罪名;可如果我們不信,陳念就陷入危險。」
北野眸光微動。
「對,我發現了為什麼只有一個傷口。北野,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鄭易兩手張開,抵在桌上,「二次傷口本應該鑑定得出來,但兩把相同的刀增加了難度,加上屍體傷口已開始腐敗,定不了了。可我都能想到,這就說明我們不會冤枉陳念。
北野,或許你認為我昨晚的保證有心無力,但現在我已經向你證明我能發現傷口的問題。我再次向你保證陳念不會有……」
話音未落,手機又響了。
鄭易看北野一眼,他已經垂下眼睛去。
鄭易拿起手機上了走廊,門半掩:「餵?」
「鄭易,會議要提前結束了。」
鄭易心一震,直接道:「你把手機給隊長。」
小姚不敢,壓低聲音:「你搞什麼?!」
「把手機給隊長。」鄭易穩住聲音。
對方手機易了手。
「鄭易啊,」隊長聲音很不悅,「我聽說你的事了,你啊,年輕,得學會講證……」
「隊長,北野不是雨衣人。」他居然打斷上級的話,卻並非因為害怕而發抖,「我懇求您把卷宗再壓一壓。」
這已相當無禮,隊長只道:「你沒有資格及充分理由。」
「我有!我馬上就會找到。請再給我半天的時間,哪怕一個小時!」
門縫裏,一雙黑眼睛安靜地看着他,看見他連連弓腰,仿佛這種祈求的姿態能被對方感應到。北野目光淡淡收回去了。
隊長威嚴無比:「你有證據,那就等找到了再補充給法官。」
「您知道那份口供的重要性隊長!」鄭易幾乎喊話,「補充證據容易,翻供難吶。這個案子性質不一樣,那份口供被商議認定真實有效了再交上去會害死人的!」
他喘着氣:「隊長,北野不是雨衣人。給我一小時,我保證……」
「會議要結束了。」對方準備掛。
「我押上我的警.官.證!」
死寂。
門縫裏,北野轉過頭來了,盯着狹窄的鄭警官的側影,他沒彎腰了,人站得筆直,仿佛行軍禮。他滿頭的汗,手在劇烈發抖。
「隊長,給我一點時間。如果我錯了。我交出警.官.證,辭職。」
……
鄭易推門進來,臉上髒兮兮的。才上午,他的汗就出過好幾道風乾好幾道了。
北野沒看他,盯着桌面,在思考什麼。
鄭易還沒走來,門再次被推開,律師來了。
律師早就不滿,他被北野的伯父聘請給北野做代理,可北野認罪認得愚公都翻不動,他沒處使力還天天頂着北野伯父給的壓力,現在見警察私自見他的委託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出去,我的委託人沒要見你。你這是違反程序的!」
鄭易想要解釋,律師一把抓過他就往外推,推搡之時,忽聽北野平靜地說:
「我要翻供。」
……
鄭易坐到北野面前,少年卻提出一個條件:「陳念對魏萊造成的傷口不深,魏萊是被賴青殺死的。陳念不能被定罪。」
鄭易尚未開口,律師插嘴:「我明白什麼意思了。你放心,假如警方要沒事找事,我可以保證幫陳念打贏官司。」
鄭易也遲疑,見北野還是不說話,他終於道:「下面這句話,以我的身份是不該說的。但——警方目前沒有任何陳念傷害甚至殺害魏萊的證據,尤其物證。」
北野於是點了一下頭。
他沒殺魏萊。
他到後山的時候,魏萊已經死了。
檢查她身上的傷,只有一處傷口,非常深,沒有輕微的刺傷,也沒有別的劃傷,別的出血口。可陳念用刀傷了魏萊,所以很明顯,陳念掙扎中的那一刀刺死了魏萊。
魏萊的上衣上還留着血色的手印,北野伸手比了一下大小,知道那是陳念的手。
鄭易問他當時的心理狀態,北野說,
很冷靜。有一瞬想報警,但很快否決。警察會調查,陳念為什麼帶刀,魏萊是否有即將要殺死陳念的主觀跡象,很可能結果是沒有。不論是魏萊對她的欺.凌,還是她帶刀去見魏萊,這兩種審訊於她都會是巨大的災難。
他迅速想到一個計劃,偽裝成雨衣人。他回家拿了抽屜里母親留下的震.動棒,套上安.全套,製造魏萊被性.侵的假象,賴青有很多件同款雨衣,剛好他借了一件還沒還,他用魏萊的指甲摳了幾道。
他把她運到很遠的三水橋上游,埋進淤泥(如果萬一被發現,他希望魏萊的屍體保存完整,讓人看出兇手是男性);上衣必須帶走,因為有手印。
他知道風雨會掩蓋一路的摩托車轍,也知道沒人會去那裏,他的計劃是不會有人發現屍體。
可魏萊的一隻鞋掉進河裏;而三水橋的垮塌將作業工人帶到水下。
屍體被發現,他必須頂替成雨衣人了。他沒有殺害魏萊的犯罪動機,而警察遲早會查出陳念。只有他是雨衣人,他才有殺害魏萊的動機,才能讓陳念全身而退。
鄭易問他什麼時候發現賴子是雨衣人的。
北野說,他第二次犯案時。那女生沒報案,後來北野把名字告訴警方以證明自己是雨衣人。
那次賴青作案,刀不小心傷到自己,不敢去醫院,叫北野幫忙買紗布買藥止血。北野罵過他,叫他別再亂搞。但他又犯了第三次,還找北野買藥。
他對鄭易說,他可以不殺賴青的。
但,他從陳念見到賴青時恐懼的本能反應里察覺到異樣,他隱約懷疑,當晚猥.褻陳念的路人里有賴青,但不確定;
此外,他擔心賴青如果以後再犯案,真正雨衣人的身份暴露,他的計劃就全失敗了。
一天深夜,他去找賴青,
只有他死,他才不會繼續犯案;只有他不再繼續犯案,北野替代的雨衣人就無法翻案。
然而,他下不去手。
賴青打遊戲到半夜,正喝啤酒吃燒烤,看到好久不見的朋友,摟着他的肩膀叫「北哥」,拉他一起喝酒。賴子其實是三個里年齡最大的,但他沒有親人朋友,在福利院總被欺負,只有大康和北野。他有事總問北野,也不知什麼時候反叫他哥了。
北野比他小,但總被叫做哥,竟習慣了對他的照顧。他下不去手。
內心掙扎很久,最終他殺不了他,他和賴子說,你跑路吧。
他告訴賴子,如果一直待在曦城,雨衣人的事瞞不住。他讓他離開,拋棄雨衣人身份,以後不要再犯案。犯案總有一天會被抓,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即使哪天實在管不住要去招惹女人,別再穿雨衣。如果被抓,別供認在曦城犯過雨衣案。
賴青聽了他的話,同意了。當時就給大康打了個告別電話。
兩人最後一次喝起了酒。
陳念還在家裏,北野要回去了,走前忽然決定問他,陳念被欺那晚,他是否旁觀,是否猥.褻了她。
尚未開口,賴青搭上他的肩膀:我聽你的。不過啊,我覺得我運氣特好。做事總不留痕跡,也沒被發現。
他語氣炫耀:之前雨衣人是,後來殺人也是。
北野問:殺人?
是啊,魏萊啊。
賴青放下酒杯:魏萊脾氣爆呀,做起來肯定有意思。她平時總欺負人,沒臉報警的,不然傳出去她沒法在圈子裏混。
當時,魏萊受了傷,胸上的口子流着血,她正準備打電話找人,賴青出現,堵住她的嘴,綁住她的手腳,強.暴了她。
事後,賴青準備離開,魏萊嘴上的布條不知怎麼鬆了,她咬下他的口罩,模糊不清地發誓說會閹了他。
賴青在短暫的十秒的空白之後,將刀口插.進陳念刺過的傷口上,狠狠往裏一捅。
賴青拿着一根燒烤竹籤,戳桌上的小縫隙,猛力一插,竹籤刺穿桌縫。
北哥,你說奇不奇怪,我那刀剛好吻合那傷口。咱們一起買的刀真是幸運刀啊。不過,沾了血,我扔河裏去了,你不怪我吧。——太幸運了。後來屍體還不見了,估計是以為自己殺人的那女孩的家人偷偷埋了。
北野已不知是什麼心情。
原來不是陳念,是賴青。
賴青得意洋洋:假如找到我,我就推那女孩身上,說我只是強.奸了涌着血快要死了的魏萊。那女孩是我的替罪羊,替得死死的。魏萊手腳上的淤青,前一天晚上就有了。哈哈哈。
北野撐着因酒精而發沉的頭,沉默很久後,問:前一天晚上,什麼意思?
前一天晚上啊,魏萊跟那女孩說讓她第二天去後山找她時,我聽到了呀。
賴青醉得一塌糊塗,搖頭晃腦地笑,
我路過巷子,運氣好呀,一群女生拖着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孩,喊着賤賣啦賤賣啦。
有幾個不好意思去,看幾眼就走了;有幾個和我一樣,便宜不佔白不佔。我也錄了視頻,你要不要看?
賴子摸出手機,播放起來,傳出少年狂妄無恥的笑聲和咒罵。
——把她弄過來親老子。
——操,又倒了,媽的扶都扶不穩。裝死麼?
——這女的好像被剛那幾個女的打暈了,摸半天沒反應,跟死豬一樣,敗興。
——嘖嘖,奶真滑。
後邊這句是賴青的聲音。
賴青聽到,笑起來,回憶說她的身體多嬌多嫩,光是摸幾下親幾下就害得不經人事的他們一瀉千里。
有個沒用的,噴到同伴手上,還鬧得幾人打起來,不歡而散;只有他賴青最厲害,他的噴到了她臉上。
他輕挑地描述着女孩柔軟的身體和肌膚,他不知道,那是北野多珍愛的寶貝。
他沒注意到,北野的眼眶紅了;
他也不知道,那晚回到家拿出手機第一次欣賞自瀆時,城市的另一端,北野抱着滑下摩托車的如死了一般的陳念,在暴風雨里嚎啕大哭。
或許因為酒精,北野起身時,瘦弱的身板有些搖晃。
賴青盯緊屏幕,聲音激狂,就着視頻喊:把她的嘴捏開。
他沒注意到,北野彎腰從工具箱邊拿起一把扳手,抬起頭時,淚水流了一臉,轉身就朝他腦袋砸了下去。
鄭易聽完,長久無言。
律師問:「之前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賴青是雨衣人和殺人犯?」
「沒必要。」北野說,「警察不會相信我。」
如果賴青活着,告發賴青,他能陷害陳念,把陳念牽扯進無休無止的調查。那天,陳念主動帶了刀,這點很難解釋;魏萊彪悍的父母不會放過她,她那晚經受的事也將被更多人知曉。即使退一萬步解釋清楚了,她對魏萊造成的刀傷也得另行判處,北野不能忍受讓陳念的記錄里有哪怕一絲污點。所以他剛才才和鄭易談條件。
而實際情況是賴青死了;告發變成死無對證,誰會相信他說的話呢?誰都會認為他是為了減輕自己的處罰而把罪責推在死人身上。
他是完全符合雨衣人畫像的少年,母親是妓.女,父親是強.奸犯,他就該是個罪犯。他的話沒有可信度。
同一個傷口,先後兩個人所刺,屍身開始腐敗,誰會信?
不信他不要緊,不能讓陳念冒險。
只為免她那萬分之一可能的危險,他都死咬着不認,哪怕犧牲一生的自由。
歸根到底,一個信字,一個護字。
鄭易承認,自己是敗給他了。
……
律師終於鬆了口氣,鄭易卻沒法鬆懈,他還得絞盡腦汁去找更有利的證據。
而就在這時,手機再次響了,小姚聲音很輕:「鄭易。」
他不習慣:「怎麼了?」
「鑑證科的實習生找到了雙鞋。他們在鞋底的泥土裏發現疑似血跡。已經帶回去做dna還有泥土成分對比了。隊長說,重新搜查後山。」
鄭易狠狠握拳,長出一口惡氣。
「鄭易。」
鄭易等了一會兒,見她不說話,問:「怎麼了?」
「沒什麼,覺得你名字好聽。」
……
……
28(下)
你有沒有為一個人,拼了命地去努力過?
鄭易站在艷陽下,想起北野說過的這句話。
街對面,學校里高一高二的學生在上着課,校園安安靜靜的。
他看一眼手錶,陳念應該快出來了。
電話又來了,小姚的聲音傳過來:「鄭易,我看到你幫北野寫的報告了。」
他很努力地寫了報告,說北野認罪態度很好,在幫助警方破獲雨衣人一案上有關鍵協助和重大立功。
北野翻供後,交代了不在場證明,還有很多關於賴青的線索:他藏在大康家連大康都沒注意的犯罪影碟,含有跟蹤視頻和不雅視頻的多個手機。
北野藏的那把也找到了。警方之前問兇器時,北野說扔河裏,是想試試,如果警方找到賴青的那把刀且能證明上邊有魏萊的血跡,他或許還有翻供的可能。如今真找到了,但水裏泡太久,只能勉強證明是o型血,魏萊正是o型。
鄭易還通過賴青那天發過的一條短訊查出他的手機在後山。另外,鑑證科還在後山搜到了樹葉下粘着模糊血指紋的煙頭。
各種新證據和技術分析證明,殺死魏萊的人是賴青。而雖然屍體放久了,但法醫不懈努力,終於鑑定出,魏萊的性.侵來自生前。
案子結了。這些天鄭易很平靜。
此刻,聽着小姚說他有文采,鄭易說:「你打電話就為說這個?」
「不是。剛才訓練了思維,和你分享一下。老楊這人腦洞挺大的。」
「嗯?」鄭易看着對面空蕩的校園,有班級在讀英語,還沒有陳念的影子。
「每次結案後,不是會玩無責任分析遊戲麼。」
這個鄭易知道,大家會在結案後閒聊,為訓練發散思維而開無責任腦洞。
「老楊陰謀論說,有可能北野利用你把你騙了。」
「說出來交流交流。」
「你那晚對北野說完分析後,北野說,陳念沒殺人。這或許是一句交易式心理暗示。他同意你說的每一句話,唯獨這點不同意。這時,你因為其他部分受到認同,會傾向於相信他提出來的那個點是對的。他喚醒並誤導你的直覺,用言語暗示讓你往他想要的方向走。」
鄭易接話:「最後,我努力做到了,鋪好了路讓他翻供,翻的卻是他一開始設計的假供?」
「對,老楊說,在魏萊和賴青的死上,他的話可以是真,卻也可以是假。假設北野縝密高智到一定程度,魏萊賴青全都死無對證,北野掌控大局,自導兩把一樣的刀和賴青沾了血的鞋還有各種證據。可能賴青強.奸卻沒殺魏萊,他補了刀,或陳念過失致魏萊死了,賴青對瀕死的人脫了褲子。」
小姚說完,道,「老楊的腦洞是不是蠻大的。每次結案了玩無責任分析,都是他贏。」
「下次我也參與。」鄭易說,心思卻跟着眼睛鎖在校園。
「好,不過老楊也說了,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策劃不出這種事,簡直間諜。」
「嗯。」鄭易微微眯眼,確定遠處那個小點是不是陳念,「說起來,他是個出色的隱瞞高手,無論拿出哪一套方案都毫無漏洞,審問再怎麼高強度,也壓不跨,心理素質是真硬。」
「隱瞞高手?這話和老楊說的一模一樣。不過他說的是陳念。」
「陳念?」
也是不可思議,她高考超常發揮,長期在年級二三十名徘徊的她,居然考了第一,成了市狀元。
她冷靜得讓人膽寒。發生那麼多事,欺辱,審訊,非議,一波接一波,她卻得像這些事不曾在她身上發生過。鄭易不知她在北野面前是不是也像在他面前在老師同學面前那麼疏離冷淡。
應該不會。
「老楊怎麼說?」
「老楊說,她是那類遇到天大的事都不露痕跡的人。要麼她用最簡單的方式,粗暴隔絕外界,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要麼,她內心極其複雜冷酷,強硬地設定程序,殘酷命令自己像機械人一樣正確執行,達成某個目標和信念。」
鄭易聽着這麼冰冷的內容,心裏絲絲的疼。這個影子變大了,是陳念。
「老楊還說,這樣的人,和北野一樣,你會希望她是個好人。因為如果她長成壞人,我們很可能抓不到她。」
「他們會是好人。」鄭易說。
他望見校園裏漸漸走來的陳念,說,「小姚,我心裏的『直覺』平靜下去了,我相信北野,也相信陳念。」
掛了電話,他望着校門,望着陳念,心裏忽想,就是這個位置。
之前的每個中午和傍晚,那個少年站在這裏守望時,是怎樣的心情。
夏日的陽光燒烤大地,滌盪着發熱的空氣,像波光粼粼的湖。
鄭易眯着眼,看見陳念的白裙子氤氳在蒸騰的熱氣里。她走下校門口的台階,遠看着他,並不走過來。
鄭易過去,把手中的冰茶遞給她。
杯壁上冒着大片冰涼的水珠,陳念接過,插了吸管喝起來。
陽光透過梧桐的枝椏,星子般從他們身上流淌而過。
鄭易想起,在這條道路上,少年的北野從來沒有和她並肩而行的機會。他永遠守望她的背影。
鄭易問:「填好了?」
「嗯。」
「哪裏的學校?」
「北京。」
「挺好。」鄭易說,「狀元有很多獎學金吧。」
「嗯。」陳念說。
「什麼學科,數學還是物理?」
「法律。」
鄭易一愣,隔了好久,才緩緩點頭,說:「好,法律好。」
陳念沒搭話,鄭易又問:「什麼時候的火車?」
「下午六點。」
「這麼早?」
「嗯。」
鄭易默了默,說:「等你到那邊了,我給你寫信。」
陳念不言,鄭易又說:「過會兒一起吃頓飯,再去法院。」
她做偽證的事,法官給了教育,但沒下處罰。不過北野的庭審,她作為證人,需要出庭。到時她能見到北野,鄭易以為她會開心點,但,
陳念搖一下頭:「過會兒,我自己去法院。」
鄭易不置可否,陳念問:「你怕我落跑麼?」
「不是。——你要走了,想請你吃頓飯。」
陳念默了片刻,說:「我有事。」過會兒會見到北野,她要準備一下。
「告別的話,飯就不必,」她舉一下手裏的茶,「一杯茶就夠了。」
鄭易覺得心口又中一箭。
走了一半的路,他怕再沒機會了,說:「判下來後,服刑一段時間了,可以去探視的。」
陳念沒做聲。
他又說:「你去那邊了,安心讀書。這邊,我會時常去看他。」
過很久了,陳念說:「謝謝。」
「沒事。」
「也謝謝你的堅持。如果不是你,他會擔上不該屬於他的罪名。你救了他,——也救了我。」
「……」
「鄭警官,你是個好警察。」
鄭易深深吸了一口氣。
再無話了。
一段路走下來,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可一句也沒出口。
到了路口,陳念說:「我走了。」
鄭易悵然,只能「嗯」一聲,點點頭;紙杯上的水珠凝成細流,滴落在花磚上,像滴在他心裏。
她一如既往地安靜蒼白;
他想起那段送她的時光,有些心軟,想伸手拍拍她的肩給她鼓勵,但她輕輕別過身去。
他的手懸在半空中,苦澀極了。
要分別了,仍有一個疙瘩在,不問不行:「陳念,我聽北野說,那天從後山回來後,你想自首的,但他攔住你了。」
「我沒有想。」陳念說。
他意外。
陳念看他一眼,目光收回來:「鄭警官,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和北野是怎麼交流的?」
鄭易看着她。
陳念指了一下自己眼睛,手指緩緩移下去,又點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鄭警官,嘴巴上說的話,很多都不是真心的。你做警察,卻不明白嗎?」
鄭易一愣。人是有潛意識的。說謊分兩種,自知與不自知。
「他總是知道,我真正想說的是什麼,想要的是什麼。」陳念說,「我對他,也一樣。」
鄭易又驚又詫,用眼睛和心交流,所以不說話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什麼,所以即使說了話也知道對方真實在想什麼,甚至能看透對方暫時蒙在鼓裏的潛意識。
「那……那晚我把你扯到隔壁審訊室時,他的眼睛裏說了什麼?」
陳念卻不回答了,輕咬着吸管,漫不經心看着前方。
她真的要走了。
鄭易心裏苦澀極了,嗓子差點哽:
「陳念。」
「嗯?」
「以後好好地過。」
「……哪種好好的?」
「生命只有一次。」
「是只有一次。」陳念說,「但過對了,一次就夠。」
「如果,過錯了呢?」鄭易說。
「那也沒辦法。」陳念說。
鄭易輕輕彎了彎唇角,並不知道為何。
笑是苦澀的,漸漸他收了,說:「對不起,陳念。」
女孩搖了搖頭,說:「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鄭易五內翻騰,心口那支箭拔了出來。解脫。
只是,他沒有告訴她,羅婷等那晚走得早的一波孩子仍然沒有嚴厲處罰,但對她們及其父母的教育和心理干預很成功,他們和他們的家庭變了,脫胎換骨,充滿希望。
他目前還不能告訴她,他不知道現在的她能否接受,也不知四年後的法律學生能否接受。
對犯錯的孩子選擇寬容,這是社會的善意。可當孩子傷害孩子,大人該怎麼辦?
那被傷害的孩子呢?為什麼他們的苦痛最終只能成為別的孩子成長的踏腳石;成為他們浪子回頭的標識?
陳念走了,鄭易看着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捲入人群,
在審問完她和北野的那個晚上,在她渾身都是戾氣的那個晚上,他送她回家時曾問她,故作無意提電影票是否想暗示李想,想利用他做不在場證明,
她回答說,是。
他又問帶着刀去後山,是否因腦子裏有想去殺魏萊的念頭,
她回答說,是。
被欺辱後的第二天她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學校,只是為赴魏萊的約。
他問,你這些心思北野知道嗎?
她答,他比你聰明多了。
那晚的她一身戾氣,不像今天,又平平靜靜,遮掩一切。如曾好說的,她是一個很善於隱藏的人,隱藏秘密,隱藏情緒,隱藏得絲毫不漏到了冷酷的境地。
鄭易清楚,那晚,她是故意那樣坦白的。他知道,念頭和行動有差距,有邪念不一定會實施犯罪。她原可以辯解,讓他相信她依然善良,無論經歷何種苦難也從不曾對魏萊有歹念。
但她偏不,她讓他看到她的變化,安靜地打他一耳光,給他胸口捅上一刀,然後讓他目送她轉身離開。
在初見她時,他就曾以警察的身份許諾,有事就找我。可結果她陷入更深的劫難。
如果他沒失掉她的信任,她在刺傷魏萊後會給他打電話,悲劇就可以避免。
但這個世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如果。
好在他沒放棄北野,他拼命努力着堅守着,沒再錯下去。
他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太陽那麼大,曬得人眼花。
鄭易看着陳念小小的身軀被灰暗的鋼筋水泥車流人群裹挾。
一瞬間,他似乎看到她身後另一個人,一個白襯衫的少年,永遠追隨着她。
他知道,她和他永遠在一起。
而你呢,你有沒有為一個人,拼了命地去努力過?
……
有啊。
但好像,遲了。
鄭易看着她的白裙子徹底消失,再也不見;他低下頭,拿手遮住濕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