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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侯府後,謝隱租了一個極為便宜的農家小院暫住, 他沒打算在京城多待, 這裏人多眼雜,認識他的人多, 厭惡他的人也多,想要不靠侯府成事難如登天, 他沒有向淮南候隱瞞自己的去向,卻堅決不肯接受淮南候的幫助, 連租這個小院子的錢,都是他自己給人抄書換來的。
小侯爺文不成武不就, 字寫得也一般, 然而謝隱發覺自己似乎精通此道。
他住在這裏的事, 知道的人加上他自己也不超過五個, 淮南候一家三口,以及常來探望他的侯府管家,可這天晚上, 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來人身披黑色斗篷,直到進了屋將斗篷取下, 才看見她烏髮如雲容貌端麗,竟是個三十餘歲的美婦, 她一見謝隱, 登時眼圈兒便泛紅:「可憐的顯兒……你怎地會淪落到這般地步!我那姐姐姐夫也當真狠心,好歹是養了十七年的孩子,怎捨得你過這般清苦的日子!」
這農家小院雜亂無章,堆滿雜物, 且屋頂有多處破損,屋裏更是潮濕髒亂,因此房租才這樣便宜,謝隱租下屋子後光是打掃就花了三天時間,租下來前他問過房東,裏頭的物品可以隨他處置,因此他將不必要的雜物丟棄,又親自修繕了屋頂,還在院子裏種了花草青菜,屋子裏雖不算豪華,卻乾淨清爽。
說苦,是對嬌生慣養的小侯爺說的,謝隱並不覺得苦,因此,也無法與這位美婦共情。
他只是平靜地看着,等她哭完。
一人唱獨角戲有什麼意思?哭也要有人來安慰,同仇敵愾的站在統一戰線上,淚水才有意義,眼下顯然是沒有的。
美婦哭哭啼啼抹了抹眼角:「顯兒,你……」
「我已不再是淮南侯府的小侯爺趙顯了,蔣夫人叫我謝隱即可。」
美婦道:「你如何能不是姨母看着長大的顯哥兒?難道你那狠心的爹娘趕你出來,什麼都不給你,你便不認姨母了?他們不疼你,姨母疼!」
謝隱看着這張面容,即便不再是豆蔻少女,這位美婦仍然容貌出眾,又因為常年過着養尊處優的日子,保養極好,眼角連細紋也無,和生得略顯艷麗的淮南候夫人比起來,美婦更加嬌柔秀麗,溫柔婉約,給人的第一印象極好。
可謝隱從不在乎他人容貌生得是美是丑,絕色紅顏亦會成枯骨,他只看見了這張美麗容貌下所掩藏的惡意。
「蔣夫人,事已至此,又何必與我演戲?」他緩緩開口,「我已離開淮南侯府,蔣夫人再怎麼說,我也不會回去,更不會與真正的侯府千金爭權奪勢,夫人還是把這些心思用在自家人身上吧。」
蔣夫人臉色一變。
她望着這個腦子不甚靈光,被她買通的趙吉耍得團團轉卻絲毫不曾察覺,結果卻在緊要關頭毀了一切的外甥,蔣夫人與淮南候夫人是親生的姐妹,也正是經過淮南候夫人的牽線,她才有機會嫁給淮南候的弟弟趙家二爺,姐妹嫁兄弟,當時還傳為了一段佳話。
表面上的風平浪靜,私底下是怎樣波濤洶湧,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知道。
小侯爺對此並不清楚,但蔣夫人對他表現出了極大的善意,且知道他的身世,不僅沒有揭發,還教他要怎樣隱瞞,小侯爺對她一直感恩戴德,也難怪謝隱如此說話,會教蔣夫人吃驚意外。
「顯哥兒,你在說什麼?姨母可都是為了你好——」
「是不是為我好,蔣夫人心中最清楚。」謝隱淡淡地說,連招呼蔣夫人坐都懶。「蔣夫人與其有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倒不如去想想辦法,如何封住趙吉的嘴,他可不是什麼忠心耿耿的死士,我想侯爺應當很快就能撬開了。」
蔣夫人愈發驚疑不定,她用格外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謝隱,一時間竟有種自己認錯了人的感覺,這難道不是謝隱嗎?他分明是,可為何又給他一種判若兩人之感?
與謝隱說不通,蔣夫人只得離開,她臨走前,謝隱提醒道:「夫人回去應當問問二老爺,夫人所作所為,二老爺是否知情。」
蔣夫人一愣:「你什麼意思?」
謝隱言盡於此,他微微合上眼,不曾再回答,過不了幾日他便要離開,京城的一切都將與他無關。之所以會提醒蔣夫人,也是希望她懸崖勒馬,不要毀了這份與侯夫人的姐妹情誼,傷害還沒有造成,現在停手還來得及,只要她願意。
蔣夫人心下惴惴,謝隱的態度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本以為是侯爺夫人將他趕出來,以他那狹隘恣睢的性格必定心生怨恨,那麼她便能加以利用,可謝隱的表現卻很令人不解,一朝從天子驕子淪為庶民,難道他當真沒有絲毫怨懟不滿?
而且他怎麼知道趙吉是她的人?那他之前的表現都是在做戲?不應該啊,這孩子她說是看着長大的半點不假,他哪裏有這樣的才能?!
謝隱又準備了一些錢,數目不多,交給了住在隔壁的老阿婆,老阿婆年紀大了,子孫不孝順,她一個人過,平日缺衣少食很是艱難,謝隱留下一部分做盤纏,另外的全都給了她,請她在自己不在時幫忙照料院子裏的花草青菜,再幫他看看門。
老阿婆高興不已,謝隱給的錢足夠她整一年的嚼用,她連連點頭,保證會將謝隱的家看管好。
謝隱含笑將鑰匙交給她。
「路上小心,一路平安……」老阿婆顫巍巍地站在原地沖謝隱揮手。
謝隱應了一聲。
「趙大哥。」
這熟悉的聲音傳來,謝隱才發現不知何時,趙妙盈竟來了,她身着一襲青色衣裙,不施脂粉,面容因此顯得愈發瑩白,身邊有兩個伶俐的婢女,見了謝隱,紛紛福身問安,謝隱認得她們是淮南候夫人的貼身婢子,如今伺候在趙妙盈身邊,足見侯夫人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十分珍愛。
趙妙盈手中牽着一匹棗紅色駿馬,只看品相便是一等,她抿着紅唇,欲言又止。
謝隱聲音溫和:「我已改名,不再姓趙。」
「……我知道。」姑娘低下眼眸。「那我能叫你謝大哥嗎?」
謝隱莞爾:「當然。」
不知為何,明明一個多月未見,可她卻覺得像是過去了很多年,再見到他,眼眶便不由自主變得酸澀想要落淚,「我會很努力的……」
謝隱微微怔住。
「很努力學那些我從來沒學過的東西,努力變成人人稱道的貴女,不給爹娘丟臉,謝大哥……」趙妙盈攥緊了手中韁繩,她吸了吸鼻子,淚水從她眼角緩緩落下,「爹都跟我說了,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謝隱不肯接受淮南候的幫助,銀錢不要院子不要下人也不要,淮南候被他氣個半死罵他倔驢,謝隱無奈,只得朝他求了件事,淮南候卻臉色大變,不許他去,謝隱堅持,淮南候不得已,才破例為他寫了一封薦信,只要拿着這封薦信去往邊境,呈遞給戍邊大將胥豐田,便能得到一個機會。
而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要看謝隱自己究竟有沒有這方面的才能。
趙妙盈與淮南候夫人得知後險些哭瞎了眼,尤其是侯夫人,她自己養的兒子有幾斤幾兩,她還不清楚?戰場上刀劍無眼,那蠻子又格外兇殘暴虐,顯哥兒是個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兒,怎麼受得了餐風宿露的行軍之苦?他連條魚都沒殺過!
淮南候一開始也不肯,只是面對妻女的哭泣,他為人父,更加堅強些,若非身受重傷從戰場上退下來,現在他說不定也在邊境,胥豐田與他是莫逆之交,顯哥兒即便去了,有胥豐田在,也不會出事,男人年輕時總要出去闖一闖,遇到挫折才能真正成長。
「我會的。」
趙妙盈將韁繩交到謝隱手中,淚盈於睫,看得出來她是極力不想哭的,因為她是個很堅強的姑娘,即便養母病逝,養父將她賣了還債,她都咬牙不肯示弱,回到爹娘身邊被疼愛照料,性子中的尖刺才柔軟許多,若非面對生離死別,也不會流淚。
謝隱摸了摸棗紅馬的鬃毛:「是匹好馬。」
兩個婢女早在自家縣主與前小侯爺說話時便退到了不遠處,趙妙盈抬起頭,一個多月不見,謝大哥好像更高了,她得抬頭才能看清楚他的面容。
恢復身份後,趙妙盈曾不止一次想過謝隱說的話,他說她對他,感激之情、救命之恩,大於男女情愛,她仔細回想梳理過,似乎當真如此,在謝大哥展現出他的誠實、磊落之前,她所看到的是他是虛幻且不真實的,可在經歷了互換身份這件事後,她成了縣主,父母很疼愛她,她也因此見了不少門當戶對的郎君,然而沒有哪一個像謝大哥一般,令她不敢看他。
被那雙黑色的眼眸看着,簡直想要沉溺其中。
「……我還是愛慕謝大哥。」
棗紅馬很親人,蹭着謝隱的手臂,謝隱冷不丁聽到趙妙盈這一句,頓時愣住:「嗯?」
「我還是愛慕謝大哥!」趙妙盈雙手握拳,鼓足了勇氣,「所以謝大哥一定要平安回來,我會等你的!」
說完她發覺自己失言,又連忙道:「若是謝大哥遇到了好姑娘也沒關係,我會將謝大哥當成真正的兄長來尊敬,我保證!」
謝隱萬萬沒想到這個姑娘竟會這樣說,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好一會,在趙妙盈的忐忑中,他的眼神變得更為柔和:「嗯。」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你還沒有見識更好的人,更大的世界,不過這句話,我記下了,倘若我回來時,你心意不改……」
「不會改的!」
少女急忙忙地說。
謝隱不由微微一笑,「為了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他用另一隻沒碰過馬兒的手,輕輕摸了摸趙妙盈的頭,稍觸即離,並不逾矩,隨後翻身上馬,啟程而去。
趙妙盈雙手抱在一起貼在胸口,就這樣望着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盡頭。
「趙大哥,你怎麼了?」
謝隱目光很和煦:「這幾日過得可還好?」
要說好,那自然是好的,吃穿不愁,每日閒暇做做繡活攢些銀子,她知道自己吃他的穿的不好,因此才想自己養活自己,可在這小院子哪裏也不去,最重要的是見不到趙大哥,日思夜想,趙吉的態度又那樣模稜兩可,能好起來才是奇怪。
只是當着謝隱的面,少女還是勉強道:「我過得很好,趙大哥呢?趙大哥都不來看我了……」
她說着,頓覺自己太過不知恥,竟說出這樣的話,羞得粉面通紅,低下頭去。
等了許久不見謝隱說話,她才小心又不解地朝他看來,水汪汪的眼眸,天真清澈,她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容貌自然生得不差,養育她的養母早逝,剩下個養父不知何時染上了賭癮,欠了一大筆債,她就是沒日沒夜的做繡活也還不清,養父因此將她賣了抵債,這才被小侯爺碰見。
至於她的養父是如何染上的賭癮……謝隱眼眸幽深,那就要問問幕後之人了。
「趙大哥,你怎麼都不說話?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少女有些慌亂,往日趙大哥不是這樣的,她擔心是否是因為自己做得不好,討他嫌惡了。
謝隱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來,那是屬於小侯爺的記憶,盈姑娘雖為他所救,但並非攀龍附鳳之人,小侯爺幾次三番想要成就好事都被她堅定拒絕,久而久之,這位自私卑劣的小侯爺自然耐心不再,只他又不肯承認是自己色心大起,便將罪責歸咎於盈姑娘,怪罪她不信任自己,才不肯將身子託付。測試廣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