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眾人的驚訝,孫夫人剎那間有些慌亂。不過她隨即鎮定下來,微寒的目光掃過全場,便讓所有人認清現實,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即使換了一身優雅的衣裳,她依然是那個弓馬嫻熟,殺伐果斷的解煩營都督。
曹苗也低了下頭,只是抬起手,摸了摸鼻子。
孫夫人的目光最後就落在他的臉上,看得真切,森然的氣勢便如洶湧的江水撞上了頑石,碎作雪白的浪花,無奈退去。
孫夫人按捺着心中的惱怒,緩緩入席。孫青上前,迎她入席,又為她整理好衣服。孫夫人很少這樣的衣服,頗有些不適應,費了點手腳才坐好,宣佈開席。
任大娘指揮侍女們上菜。今天的客人以女子為主,侍者也全是女子,而且是昭君舫的標誌——胡姬。看着一個接一個的胡姬魚貫而入,在各人面前布酒布菜,孫夫人忽然心中一動,側過身體。
孫青立刻附耳過去。孫夫人說道:「這些胡姬中,可有通曉武藝者?」
孫青心領神會。「夫人,我留意過了,有幾個粗通武藝,但都算不上高明。」
孫夫人略感失望,瞥了曹苗一眼,正好與曹苗的眼神相遇。曹苗似笑非笑,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不說破。孫夫人想了想,也笑了,隨即舉起酒杯。
「蒙曹君不棄,妾深感榮幸,請滿飲此杯。」
「夫人客氣了。」曹苗舉杯還禮。「渡江以來,多蒙夫人照顧,感激不盡。願以此酒,為夫人壽。」
「曹君客氣了。我大吳承天命,撫育萬民,懷遠以德,歸義者如百川歸海。有曹君相助,一統天下,指日可待。妾不敏,願曹君不吝賜教。」
曹苗微微一笑,謙虛了幾句,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孫權要將他當祥瑞,這正是他所期望的,如今總算是達到了效果。
孫夫人又與葛衡喝了一杯,說了幾句表示歡迎的話。葛衡雖然不太情願,也只能強顏歡笑。接下來,以孫魯班為首,輪流敬酒,氣氛便漸漸活躍起來。
任大娘拍拍手,胡姬們開始表演。她們的舞蹈與江南舞蹈不同,異域風情濃郁,女衛們看得入迷,身體跟着節拍舞動,只是孫夫人在座,她們不敢太放肆。
葛衡也看得入神。這種場面,對他來說並不多,一時有些眼花繚亂。
孫夫人側着身子,含笑問道:「曹君,這些人中,有你的耳目吧?」
樂師們奏着樂,胡姬們跳着舞,唱着曲,不時還要拍拍手掌,很是熱鬧。孫夫人的聲音雖然不小,卻不刺耳,配着她的笑容,更多的是調侃。
曹苗點點頭。「不瞞夫人,她們都是我的耳目手足,所以我有千手千眼,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孫夫人瞅瞅他,忍不住笑了兩聲,舉杯道:「那就再敬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曹君一杯,望曹君助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心誠則靈。只要夫人心誠,必使夫人滿意便是。」
孫夫人高舉酒杯,眉梢輕揚。「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孫夫人喝了杯中酒,又向曹苗挪了挪。曹苗見狀,離席而起,坐在孫夫人一旁。對面的孫魯班見狀,立刻端起酒杯,湊了過來。「姑姑,我敬你一杯。」
孫夫人拉着孫魯班的手,示意她坐在身邊。孫魯班正中下懷,擠在孫夫人與曹苗之間,偷偷看了曹苗一眼,縮了縮脖子。孫夫人又招招手,示意孫魯育過來坐。孫魯育有些慌,遲疑了片刻,還是起身離席,挨着孫夫人另一側坐下。
孫夫人一手挽着孫魯班,一手挽着孫魯育,含笑看着曹苗。「曹君,我聽魯班說,你對朱據尚公主的事有些與眾不同的見解,能否詳言?」
孫魯育嚇了一跳,幾乎要跳起來,像只受驚的小白兔一樣看着孫夫人。
曹苗咳嗽一聲。「夫人,其實這件事可以一分為二的看。」
「請指教。」
「其一,就婚姻本身而言,朱據近乎不惑,與公主年齡差距太大。老夫少妻,有違陰陽平衡之理。這其中的害處,夫人深有體會,想必不用我多說。」
孫夫人神情尷尬,瞪了曹苗一眼。孫魯育卻變了臉色。孫夫人的境遇,她是清楚的,一想到自己將來可能步孫夫人後塵,心情便無比失落。孫魯班見了,心中不忍,伸手過去,握住了孫魯育的手,示意她不要急,聽聽曹苗再說些什麼。
曹苗接着說道:「其二,於吳國而言,與世族聯姻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世家尚公主,謀的就是利,一旦對他們不利,他們會在乎公主嗎?以夫人……」
孫夫人臉色一沉,杏眼圓睜,輕咬貝齒。
曹苗訕訕笑了一聲,舉手求饒。「咳咳,換個例子。我曹氏與孫氏也是婚姻之家,魏吳交兵,有人在乎過那幾個女子嗎?」
孫夫人吐了一口氣,愁眉不展。曹苗說得有理,她本人的親身經歷足以證明,聯姻這種事根本不靠譜,可憐的只是幾個被犧牲的女子。
曹苗喝了一口酒,接着說道:「歸根結底,吳王向世族讓步,以求得他們的支持,本身就是與虎謀皮、飲鴆止渴。前朝為何而亡?我大魏因何而困?說到底,還不都是世族尾大不掉。覆轍在前,吳王不引以為鑑,反而步步忍讓,恕我愚昧,不敢苟同。」
孫夫人沉吟不語,孫魯育自憐自傷,孫魯班卻有些急了。「允良,那你說,我父王該怎麼辦?」
曹苗頓了頓。「夫人,公主,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天下三分,為何是我譙國曹氏,你們富春孫氏,還有涿郡劉氏鼎立?要論家世,當初的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才是天下一等一的門閥。就算是劉表、劉焉之流,也要比我們三家強上一些。為何袁紹、袁術死於非命,劉表、劉焉一事無成,反倒是我們三家各據一方?」
孫夫人眼珠一轉,如夢初醒。她深深地看了曹苗一眼,展顏而笑。「曹君高屋建瓴,令人茅塞頓開。」
孫魯班一頭霧水,急得直咂嘴。孫魯育反手握住她,喜不自勝。「姊姊,曹君說得沒錯,父王固然要諸家支持,諸家卻也離不開父王。所謀皆利,是否結婚姻,其實並不重要。」
曹苗驚訝地看着孫魯育,拱拱手。「公主聰慧過人,一言中的。」
孫魯育慌了手腳,連忙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