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錯了。
溫斯頓的重裝步兵經過短暫的緩慢移動之後,他們開始加速:由慢步到快步,由快步到小跑。從普通士兵中挑選出來的身行異常高大強壯的戰士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他們身上的重甲巨劍,從碼頭到第一道防線也有足夠的距離給這些支危險的軍隊提速升速度。當他們終於由慢跑轉入狂奔,產生巨大的慣性之後,不必交戰,我就已經能夠感受到這些人強大的衝擊力了。
憑心而論,他們奔跑的速度並不是很快,這句話對於曾在卡爾森手下苟且偷生的士兵來說是很有資格說得出口的。但你可以想像,當一隊頂盔貫甲、足有兩個人重的魁梧漢子義無返顧地列隊向你衝來,而你又偏偏無法躲閃的時候,你會面臨着多麼巨大的壓力。
我手心裏已經捏住了一把汗水,不知道城下正面對這次衝擊的羅迪克他們正承受着什麼樣的負擔。
「不愧是號稱陸戰最強的溫斯頓帝國軍。」弗萊德嚴肅地看着腳下步步逼近的重裝步兵隊伍,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剛毅神情浮現在他臉上,甚至連我也生出了混淆他年齡的錯覺。
「即便是在急速衝鋒之中,他們也能保持完好的隊列陣型。這個裏貝拉公爵不是個簡單的對手。」
我無暇再傾聽我的朋友對於對手的推崇,城下,距離拒馬已經不遠的第一排重裝步兵整齊地舉起了盾牌。天啊,他們居然不屑於將阻攔去路的障礙物搬開,我從沒聽說過這麼野蠻不講道理的戰法。
只有足夠有實力的人才會不講道理,這是我親眼所見。第一排的士兵忽然加速,集中力量撞在幾條拒馬的拼接點上,然後就勢推開阻住去路障礙,清理出幾條足夠並排通過兩個人通道。後面的士兵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礙,沉靜又迅速地以整齊的隊列沖向下一道障礙。
「弓箭手準備!」羅迪克的聲音從第一排防線中傳來,沒有驚惶,沒有恐懼,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難以覺察的恨意。他是一個多少有些內向的年輕人,他的內向與羅爾不同。他不會在與陌生人交談時膽怯,不會在與同伴粗聲喝罵時臉紅,但他也絕不會在我們面前表露他的感情,談論他的心事。他這幾個月來的表現冷靜得甚至讓我們覺得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兄弟在他面前死在了溫斯頓人的手中,他和我們一樣的吃飯睡覺,一樣的訓練調笑,在河上面對開普蘭的大斧,他並沒有表現得比我們更衝動,更勇敢。
可我們都知道,這才是他的表達方式。
並不是時間使他對溫斯頓人的仇恨變得淡薄了,恰恰相反,這長期被壓抑的仇恨感情一旦爆發,將比任何時候都要劇烈、都要熾熱。
現在,他有一個機會,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為自己的兄弟復仇,像一個真正的戰士一樣討回自己的血債,如果我是他,就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齊射!」冷酷的命令大聲傳達了出來,一排箭雨既低又平地越過羅迪克佈下的防線,密密匝匝鑽入重裝步兵的隊列。
這次攻擊造成的破壞力驚人的低,只有零星的幾個士兵在箭雨中倒了下去,還有一些箭支艱難地撬開了敵人厚重的鎧甲,給他們造成了並不致命輕微傷害。更多的箭擦着他們明亮光滑的鎧甲斜斜飛出,甚至連稍大一點的響聲也沒有發出。
溫斯頓人沖開了第二道障礙。
「齊射,第一列準備。」羅迪克堅定的聲音再次響起,他抽出自己的軍官制式長劍,指響天空,對自己身邊的士兵們大聲說道:「為了親人的榮耀!」
「為了親人的榮耀!」不只是第一列的守軍,各列的守軍紛紛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忘情地高呼,沒有一個人退卻。
溫斯頓人沖開了第三道障礙,第一道防線近在咫尺。
「齊射,步兵上前,長槍手準備!」
二十步……
「保持陣型!」
十五步……
「保持陣型!」
十步……
「齊射,保持陣型!」
五步……
「舉槍!」
隨着一聲令下,從前排手持短劍的戰士身前亮起的三四層明亮鋒利的長矛,直指向飛奔而來的重裝步兵。隨着連聲脆響傳來,溫斯頓人終於在登陸之後第一次成規模地受到了阻擊。
十幾支長矛穿透了前排士兵厚重的鎧甲,而他們自己奔跑的衝力又將他們自己推進殺人的兇器之中。這還不是全部,後排的士兵並沒有因此停住腳步,慣性使他們將自己的戰友狠狠地擠向前去,讓長矛穿透了他們的屍體。
一片血腥。
我們沒有看見傳說中長矛穿透多具人體的景象——那是還在新兵營時,一同入伍的長槍兵經常向我們炫耀的資本——那只有在對付高速飛奔的密集的輕騎兵時才有可能出現。重裝步兵的裝甲太結實了,在穿透一具人體之後,第一排幾乎所有的長矛都應聲斷裂,完成了它們的使命。
我說:完成了他們的使命。
是的,長槍的使命完成了,溫斯頓人停下來了,這道鋼鐵洪流終於停下來了。阻擋住他們的不僅是堆到胸口的沙包麻袋、一道道加固用的船甲板原料和一柄柄鋒利的長槍,更是一具具血肉之軀。
最前排為長槍手提供保護的十名戰士無一倖存,他們幾乎是被這道人流擠死、踩死的。沙土掩體並沒有發揮預期的作用,瞬間支離破碎,鐵甲戰士們又頂着我們的人牆槍矛強行推進了幾步,這才停止了他們瘋狂的涌動。
刀光劍影,短兵相接。
如果是在平原上,僅憑輕裝短劍和長槍手是根本無法抵禦重裝步兵大範圍的全線衝鋒的,一旦被他們撞出一個缺口,隨之而來的就是全線崩潰。
可這裏是碼頭。
這裏只有一條道路。在這唯一的一條狹長的道路上,長槍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至。攢擊,攢擊,如潮水般幾乎無休止的攢擊將一具具屍體留在地面上,很快,在他們的上面又堆起了自己戰友失去生命的軀殼。失去了槍矛的戰士抽出隨身的短武器,毫不猶豫地站進前列,用自己的肉體護衛着身後自己的袍澤,直到死亡降臨。
就在這條道路上,一百人擋住了近千人的去路。
擋得很勉強,可畢竟擋住了。
「後撤,弓箭手掩護!」羅迪克一邊極力抵擋着湧來的人潮,一邊果斷地下達命令。的確,重裝步兵最具威脅的衝鋒已經被阻攔住了,第一道防線的任務已經完成。不利用掩體的優勢,正面對抗這支劍沉甲厚的強大部隊並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成排的長槍編隊緩慢地向後移動,雖然長期疏於訓練讓隊型變得有些混亂,但攢擊並沒有停止,溫斯頓人沒有獲得一擁而上痛快斬殺的機會,在死亡近在咫尺的壓力讓他們必須堅守自己的位置。少數幾個落了單的傢伙沒有及時的退卻,陷入了鋼鐵甲士的洪流之中,被幾把重劍聯手絞成了碎片。
第二道掩體中及時伸出的槍矛幫助羅迪克刺退了離他最近的一個敵人,他最後一個躍過了掩體,嚴陣以待。
第二列士兵欽佩地為退下來的同袍讓開了回城的道路,他們正面承受了敵人最兇猛的一擊,損失了幾乎一半的人手,活下來的也絕對找不出一個完好無損的人。除了羅迪克,第一列士兵全部退回了城中接受治療。
在第二道防線上,兩軍的戰士展開了激烈的爭奪。勇猛的溫斯頓士兵以他們強大的戰力和過人的勇氣彌補了地利的和武器劣勢,不時有一兩名戰士勇猛無畏地穿過利刃交織的森林,拖着沉重的甲冑翻過掩體,悍勇地揮舞着巨大的武器,在臨死之前拉上一個運氣不好的對手。他們中甚至有人丟棄了足有半個人高的防護盾牌,脫去了阻礙視力的頭盔,放棄了堅固的防禦,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更多敵手的生命。即便他們是敵人,我也得承認,這些勇猛的漢子是真正的勇士,他們的殺戮執念已經掩蓋住了對死亡的畏懼。無論是誰,都不願正面與這樣的敵人對峙。
羅迪克正在與他們對峙,他奮勇地站在最前沿,同時面對着三個甚至四個遠比他高大的對手,為自己的士兵做出了榜樣。
「為了親人的榮耀!」每當隊伍瀕臨崩潰的時刻,他都發出這樣的呼號。聽到這句戰呼的士兵仿佛中了什麼邪咒,惡靈附體一般地鬥志強盛起來,將幾乎已經衝散陣型的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逼退。槍矛如毒蛇般惡毒地穿出,在敵人的軀體上留下深深的傷痕。當前排的長槍從敵人的軀體中抽出時,後排又冒出了新的利刃風潮。並不能指望這些士兵的動作規範協調一致,但地形和掩體幫助了他們,讓他們的攢擊有效地打擊着敵人。
「為了親人的榮耀!」對於這些背井離鄉,失去了家園和親人的士兵,似乎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能鼓舞勇氣的了。如果他們不能保護親人的生命,那麼,起碼請讓他們用自己的鮮血為妻子和孩子的名字增添一點榮耀,這已經是這些血性男兒能為自己親人所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為了親人的榮耀!」他們已不能在親人的墳前加一把土,放一束鮮花。那麼起碼請讓他們在想起親人的面容,念及親人姓名的時候,能夠挺胸昂頭,不覺得慚愧,不覺得遺憾,不會因為親手放過了讓親人蒙難的兇手而終夜輾轉不眠。
「為了親人的榮耀!」為了父親的嚴厲,為了母親的慈祥,為了姐妹的嬌柔,為了兄弟的剛烈。為了自己的名字:那或許是長輩給自己留下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紀念了;為了自己的姓氏:並不是只有貴族才有值得驕傲的歷史,從今天起,從現在起,從敵人的鮮血從手中的長槍上飛濺的一刻起,我的姓將刻入歷史,或許會有人因與我同姓而驕傲不已。千百年後,那些與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同姓者將會把我的姓氏與他的驕傲緊密相聯。
「為了親人的榮耀!」不是為了王者的榮耀,不是為了國土的榮耀,不是為了主人的榮耀,不是為了上司的榮耀,不是為那些殘暴的、懦弱的、愚蠢的、和我們沒有關係的人的榮耀。親人的名姓讓我有理由戰鬥,親人的榮耀讓我有理由追逐勇氣。
為了親人的榮耀,一支三天前還散亂不堪的軍隊以少對多,面對大陸上最勇猛的敵人,絲毫不顯膽怯。的確,敵人肉體上的強大無法彌補,但我們的戰士擁有的是真正的勇氣,這勇氣讓奔逃的羊群磨尖了利角,讓飛竄的麻雀亮出了利爪。
這意料之外的頑強抵抗讓強大的對手陷入了苦戰,在佔據了絕對數量優勢的情況下,戰場上的損失幾乎是按照一比五的比例減少。當防線終於潰散,羅迪克下達了後撤的命令時,兩百長槍手只剩下了不足五十人。你不可能在這幾十人中找到一個輕傷員,每一個人都起碼帶着六七道足以讓人失去意志的傷痕。羅迪克的左手手肘被劃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幾乎已經完全不能動彈,而這並非是他最重的一道傷痕。他全身上下都流滿了鮮血,最少有一半是從自己的體內流出的。士兵們試圖勸他回城治療,被他執意拒絕了。進行了簡單的包紮後,他又重新站到了一線指揮官的位置上。
「拉他回來,打昏他也要把他拉回來。」弗萊德雙眼含淚向侍衛下達了這樣的命令,可當侍衛轉身離去的時候,又被我的朋友叫了回來:「站住,剛才的命令取消,告訴他,我們需要他在那裏,直到最後。」
在剛才短暫的戰鬥中,羅迪克已經在城下士兵心目中樹起了領袖的旗幟,這種旗幟的力量,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倘若羅迪克離開,剩下的三條防線會立刻變得不堪一擊,這一點弗萊德知道,我知道,羅迪克自己也知道。
「去告訴他,他是老子的兵,讓他活着回來見老子,否則就算他做了鬼我也要找條地獄裏的獵犬追他三天三夜。」卡爾森揪住侍衛,紅着眼睛大聲喊道,我們冷血的長官在這生死之際也忍不住真情流露,「告訴他,他是好樣的,他給他兄弟掙足了面子。」
侍衛冒着危險衝出了城門,將這話當面傳達給了羅迪克。在城牆上,我們看見羅迪克高舉起自己刃口已經捲曲的長劍,向着城樓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為了親人的榮耀!」這聲音再次響起,響徹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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