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們相比,達倫第爾的許諾可真的大方太多了,陛下。」迪安索斯王子看着列出的停戰條件苦笑着對弗萊德說道,「他甚至願意將現在溫斯頓帝國控制的、直到晨曦河北岸蘊藏着豐富礦藏的山地區域都劃歸到克里特的版圖中。」
「那並不是因為他的慷慨,他許諾給您的東西都是些連他自己也未曾得到的,這是在拿別人的東西做人情。而我們所承諾的,都是原本就屬於德蘭麥亞的領土。這樣的條件已經是我們的極限了,殿下。」休恩面帶微笑地說道,「而且,殿下,我們並不像達倫第爾那樣向您提出了諸多要求,在我們的協議中,您什麼責任都不必承當。對於您和您的國家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場沒有損失、不勞而獲的和平。這本身就足夠說明陛下對於您和克里特王國的諒解和友誼了。」
「您憑什麼會那麼確定我會接受這個建議呢,陛下,休恩先生?」迪安索斯王子皺緊了眉頭,緩緩地說道:「按照這個協議,我們不但一無所獲,還要將現在擁有的大部分德蘭麥亞領土交還。我完全可以拒絕你們,接受達倫第爾的提議,在聖狐高地發動全面戰爭,在一定時間內將你們的主力完全拖住。別忘了,路易斯現在所有的兵力也不過只有區區兩個兵團,並且他勢單力孤,缺乏必要的補給,在國內的絕大部分支持者又都已經失勢,被嚴密控制起來,不能給予他任何幫助;而達倫第爾已經成為溫斯頓帝國事實上的統治者,能夠調動的兵力超過八個兵團,無論怎麼看,路易斯的勝面都不大啊……」克里特王儲神色凝重地瞪着我們,語氣中隱隱包含着威脅的味道。
儘管正當着路易斯陛下的面,迪安索斯仍舊毫不避諱地當面指出了他實力不足的狀況,一點也沒有因為有損朋友的顏面而覺得尷尬。事實上,從剛才開始協商雙方停戰條件的時候起,他就立刻變得強硬和固執起來,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將個人的一切情感都拋在了一旁。儘管他的堅決態度讓我們的談判遲遲沒有進展,但必須承認的是,當某些問題牽涉到國家利益時,他表現出來的執着甚至是斤斤計較的態度讓人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事實上,他的話也並不算是在誇大其詞,儘管克里特未必有能力戰勝德蘭麥亞,但雙方打成兩敗俱傷的可能性卻非常大。如果這個時候達倫第爾贏得了王位爭奪的戰鬥,發重兵圍攻聖狐高地,那我們的處境就真的非常危險了。
佩克拉上校無比尷尬地看着正在爭論的雙方,他的微妙身份使得他在這場談判中失去立場。在這個時候,無論他說些什麼,似乎都意味着一種背叛;而如果他什麼都不說,卻又好像會讓人產生同樣的感覺。儘管自始至終他都一言不發,但他卻是我們中最疲憊的一個。當弗萊德、休恩在和迪安索斯王子針鋒相對但又神情自若地進行磋商的時候,可憐的上校已經窘迫得滿臉通紅,大顆的汗珠沿着額頭點滴落下。
「殿下……」當迪安索斯王子最終忍不住說出這些威脅的話語時,年長的上校終於忍不住虛弱地叫了一聲,可是片刻之後又立刻住了口,痛苦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既羞怯又期盼地看着我們。
「您這樣想是不明智的,殿下。」休恩並沒有對王子威脅的話語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似乎克里特的王儲會這樣說早就在他預料之中似的,「當然,我們並不否認您可以把我們拖入危險的境地,甚至是萬劫不復的滅亡深淵。但您真的認為這樣值得嗎?」
「相信您也很清楚,如果您這樣做了,克里特將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不得不指出,您的這筆投資成本是非常巨大的,而比這更為巨大的是風險。我想您應該已經注意到了,達倫第爾王子向您承諾的利益是建立在連續三個假設上的。第一:他必須在與路易斯陛下爭奪王位的過程中勝出,正如您所說,路易斯陛下的實力現在還遠談不上強大,但請您不要忘記陛下卓越的用兵能力和他在溫斯頓軍隊中無可比擬的巨大聲望,儘管這兩者很難進行衡量,但在許多時候,越是難以衡量的變數越能夠決定生意的成敗。」
「其次,他一定會信守自己的諾言。我不知道您憑什麼那麼確信達倫第爾王子會信守諾言,據我所知,他在各國上流社會中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口碑。就目前路易斯陛下的遭遇來看,玩弄陰謀詭計他到算是箇中高手。我不得不冒昧地替您指出,當我們兩國在爭戰中兩敗俱傷時,他想要攻取的未必會是土地貧瘠、地形複雜的德蘭麥亞,而說不定是土地豐饒物產富裕的克里特。」
「第三,即便路易斯陛下在爭戰中失利,並且達倫第爾王子也十分讓人意外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您又憑什麼那麼確定他有足夠的力量幫助您攻打我們?我已經說過了,路易斯陛下的軍事天才是沒有人可以忽視的,說不定到了那時候,溫斯頓帝國也身處崩潰的邊緣。如果是這樣的話,您又能得什麼呢?三個同樣疲弱而又相互仇恨的國家。要知道,法爾維大陸可並不只有我們三個國家,如果您還有足夠的記憶力,就應該還記得在風車平原的那一側,曾經在信仰戰爭中被克里特擊敗的亞塔王國,他們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洗雪自己的恥辱,而西南方夜梟叢林中的蠻族人也一直希望能夠踏上大陸美麗的平原之地。您有足夠的信心在國力憔悴的時候還能去面對這些舊日的敵人嗎?」
「如果您執意要戰爭,殿下……」說到這裏,休恩稍稍停頓了一下,以一種更堅決的口氣說道:「……我們只能遺憾地接受這個事實。我們沒有選擇,唯有拼死去保衛自己的家園,即便明知道最後終究難逃劫難,也要把我們的敵人一起拖入地獄。而您不同,您是有選擇餘地的,完全可以追求一個對您、對克里特都更好的結果。」
說到這裏,休恩微笑起來,露出了他熟悉的商人笑容:「一個是和平、人民的擁戴、兩大鄰國兄弟般的友好感情和毫無風險的領土,投資少,見效快,幾乎毫無風險;一個是永無止息的戰爭、人民的苦難和痛恨、四面用心險惡的敵人和空中樓閣般的允諾,投入高昂、回報緩慢,而且時刻都有蝕本的可能。即使是最蹩腳的商人也不會作出錯誤的選擇,更何況,殿下,您是最睿智的政治家。我看不出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休恩左一個「成本」、右一個「回報」,把高貴的克里特王儲說得目瞪口呆。把決定國家命運的談判當成一筆投資生意來做,這也確是只有休恩才幹得出來的事情。不過,休恩的分析入情入理,即便是全不相干的人聽了,也只有點頭贊同的份。
迪安索斯殿下陷入了沉思之中,他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眉頭緊鎖,遲遲不肯說話。屋子裏的所有人都看着殿下,其中也包括休恩。儘管他在談判時侃侃而談,看起來胸有成竹,可做出這最終決定的畢竟還是迪安索斯王子,誰也不可能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會,克里特的王儲終於抬起頭來。他忽然望向路易斯,異常嚴肅地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必須保證成為溫斯頓的國王,絕不能給達倫第爾任何翻身的機會。」
王子的擔心是完全必要的。倘若他願意接受我們的提議,就意味着對違背了自己對達倫第爾的允諾,倘若最終獲得王位的仍舊是達倫第爾,那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軍事上克里特王國就都會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
「這個請您放心,殿下,如果能得到我們陛下全力支持的話,路易斯陛下……」
「我要聽到他親口告訴我!」休恩剛一開口就被王子打斷了。克里特的王儲顯然十分了解自己的舊友,難免擔心他在最後關頭屈服於自己的善良。
「我……」路易斯乾澀地張了張嘴,眼底流過一道柔弱的光彩。但他很快就克服了猶豫的心情,堅定地點了點頭,看着迪安索斯王子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到:
「我保證成為溫斯頓帝國的君主,並信守自己的諾言,與克里特和德蘭麥亞結成友好鄰邦,讓戰爭的陰影永遠遠離我們的國土!」
直到這時,迪安索斯王子才讚許地點了點頭,露出些許輕鬆的表情。
「我願接受您的條件,陛下。」他握緊了弗萊德的手,懇切地說道,「願我們兩國曾經的不快,都隨着這一次的握手成為過去;願我們這一次會面,能夠成為兩國人民世代友好開端。」
「請您相信,您作出了對您的國家和人民最有利的抉擇。」弗萊德微笑回應着王子的友好表示。
在和休恩握手時,克里特的王儲坦誠地說道:「在談判桌上,您是我所遇見的最強大的對手,休恩先生。但是請恕我冒犯,我之所以願意接受這個和平協定,並不是被您所說服的。」
「倘若對手是別人,我或許真的會冒一冒風險,去尋求更大的利益。但這一次,我的對手是路易斯和古德里安陛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我有能力擊敗的人,而現在,他們結成了盟友,肩並着肩站在我的面前。」
「如果他們聯起手來,或許無論創造出任何驚人的奇蹟都不會太讓人意外吧。和他們去賭一場戰爭,說實話,我一點信心也沒有。」
「我是被他們嚇退的呢,不過承認這一點並不會讓我覺得羞恥。與其愚蠢地與強者為敵,我覺得還是和戰神為友更明智些。」
「而且,路易斯……」說到這裏,王子再次看了身旁地位尊崇的朋友一眼:「……能夠不必與你為敵,真好啊……」
……
幾天之後,同樣是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小屋中,一份由弗萊德和迪安索斯王子共同簽署、路易斯陛下作為見證人的停戰爭協議正式產生了。協議規定,克里特王國全面停止對德蘭麥亞王國的軍事行動,並交還花語平原中北部地區和整個烏齊格山脈。花語平原南部大約三分之一的土地則正式併入克里特王國。考慮到兩國曾經長年交戰,為避免可能存在的邊境衝突,雙方決定整個花語平原為軍事真空帶,雙方都不得在平原內駐紮軍隊,以示友好。同時,在休恩的極力推動下,兩國商定在邊境進行貿易互通,在六座邊境城市中,共有十三大類一百三十五小種商品作為特殊商品免除進出口稅務。除此之外,由迪安索斯王子和路易斯陛下簽署的關於克里特王國和溫斯頓帝國的相關協議也以補充協議的形式出現在協議書中,一待路易斯陛下完全統一溫斯頓王國之後就立刻生效。
如果說雙贏和議讓這場斷斷續續先後長達九年的戰爭看見了和平的曙光,那麼這份後來被稱做「和平基石」、「密室之約」的協議真正鋪就了通往和平的道路。它是第一份由參戰三方面聯合簽署的和平協議,不但將正籠罩着三個國家的戰爭烏雲徹底驅散,更指明了和平到來之後參戰國如何攜手進行戰後重建、休養生息、交流溝通以及長久保留和平的方法。現在看來,這份協議大概集中了以貪婪攫取利益為基礎的國家關係中僅有的一點道義。直到今天,簽署協議的三位統治者和他們的繼任者都還在忠實履行着協議中的相關內容,這起碼給三個國家之間帶來了長達近五十年的和平。這在以欺騙和背叛著稱的人類社會——尤其是國家政治——中已經算是非常罕見的了。
對於這項協議的簽訂,最高興的人要屬佩克拉上校了。當迪安索斯王子在文件上籤上自己名字的一刻,他多年來一直受到責任感和忠誠意志折磨的心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解脫,忍不住摟着我又哭又笑。
達成協議之後,迪安索斯王子立刻踏上了歸國的旅途。儘管從多年前開始他就已經是克里特事實上的統治者,但從法律程序上來說,這份協議仍然需要得到他的父親、克里特國君科勒爾三世的首肯。在王子離開之後,弗萊德立刻給留守在聖狐高地的羅迪克送去一封信函講明了這裏的情況,但也仍然謹慎地提醒他加緊對克里特人的提防——儘管已經達成協議,但我們仍然沒有權利放鬆對克里特人的警惕心。
很快,我們就投入到了遠征溫斯頓、協助路易斯陛下平息叛亂的準備之中。如果是在半年之前、甚至只是一兩個月以前,你還無法想像這樣的景象:曾經勢不兩立、結有血海深仇的兩國軍人現在正聚集在一起,為着同樣的目的而攜手做着同樣的事情。我不能說他們之間是親密無間的——他們中不乏在戰亂中失去了親友的人,而且在許多時候,奪去親人和戰友生命的正是對面這些與自己同樣因為榮耀的戰績而名聲顯赫的強大戰士。但是,一個更高尚、也更美好的詞彙正在更高的層面上消弭着兩群勇士的仇恨。這個詞彙的力量是如此的強大,以至於能夠讓他們吞下失去親人的痛苦、按耐住心頭仇恨的火焰,和那些曾經在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上留下慘痛傷口的人們攜手合作。
這個詞就是「和平」。它曾經被數不清的虛偽野心家們侮辱和褻du,以至於讓人聽起來有些虛偽可恥。唯有飽受戰火摧殘的人們才能真正發現這個再普通也沒有的字眼象徵着一種怎樣的美好,甚至當人們說起這個詞的時候,連聲音都忍不住變得溫柔起來。
這些天來,路易斯陛下唯一的工作就是坐在書房裏寫信。一封封言辭懇切的書信飽蘸着他誠摯的希望從鵝毛筆管中流淌出來,而後通過各種渠道送到那些仍然忠誠於他和那些不得不屈服於達倫第爾威壓之下的溫斯頓貴族手中。在信中,陛下毫無保留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激和歉疚之情,將他們的屈服歸咎於自己的軟弱和無能,一再申明絕不追究追隨達倫第爾的貴族的罪名。
他並沒有要求這些人為他做些什麼,只是安慰他們,讓他們靜候戰爭結束,不要為自己的處境擔心。他越是這樣說,就越讓人感到他的自信和強大。很快,陛下的辛勞就有了回報,除了那些矢志忠誠於陛下的人們之外,許多動搖中的貴族也有了回復。他們中大部分是鄰近德蘭麥亞領土的外省官員,也是在最擔心受到內戰波及的人。還有一些內廷的官員儘管不敢做什麼明顯的表示,但在措詞間也隱諱地表示自己對陛下的親近之情。
與路易斯陛下極力爭取和平相對應的是,卡萊爾將軍和里貝拉伯爵正為戰爭做着最後的準備。不止是他們,更多的德蘭麥亞軍隊也從聖狐高地開赴里德城,隨軍而來的還有大批的戰爭物資。來自溫斯頓各地的秘報如同雪片一樣飛入休恩的手中,無論是作為商人還是情報官,他無疑都是非常合格的。很快,我們就得到了關於溫斯頓國內兵力的分佈情況,而且很有可能我們知道的比達倫第爾王子本人還要清楚。
弗萊德在指揮室中和我們一起商討着一個又一個作戰計劃,我很少看見他那麼亢奮,簡直是要把一生的戰爭天才一次性全部傾瀉出來,以後再也用不着了似的。
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期盼着一場戰爭。或許這不會是最後的戰爭,或許在此之後,仍有無數的戰爭和死亡與人們相伴,但對於我們來說,這場戰爭意味着希望,也意味着某些悲傷和可怕的事情的終點……
(小弦子周末時有時臨時外出,沒有及時更新,希望大家見諒。今天放出兩章,另外為《獸血沸騰》的靜官大人拉一張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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