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住我的人是弗萊德,他現在滿臉血污,原本白皙的面龐上佈滿了或灰或紅的污垢,雖然看上去精神萎靡不振,但兩隻眼睛裏散發出難以遏止的欣慰和喜悅。他的兩隻手不知是因為戰場上的恐懼還是看見我的激動,竟在微微地發抖。
「我剛跑出來,一轉眼就看不見你了。我在這裏等了好久,看見不少人都跑出來了,就是等不到你,我還以為你……你……」弗萊德忽然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我看見達克拉正攤坐在一邊,兩眼無神地直視前方,口中念念有詞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羅迪克緊擁着傑拉德的屍體,正在小聲地哭泣,雷利精神崩潰地痴痴笑着,邊笑邊無目的地晃來晃去,全不知道口水已經浸濕了衣襟,平時最膽小的羅爾這個時候出奇地鎮靜,不停地擦拭着手裏的短劍,短劍已經光如新,可他還是擦個不停,邊擦變說着:「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看見這個景象,我忽然觸電一樣想起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利箭穿過頭顱、腦漿攙雜着鮮血迸射、拉瑪死時灰白恐懼的表情、流出身體的腸子……忽然感到一陣噁心,好象有一隻手正在撕扯着我的胃,試圖把裏面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往食道口擠出來。
「嘔……」我一把推開弗萊德,對着山壁劇烈地嘔吐起來。身上的血腥味刺激着我的嗅覺,使這種噁心的感覺越發難以遏止,讓我狠不能把胃吐出來,或者直接把胃拿出來,洗乾淨了再放回去。
「弗萊德,出來了幾個人。」卡爾森喘息稍定,掃了兩眼逃出來的部下問。
「報告長官,連我在內共同有十二……」弗萊德看了我一眼,「不,是十三人逃出峽谷,除傑拉德外全部生還。除了我們,其他人已經離開了。」
「你為什麼不走?」
「因為他們需要照顧……」弗萊德看着四周被嚇得崩潰了的士兵們回答說,「而且,我的朋友還沒有出來。」他又補充了一句,正在嘔吐的我全身一震,我知道,這個「朋友」指的就是我。
我再次看了看這個英俊的年輕士兵,他在自己人的鐵蹄下救了我的命,並且即使在身處險境時仍然惦記着我的生死,在戰場的邊緣仍然願意冒着生命危險等待我的消息。看着他平靜又堅定的表情,我知道,如果我最終沒有出來,他真的會再轉身沖入山谷尋找我的消息,甚至是我的屍體,哪怕他要面對的,是一群最擅長製造血腥殺戮的殺人機器。
他是我的朋友啊。
我停止了嘔吐,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忍不住淚流滿面。
「白痴!」卡爾森大喝道,「如果溫斯頓人真的沖了出來,你一個人能幹什麼?能救了他們嗎?能救回你的朋友嗎?給我記住了,命是用來逃的,逃命,就是要逃得越遠越好,知道了嗎!」
「是,長官!」弗萊德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回應。
「好的,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副官。我不在的時候,你行使指揮權。」
「下面該幹什麼?」一個溫和陌生的聲音響起,這時我才想起身邊還有那個和我們跑了一路的年輕魔法師。他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破舊的法師長袍,戴上了帽子,站到了我們身邊。這時候我才有機會仔細地觀察一下他:
這個法師大約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剛才劇烈的活動讓他的面色略顯蒼白。他身上長袍的邊緣已經磨損了不少,並且沾染着鮮血和泥土,不過仍然透出一種神秘的感覺。他長得相當英俊,但與弗萊德的英俊有着很大差別。他沒有弗萊德的冷峻高傲,讓人感覺親切平和,神色間流露出友善的溫暖。尤其是現在,與剛才逃亡時驚聲尖叫的模樣大不相同,更添了幾分儒雅的氣質。
「我叫普瓦洛,是被軍隊僱傭的法師。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儘快離開這裏,我可不可以暫時跟你們在一起?」真難想像他的聲音如此動聽。剛才念加速咒語逃跑的時候他的聲音並不比一隻割斷了喉嚨的雞更動聽。
小隊再一次出發了。剛脫離殘酷戰場的士兵們多少都有一點神經質,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大家忍不住尖叫起來。集合這樣的一支隊伍花了卡爾森不少工夫:他用一陣響亮的耳光把處在崩潰邊緣的達克拉、雷利打醒,然後努力用溫和的語氣告訴平生第一次殺人的羅爾幹了一件多么正確和值得高興的事,最後扛起了傑拉德的屍體,對羅迪克說了句「不要丟你兄弟的人」。就這樣,我們離開了龍脊峽谷,開始了我們的逃亡之路。
是役,德蘭麥亞帝國第七軍團在龍脊峽谷遭到溫斯頓帝國軍南征西路軍隊的伏擊,全軍一萬餘人只有不到四百人生還,可以稱得上是全軍覆沒。而溫斯頓軍傷亡不足一千,贏得了全線戰爭的第一場決定性戰役。
戰後,龍脊峽谷內屍橫遍野,流血漂櫓,大群烏鴉在谷中盤旋三個月未曾離去,因此留下了「血谷」的凶名。據說,直到多年以後,下雨時谷中的積水仍是隱隱發紅,並透出強烈的血腥氣。
這時的我們,並不知道自己的生還有多麼幸運。我們呆呆圍坐在火堆旁,望着燃燒的篝火,默默無語。
「他們……會不會再追過來?我們在這裏安全嗎?」羅爾打破了沉默,他的話也道破了我們內心深處的不安。
「他們剛打了一場大勝仗,不會連夜追趕逃兵的。」卡爾森躺在一邊說。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對他的懶惰表現不滿了,畢竟這個以逃亡著稱、被稱作「背影」的男人救了我們的命。
「對,他們不會追過來的。而且,就算再過幾天,他們也不會追過來的。他們有更大的目標。」弗萊德終於打破了沉默,看上去,他像是想通了什麼。
「你們想過沒有?溫斯頓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裏?還有,既然他們早早在那裏設下了埋伏,為什麼不用更好的方法來攻擊我們?如果他們使用火攻而不是普通的弓箭,甚至不用損失一兵一卒就可以讓我們全軍覆沒。他們為什麼不這麼幹?」
我心裏一陣發寒。弗萊德說的對,如果他們事先在地下埋藏易燃的火油,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火星,我們可能已經被燒成灰燼了,這的確是個陰險無比的好辦法,幸虧他們沒這麼做。
「因為我們並不重要,他們想要的是提特洛城,從一開始就是。」
「分兵,不過是做個樣子,溫斯頓人的主力一出龍脊峽谷就翻上了龍脊山,早早設好了埋伏。而我們收到的西部腹地遭到襲擊的消息應該全部都是小股的疑兵,他們只襲擊弱小的村落,從不做任何停留,神出鬼沒,一是為了迷惑我們的視線,二是讓國內的兵力疲於奔命,無力全線增援提特洛城。他們一早就料到我們想包圍全殲西路的敵軍,肯定會派出一支部隊儘快支援提特洛,他們要等的就是那支並不是很強的增援部隊,也就是我們。」
「再仔細想想,我們一路走過來,起碼經過了六處能夠設伏的危險地帶,為什麼他們偏偏選擇了距提特洛最近的這裏?因為他們要我們與城堡保持聯繫直到最後一刻,他們絕不能讓城裏的守軍知道我們已經被全殲,儘管這樣要冒着被我們和守軍夾擊的危險。同樣,他們不能使用火攻,因為火焰和煙氣也會驚動只有不到半天路程的城堡,讓守軍做好準備。」
「所以,他們使用損失比較大的方式攻擊我們,並在來路上留出了一個逃命的路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峽谷的另一端一定重重設伏,他們絕不能允許任何人比他們先到提特洛。」
「為什麼呢?」達克拉摸着腦袋問。弗萊德的說明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太深奧了一點。
「這是最關鍵的地方,他們要假扮增援的軍隊進入城堡,我們的軍服是打開提特洛城的鑰匙。」
「那就是說提特洛現在很危險?」軍官家庭的教育讓羅迪克充滿了身為軍人的責任感,「我們應該儘快通知他們……」
「已經來不及了,現在提特洛應該已經陷落了。」弗萊德嘆了口氣,輕聲地說。
「我不相信,我要去看看。萬一守軍沒上當,我們還有時間求援……」羅迪克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一萬多人啊,死得那麼慘,就白死了啊,傑拉德,拉瑪……我們不能什麼也不干啊。」
沒有人說話,即使是新兵,我們也很清楚,弗萊德說的是對的,提特洛肯定已經失守了。可是那麼多鮮活的戰友們一個個慘死在我們身旁,我們卻什麼也做不了,這種無力的悲傷令人難以正視事實。
「你說的對,」半晌,卡爾森說,「應該有人去探探消息。」
「好,我這就去。」羅迪克站起來就要走。
「只有你不行,」卡爾森大聲說,「你的兄弟剛死,這樣貿然過去,很難保證不會一時衝動去送死。我需要一個能回來的哨兵,不要一個去送死的白痴。」
他看了看我們這群稚氣未脫的新兵,疲憊地笑了笑說:「應該是我去。」
「不,長官,應該是我去。」弗萊德站了起來,「如果您走了,出了意外誰能帶領我們離開?誰熟悉這一帶的環境?誰有野外求生的經驗?我是您的副官,打探消息回來報告是我的職責。而且,我也想去證實我的推測。」
卡爾森看着弗萊德,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終於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吧。」
看着弗萊德高瘦的身影我卡爾森的表情,一股熱浪忽然涌過我的心頭。「我也去,長官。」我說,「多幾個人去,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可以保證消息送到。」
弗萊德看了看我,想說什麼,可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魔法師先生,」卡爾森默許了我的提議,把縮在一邊的普瓦洛喊了過來,「您是個傭兵,是除我之外唯一有過戰鬥經驗的人。我希望您能幫住這兩個士兵去探聽一下消息。」
「啊,我,我很希望能夠幫助您,可在今天的戰鬥中我的魔法消耗得太多,現在什麼忙也幫不上……」年輕的法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忐忑不安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啊,那麼我認為我沒有必要帶着一個什麼忙也幫不上的人逃命啊,而且,為了保密起見……」卡爾森吹鬍子瞪眼睛地擺出一付嚇人的模樣,別有用心地把玩着手裏的短劍。
「咳咳,但是嘛,我依然希望能夠盡我的能力去幫助他們,畢竟,這事關傭軍的責任和榮譽。」普瓦洛的臉刷地一下全白了,連忙改口。
「那就麻煩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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