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恩典,父神的眷顧

    一輛輕便馬車隨着平穩而輕快地駛入聖達瑞安城,車頭的銀質鈴鐺隨着車身的顛簸不時發出清澈的的聲音,提醒着前方的行人小心避讓。

    裝飾着漆金花飾的車廂中,坐着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年輕女性。她的脖子上掛着一枚由天平和鳶尾花構成的金屬護身符,這個小小的掛飾說明她是善與生命的神明——眾神之主、世人於天上之慈父、主神達瑞摩斯的忠實信徒。一條細膩的白紗從馬車窗戶上低垂下來,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她白皙的脖子和尖細俊俏的下巴來。

    當馬車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一群喧鬧的男孩子從斜刺里嬉笑打鬧着沖了出來。他們口中叫嚷着,手裏揮舞着木質的刀槍,正玩着所有男人童年時都玩過的戰爭遊戲。當先的一個孩子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大聲呼喊着,並沒有看見正迅速向他迫近的馬車。

    「咴……」馬車夫嫻熟的駕車技巧救了男孩的命,在緊急關頭,他拼盡力氣勒住了兩匹健壯的馬匹,使馬車在經過一陣劇烈的顛簸搖晃之後停了下來。儘管如此,那個男孩仍然不幸地被馬車撞倒在地,巨大的車輪碾過他的小腿,發出一聲可怕的響聲。繼而,可憐的孩子悽慘地呼叫起來,抱住自己已經變形的腿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滾。跟在他身後的孩子們嚇壞了,這些「勇敢的戰士」們張大了嘴站在那裏,驚慌地看着自己受傷的同伴,不知道到底該怎麼才好。

    「您沒傷着吧,巴特斯菲亞小姐。」一待馬車停穩,車夫連忙詢問道。車上這位年輕美貌的乘客身份尊貴,倘若她受了什麼損傷,那後果並不是他能承當得起的。

    「我沒事,登特先生。」至高神的虔誠信徒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親近有禮地回答道。她的臉紅紅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剛才的那場事故幾乎把她從座位上掀起來,雖然沒有受傷,但確實讓她嚇了一跳。

    「那孩子怎麼了?」心神稍定,乘客小姐看着地上的孩子關切地詢問道。

    「誰知道……」馬車夫既沮喪又有些惱火地回答,「……至高神在上,這可不關我的事。不知是哪家的混小子連路也不看,直衝着我們就撞過來了。被軋住了腿還是好的,要是我再晚拉一會兒韁繩,哼哼……我們不用管他,小姐,主教閣下正在等着您呢,這點事交給城市巡邏隊處理就好,反正這不是我們的錯兒……」

    車門被打開了,年輕虔誠的少女緩緩邁下馬車。她的臉上並沒有刻意露出什麼表情,但無論你從哪個角度來看,似乎總能從她的臉上捕捉到一絲安詳慈愛的微笑。這笑容仿佛帶有某種聖潔的力量,能夠為見到它的人們驅散心中的煩憂和苦痛。

    「神說,若見人受苦痛便走開的,必不受我護佑。」少女溫和地說道,她的聲音就像是一縷春風,吹暖了初冬微寒的空氣,「請把我的藥箱拿來,登特先生,我去看看這孩子的傷勢。」

    「可是小姐,主教大人正等着您呢……」車夫不安地提醒着。

    「神教導我們在榮耀與行善之間選擇後者,我想,主教大人應該不會因為這小小的延誤而責怪我的吧。」年輕的小姐溫和而堅定地說道,緩步走到受傷的孩子身邊。這時的孩子已經停止了叫喊,他的嘴唇發青,因為劇痛而不住顫抖着,蜷縮在地上,臉上和身上儘是塵土。他的左腿下半截幾乎整個向身後扭轉過去,在被馬車軋過的地方高高腫起,皮膚已經變成瘀紫色。

    白衣的信徒皺了皺眉頭,她口中輕輕默念了些什麼,繼而兩手發出一道乳白色的光芒來,將可怕的傷口包裹起來。隨着這道神聖光芒的閃耀,孩子的痛楚大為減輕了,臉上也有了些血色。這仰仗於神力和信仰的魔法奇蹟使得周圍的人群爆發出驚訝的嘆息聲,人們看待這位少女的目光立刻由欣賞、讚美變成了虔誠和崇拜。

    「你叫什麼名字啊?」白衣少女一邊撫mo着孩子的傷腿,一邊柔聲地對他說道。

    「杜比,我叫杜比……」孩子咬緊了牙關回答道。

    「哦,我想你是個勇敢的孩子,是嗎?剛才我看見你沖在最前面,你是個將軍,對嗎?」少女繼續問道,她的雙手一直沒有停止對傷腿的按摩。當說道「是個將軍」時,她的臉沒來由地泛出一陣羞怯的紅色。

    看來她手上的力量加重了不少,儘管又神力的護佑,孩子依然感到了一陣陣的痛楚。不過「你是個將軍」這幾個字在這裏顯然起到了作用,他咬緊了牙關,沒有大聲呼痛,只是小聲呻吟着。一串串淚珠從他的眼睛裏不聽話地逃了出來,很快淹沒了他倔強的小嘴。

    「杜比,過一下可能會很疼,但很快就會過去,然後你的腿就會完好如初了。你能忍得住嗎?」少女溫柔地看着孩子,對他小聲說道。

    小杜比張着張嘴,剛想說「能」,聲音出口時卻變成了痛苦的「啊啊」大叫。隨着又一聲清響,他受傷扭曲的小腿已經恢復了原狀。美麗的女信徒立刻打開她的藥箱,取出幾個夾板和繩子,熟練地將小杜比的腿綑紮起來。結束這些工作之後,她輕捏了捏孩子的臉:

    「我知道你一定忍得住的,是嗎?」

    正在這時候,小杜比的父母得到消息,急忙地趕了過來。他們從鄰居口中得知小杜比惹下的禍端,既傷心又焦急,不知自己的孩子傷得怎麼樣了。當他們看見眼前的景象時不禁愣住了:自己的孩子正坐在一輛華麗的馬車上,左腿上綁着繃帶,和一個至高神的高級祭祀坐在一起說笑——這可是他們從未預料到的景象。

    「傷着了你們的孩子,我對此感到十分抱歉。」在表明了身份之後,白衣少女誠懇地向他們致歉。馬車夫還想再申辯幾句,卻被尊貴的乘客阻攔着。

    孩子的父母並非是不通情理的人,而且這起事故原本就不應責怪面前這位善良的信徒。他們再三向少女致歉和致謝,卻被她禮貌地阻攔住了。她從車上將滿身灰土的孩子抱了下來,送到他父親手中,又溫柔地拍了拍他的小臉蛋,「以後在街上玩耍要小心看路哦。」

    「小杜比的傷並不重,只要在床上靜養一陣,不要劇烈地活動,兩個月以後就沒事了。如果傷勢有什麼變化,你們隨時都可以來達瑞摩斯神的神殿來找我。」美麗的女信徒關切地叮囑着,隨即補充道:

    「我叫米莉婭,米莉婭·巴特斯菲亞。」

    ……

    夜幕降臨,年輕的米莉婭熄滅了燈火,安靜地坐在窗前,在清澈明亮如絲綢雪緞般的月光中優雅地寂寞着。日間與達瑞摩斯神教中部教區大主教費雷羅大人的對話不時回想在她的耳邊……

    「願至高神的光輝永遠照耀你的眼和心,巴特斯菲亞小姐。」剛一見面時,費雷羅大主教儘管上了年紀,但依然精神矍鑠。他是個慈眉善目的長者,倘若脫去身上那件象徵着榮耀和虔誠信仰的紅色長袍,就和一個慈愛的祖父沒有什麼區別。他微笑地看了看米莉婭,讚許地點頭誇讚着:

    「我們聽說了您的事跡,高貴的小姐。您帶着最虔誠的信仰步入了戰爭之中,並以絕大的善舉挽救了眾多的生命,將徘徊於死亡和絕望邊緣的人們引入通往高尚的道路前。對於您的所作所為,我感到由衷的欽佩和欣慰。」

    「您過譽了,主教大人。」米莉婭恭謹有禮地回答道,「我只是按照達瑞摩斯的指引去作我該做的事情罷了,一切榮耀屬於神明。」

    「沒有一個父親會拒絕承認自己孩子的榮耀,我的孩子。」費雷羅大主教和藹地對米莉婭說道,「在戰亂中依舊堅守着自己的信仰,並將這高尚的信仰播撒開去,救助那些迷失在恐懼中的靈魂。即便是至高無上的父神也會為您感到驕傲的。」

    年輕的信徒因為長者的極力誇讚而羞怯地漲紅了臉,米莉婭低垂下頭去,不知所措地絞動着雙手。因為自己的虔誠信仰被承認而產生的崇高幸福感在她的心頭洋溢着,就像一朵甜美的花兒綻放在少女的心中。

    「在給您的信中我已經說明了,巴特斯菲亞小姐,在幾個月以前,羅斯托克聯合王國傳來了非常不幸的消息,教區聖女勒茉爾小姐因為一場疾病而不幸去世了。她是個純潔虔誠的信徒,願她的靈魂會在父神的座前永享福澤……」說到這裏,大主教大人略略頓了一頓,低下頭去為不幸身死的聖女默默哀悼,米莉婭和房間內的其他信徒們也都這樣做了。

    「羅斯托克王國在我的轄區之內,我希望能找到一個德行功績和這個職位相當的信徒來接替勒莉爾聖女的工作,繼續將至高神的光輝播撒在那片榮耀的土地上。這時候,我就想起了您,小姐。您的行為證明了自己的虔誠,而您的善舉更猶有過之。儘管您的年齡比起在這個崇高職位上的其他聖女們要年輕許多,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您可以完成這項光榮的工作,因此我就冒昧地向教皇陛下推薦了您,並很快獲得了陛下的恩准。很抱歉在此之前我沒有徵求過您的意見,但我希望您能夠接受這項榮耀而艱巨的工作。當然,倘若您因為其他的什麼原因而無法接受這次委派,我也絕不會勉強您的意志。神教導我們說:比起一份強迫的信仰,我寧要一個真誠的異教徒。」

    「我……」出乎大主教預料之外的是,年輕的信徒並沒有因為這份巨大的榮譽而表露出欣喜的模樣,她低聲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猶豫着什麼,臉上泛起一陣桃花般的粉嫩的紅色。可是在片刻之後,一副莊嚴肅穆的表情顯露在米莉婭的臉上,她輕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用力地點了點頭:

    「這是我此生最大的榮耀,主教大人。我願將我的生命連同我的一切都獻給至高無上的主神達瑞摩斯。」她的口氣中帶着矛盾的痛苦,這份痛苦給她堅定的回應罩上了一層憂愁的決絕。

    「希望您真是這樣認為的……」尊貴的大主教或許真的因為上了年紀而有些老眼昏花了,他似乎沒有察覺到年輕信徒的失態,滿意地點了點頭。

    「哦,看來我是老糊塗了,連如何款待客人都已經忘記了。您趕了那麼久的路,一定非常勞累,看起來精神很不好,還要站在這裏陪着我這個糟糕的主人說這些沒有用的廢話。辛普森主祭已經為您準備好房間了,請您先好好休息一下吧。三天後,我們將會在達瑞摩斯的神殿裏為您舉行冊封教區聖女的儀式……」

    此刻,被月色照亮的夜幕雖然寂靜安詳,可月光中的米莉婭心中卻紛亂困頓,猶如吞服了攙入了蜂蜜的咸鹽水,一方面因為自己虔誠的信仰和即將獲得的榮譽而感到甜蜜滿足,而另外一方面,一個英武俊美身影卻在她的心頭越發明晰起來,讓她心頭的軟肉一陣陣難過地顫抖着。

    最初,那是一次尷尬的親昵。那個身負重傷、神智不清的年輕人呼喚着亡友的名字把她緊緊抱在懷中。「湯米,湯米……」他的聲音欣喜又軟弱,仿佛一個需要保護的孩子。可他的雙臂又是那樣的有力、胸膛也是如此的寬厚,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感覺。

    那一刻,她已經分辨不出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熱度是源於自己心頭的慌亂,還是因為年輕戰士負傷後過高的體溫。

    而當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橫刀立馬矗立在城頭上時,那病弱的身軀又顯得如此高大,就仿佛能抓住天上的星辰。他明明已經再沒有任何力量,哪怕一陣輕風也會將他吹到,可卻又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峰般永遠也不會倒下。他的朋友們崇敬他甚於崇敬自己的父親,而他的士兵對他的愛戴也遠比對君王的忠誠更加熱烈。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戰士、一個什麼樣的朋友,而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的出現改變了許多,一場戰鬥、數萬人的生命、軍人的榮譽心和驕傲感、一個王國的興衰……然而,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些或許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正在因他而悄然改變着。

    比如說,一個少女的心扉。

    她喜歡和他說話,哪怕只是呆板無聊的一句「您好」也會讓她的心亂跳起來。哪怕他僅僅是拉住她的手臂,也會讓她全身僵硬;即便是一個在尋常不過的問候的目光,也會使她面紅耳赤。在他的面前,她會忽然變得很笨很尷尬,連一句簡單的話也會說錯。可是即便如此,她也喜歡呆在他身邊。

    這種酸澀愚笨而又有些甜蜜的心情是什麼呢?是對一個偉人的仰慕麼?是對一個朋友的尊敬麼?又或者說……

    這就是「愛」麼?


    離開他時,她發誓要把他徹底遺忘。她要成為神座前最虔誠的一個信徒,至高神所垂愛的孩子。她的一切都屬於自己的神明,所有困擾她、讓她無法達成這個心愿的事物都要拋棄、遺忘。

    可是為什麼在她宣佈離開的消息時,心中那麼地渴望他親口說出一句挽留的話語;而當他親手為她關上馬車車門的時候,她又為什麼會傷心地哭泣?

    那晚,倘若來請求她留下的不是傑夫,而是他,她會如何決定呢?

    「弗萊德啊……」寂靜中,一個讓人思念難眠的名字從少女的口中悠悠地傳出來,猶如春池中的一道輕瀾,向四方蕩漾開去。

    「即便是至高無上的父神也會為您感到驕傲……」忽然間,大主教的讚美躍出了米莉婭的腦海,猶如一道冰水澆在了她的頭上,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她都在想些什麼啊?在至高神的榮耀所護佑的神聖所在,她怎麼能夠不去思考自己崇高的信仰,而是去想那些紅塵俗世中短暫的快慰和幸福呢?是誰在七歲時就沐浴在神的恩澤之下?而又是誰在神座前立下莊重的誓言,要用自己的一生來播撒神的光輝,讓更多的人感受到神眷的福澤?

    這是不對的,米莉婭滿心地愧疚,拼命地譴責着自己對神的不忠,竭力想要把弗萊德的身影在頭腦中抹掉。可那個英俊勇敢的形象就像是一尊琉璃質地的雕塑,你越想要去抹拭他,他就會變得越發清晰明亮,帶着讓人無法忘懷的光輝。

    米莉婭是個傑出的醫者和信徒,即便是在流血飄櫓的戰場上她也從未感受過畏懼,因為她深信達瑞摩斯正眷顧着她、護佑着她,即便是死亡也無法將她的靈魂總創世主神的座位前搶走。可是現在,年輕的信徒在畏縮,她的心底忽然產生了一種這樣的感覺:她正在背離着主神的榮耀,一步步遠離自己的信仰。

    「撲通」,米莉婭跪倒在達瑞摩斯的神像前,雙手緊緊抓住胸前的護符,緊閉着雙眼默默地禱告着:「創世的主神,世間一切諸神的領袖,看顧世人的慈父達瑞摩斯,您最忠誠的孩子乞求您的寬恕和憐憫,願您賜我堅定和勇氣,讓污濁的雜念遠離純潔的信仰,為讓我看見通往高尚幸福的道路。」

    每當心情煩躁或是自責的時候,米莉婭都會像自己崇信的神祉禱告,用這種方式來平復心情、堅定信心。每當她這樣做的時候,總會在第一時間獲得創世主神的回應。那種博大而祥和的神的信息會充盈在她的心頭,擦亮她心中的陰霾。那種感覺是一種超脫於這個塵世之上的絕大的幸福,那是一種無法言明的愉悅,讓人驕傲、榮耀,又會感到徹底的放鬆,猶如放下了世間的一切包袱,重新變回了嬰兒,回到了母親的腹中。

    可是這一次,一切都變了。

    神賜的恩澤並沒有在米莉婭禱告的時候降臨在她的內心,她所有虔誠的求告都像是投入了空谷的細小沙石,激不起任何回音。

    那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就好像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般。只用「空虛」這個詞彙已經不足以形容米莉婭此時的感受了,那是一種飢餓,一種心理上的、信仰的飢餓。在她二十年忠誠於信仰的生命中,從沒有一刻像此時這樣虛弱和恐懼。她被拋棄了,被自己用生命去侍奉的神明拋棄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刻,他塞住了耳朵,不再願意傾聽她的呼喚和哀求,不再願意向她伸出救援之手。

    「達瑞摩斯,我們在天上之父,您不要拋棄我,求您不要!」米莉婭面色蒼白,緊抿着嘴唇,無聲地吶喊着。她的眼神慌亂驚恐,雙手死死地攥住胸前的護符,神經質地在身前揮動着,猶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這沒有用,神已不再回應她的虔誠。或許並非如此,至高的神祉依舊萬知萬能、無所不在,只不過可憐的少女被矛盾的心情堵塞了雙目和雙耳,再也無法接受他的訊息。

    月光下,少女痛苦地蜷縮在神像前,絕望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信仰的偶像,給這寧靜的夜晚留下一個孱弱孤獨的、被遺棄了的背影……

    ……

    神殿大廳,莊嚴肅穆的神殿大廳,金碧輝煌的神殿大廳。

    幾排由年輕的孩子組成的合唱團站在高台之上,齊聲歌唱讚美萬能主神的詩篇,鎧甲鮮亮的聖教騎士威武地站立在他們兩旁。數以千計的最虔誠也是最高貴的聖教的信徒在在神殿的台階下,激動地與孩子們一同高聲讚美創世主神的威嚴與慈愛,將崇拜的目光投向神殿高台上兩個尊崇的身影:那身穿紅袍的老者正是達瑞摩斯聖教地位尊崇僅次與教皇陛下、與其他四個教區大主教齊名的大主教,創世主神在大陸中部教區的最高代言人,費雷羅閣下。而跪在他身前的白衣少女,正是來自德蘭麥亞王國的女祭祀,以勇氣、純潔和虔誠受到大主教閣下青睞的虔誠信徒,米莉婭·巴特斯菲亞小姐。今天,她將在這裏接受大主教閣下的冊封,正式成為羅斯托克聯合王國的教區聖女。從此以後,塵世間一切虛無的繁華對於高潔的聖女而言都不再有意義,只有來自於至高神的預示和垂愛才會帶給她永恆的幸福。

    「萬能的父神曾說:我願使純潔者受敬仰,如人們需得仰望山巔白雪;我願使虔誠者得尊敬,如人們必躬身向着清冽溪流。」費雷羅大主教的聲音在神殿中響起,老人莊嚴鄭重的話語聲猶如鳴鐘,讓聽聞者心生敬意。

    「今天,我們將榮幸地見證一位真正純潔、虔誠的信徒獲得她應得的榮譽,在她應當享有的尊榮職位上得享人們的敬意。」說罷,大主教閣下轉過身去,從身後侍從端着的托盤中取過一頂由貴重金屬打造而成的高貴而簡樸的聖冠,雙手將它舉到米莉婭的面前:

    「米莉婭·巴特斯菲亞,神眷之女,你以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虔信。請接受屬於你的榮譽吧,當神聖的冠冕戴在你的頭頂時,你將永遠脫離塵俗的煩惱,成為羅斯托克王國的教區聖女,今生行走在至高神的無上榮光之中。」

    米莉婭雙手顫抖着接過聖冠,緩緩向自己的頭頂套去。她的面色青灰,看起來十分驚慌和苦惱。在場的許多人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不過大家都把這當成了激動幸福的失態表現,沒有一個人意識到什麼事即將發生在他們面前。

    當聖冠即將完全戴在米莉婭的頭頂時,她的動作忽然僵住了,好半天一動都不動。她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既悔恨又羞恥地閉上了眼睛。觀禮的高貴信徒們難得不禮貌地發出嘈啐細碎的議論聲,不知道這位聖潔的少女想要幹什麼。

    忽然,米莉婭將聖冠從頭頂摘落,放還於大主教閣下的手中。

    「很抱歉,大人……」她的聲音顫抖,近乎是哭泣着說道,「我無法接受教區聖女的職位,我……我……我沒有這個資格……我是不忠於神明的罪人,應當接受最嚴厲的懲罰……」

    猶如一塊巨石墜入寧靜的湖泊中,整個神殿轟然騷亂開來。觀禮的信徒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自從聖教建立以來,還沒有一個人在冊封的儀式上拒絕這份巨大的榮耀。這幾乎是比世界末日還要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哦,為什麼呢,我的孩子?」整個神殿中唯一還能保持神情自然的,恐怕就只有費雷羅大主教閣下了。他並沒有因為米莉婭的反常舉動而驚慌失措,而是一如既往地以安祥平和的聲音問道。

    「我……我……」米莉婭低着頭,連看都不敢看這位高貴的老者一眼,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我失去了神明的垂憐,不再能感受到神明的力量。我的信仰動搖了,大人,我不再虔誠。我……我墮落了……」

    哄鬧聲更大了,觀禮的大人們已經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話語去評價這樣的事情,一概只能用「啊」或者「哦」這樣的感嘆詞來表達自己內心的震撼。一個感受不到神力的聖女?沒有人能夠想像得到這樣的事情。而使他們驚嘆訝異猶在這之上的是:怎麼會有人把這種恥辱的事情在這樣的公開場合公諸於眾?

    「你為什麼而墮落呢,孩子?神明不會無緣無故地拋棄他的信徒,你也不會毫無理由地失去他的寵愛。我想,這總是會有些原因的吧。」大主教依舊慈祥地詢問到。如果米莉婭此時抬起頭來,就能看見他的臉上正帶着春日般溫暖的笑容。

    「因為我……」忽然,米莉婭蒼白的臉上有了些許紅潤的顏色。她的頭更低了,聲音也小了許多。

    「……因為我無法將自己的身心全部奉獻給至高無上的創世父神,它們已經不再屬於我,而是屬於另外一個人。我明知道這是罪孽,可我無法擺脫它。大人,我就好像被一隻美麗的魔鬼引入了墮落了深淵,而我卻還在為此感到幸福。」

    「我愛上了一個男人,大人,為此我拋棄了神明。」米莉婭鼓足了勇氣,大聲將這句話說了出來,帶着深深的自責、慚愧,還有幾份無法遮掩的幸福和驕傲。

    就好像海嘯席捲了整個神殿,高貴的信徒們憤怒又驚訝地高叫起來,有些尊貴的夫人們甚至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每個人都在譴責坦陳自己墮落的少女,可是看看她吧,看看她的神情、她的態度、她誠實的眸子和堅定的嘴唇,那不是一個應當接受譴責的人應有的模樣,她聖潔高貴猶甚於一個戴上聖冠的聖女。

    「哈哈哈哈……」大主教閣下笑了,老人的笑聲清朗而溫和,不帶有絲毫氣憤和諷刺的意味,「……為什麼要說這是墮落呢,傻孩子?並不是別的什麼罪惡的東西,而恰恰是崇高的父神教會了我們去愛啊。」

    大主教慈愛地撫mo着少女的秀髮,以和藹的笑容迎上了她意外的目光:「並不是只有孤獨地奉獻才是侍奉神明的唯一方法,去愛和接受愛,讓愛你和你所愛的人得到幸福,這同樣是對神明的忠誠。幸福如泉水,非得自己充盈,才可分施於別人。倘若你自己心中只有痛苦和彷徨,又如何去感受和傳播神賜的幸福呢?」

    「是這樣的嗎?」米莉婭懇切地抬起頭來,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大聲說道。可是片刻之後,她又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有資格去追求這樣的幸福了,神拋棄了我,因為我的自私。」

    「你確定這一點麼?」智慧的長者莫測高深地看着她,「輕易放棄並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應該做的事,為什麼不再試一試呢?」

    聽了她的話,米莉婭半信半疑地合上雙眼,雙手緊捧住胸口的護符,低聲地念誦起讚美主神的禱詞。

    剎那間,一道溫潤的乳白色光華將她的全身包裹起來。那光亮有如一層實質的壁障,即便是在白晝中也清晰可辨,卻又來得清新柔和,一點也不刺眼。原先喧鬧的神殿此時再次恢復了莊嚴的氣氛,剛才在慌亂中的信徒們此時可能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彰顯的神眷,紛紛敬畏地膜拜和禱告起來。那種並不屬於這塵世間的巨大幸福充滿了米莉婭的意識,讓她忍不住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神明從不是剝奪幸福的暴君,他看顧、祝福他的每一個孩子,愛護我們猶甚於父親。我想,他只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你,什麼樣的選擇是對的,什麼樣的選擇才能讓你得到真正的幸福。」大主教攙起淚流滿面的少女,像一個祖父般祝福道:

    「回去吧,孩子,去找尋你的心,信任你真正的願望。神教導我們,信你所信的善,你可做得比我更好。你所信的善並不在這裏,而是在遙遠的彼方,在你所愛的那個男子的身旁呢……」

    當馬車駛入聖達瑞安時,載滿了悠長的思念和不安的忐忑。而當它穿過城門,駛向紅潤的朝陽時,卻裝滿了堅貞的愛意和一分受到神明祝福的幸福。少女急切地心仿佛長上了翅膀飛翔在半空中,連馬車的行進都好像輕快了許多。

    與此同時,費雷羅大主教站在神殿頂端的窗戶邊,目送着米莉婭的馬車,直到它逐漸消失在溫暖的日光中才轉過身來,忍不住露出了寬慰的苦笑:

    「這下我得另外挑選一個人選了,哎,光初選的檔案就超過了七千份。都怪我一時心軟,才給自己添了那麼多的麻煩啊……」

    (至此,《星空倒影》全文終結。有許多話想說,可什麼都說不出來。思前想後,唯一能說的,也就只有「謝謝」二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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