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房裏的自白風波在持續了一陣子後,有關胡云的處罰下來了。
這事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們都想知道,第一個從廉事局全須全尾走出來的人,他的後續處罰是怎麼樣的。
因為這不是簡單的調令通知書,而是處罰,所以,巡捕房對胡云的相關處理被貼在公告欄上。
「……刑事科科長胡云,因在任期間,懶政怠工,無所作為……嚴重違背巡捕的職業道德……
「……為加強巡捕職業道德建設,嚴厲捕房規章制度,對胡云……
「捕房決定給與胡云通報批評,作降職處理,調任中央捕房檔案室任副室長。
「期望捕房全體巡捕能引以為戒,自覺遵守捕房規章制度,堅持良好的職業道德和工作作風,為保護租界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做出新奉獻。」
一張於當下公文風格相比,頗顯標新立異之風的公文被張貼在公告欄上,路過之人,無不駐足於前。
「這公告,看着怪怪的,不過好像還怪得勁的。」
「嗯,確實看着怪怪的,保護租界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聽着怪偉大的……」
兩個小巡捕路過公告欄時,這裏已經聚集着不少人,兩人夠着脖子朝裏面看了看,瞪大了眼睛才看見了公告欄上的公告,看到上面對胡云的處罰決定後,兩人小聲嘀咕着。
「竟然是降職,不是開革……」
「你懂什麼,胡科的大哥是巡長,聽說跟陳總有關係呢,怎麼可能被開革!」
兩人嘀嘀咕咕着走遠……
……
科長辦公室,胡云在收到通知後,便開始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其實也沒什麼。都不是什麼值錢玩意,胡云打算全丟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他要和過去說拜拜。
「以後這辦公室就是你的了,好好干……以我為戒吧。」胡云走出辦公桌,拍了拍站着的杜牙的肩膀,環視了一圈辦公室,頗有幾分感慨地說道。
胡云其實還是挺幸運的。
杜牙來巡捕房的時間尚短,他還沒來得及得罪,自己就先倒霉了。
等他從廉事局出來後,知道自己干不長,更是開始配合杜牙,將所有所有工作盡付其手。
這讓杜牙難得的對他有幾分好感。
這個科長也不像別人說的那樣難以相處。
因此今天胡云離開,杜牙決定來送一送。
這讓胡云的離開,不至於難看到極點。
「走了,以後這裏就交給你了。」
胡云最後看一眼待了幾年的辦公室,他意外的發現,自己對於離開這裏,似乎並沒有什麼惆悵的情緒,只是好像有幾分感慨。
胡云走得頗為灑脫。
他沒有轉道就去檔案室,而是徑自出了警務大樓,先回家休息幾天吧。反正也沒說讓他立即去上任。
不過在走出辦公室後,他遇到了一個讓他感到意外的人。
「老許……」
「來送送你……」許雲鵬笑道。
……
胡云被降職調任,這在一定程度上讓巡捕房緊張的氣氛得到了緩解。
這至少說明,
要是哪天點背被廉事局找上,說不定最後也能像胡云這樣……
沒有判頭,就是盼頭。
……
當晚,夜幕正黑,上海這座東方不夜城已是處處華燈艷彩。
這種在其他地方難得一見的繁華景象,上海卻是夜夜如此。
剛被貶職的胡云,以及剛剛下班的胡疇,兩人坐着車,朝着夜未央歌舞廳而去。
陳總上次的教誨,胡疇一直牢記心中。辦私事,絕不佔用上班時間。
「大哥,這個點兒陳總能在夜未央嗎?」胡云問道。
他的事情如今算是過去了,沒有丟官的失落,有的只是無事一身輕的暢快。
不過,對大哥拉着自己來見陳樂道,胡云心裏還是有點抗拒。
他不想見陳樂道,心裏發怵。
「放心吧,陳總如果不在夜未央,那我們就去陳總家裏。」胡疇早把一切都想得周道。
陳總的行蹤他沒打聽到,只能行此苯辦法。
陳樂道如今地位漸高,又有村田齋日夜記掛其人頭,他越發注意自己的行蹤保密之事。
如果可以,他是想活到下個世紀的,他想親眼看看發哥或者華哥演的陳樂道,究竟夠不夠傳神。
同時,他還想做中國第一代網民,向後世的小朋友科普科普自己在民國年代的偉大。
見大哥心思堅定,胡云也只好安靜下來,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心境。
雖然之前在巡捕房也會偶爾碰見陳總,但主動登門拜見,這還是第一次。
站在夜未央大門前,胡疇看着來來往往的人,對胡云道:
「你仔細看看。」
「什麼?」胡云不明白大哥的意思。
「看看夜未央那些服務員。」胡疇道。
胡云依言而行,但依舊不知道大哥到底想說什麼。
「怎麼就不知道動動腦子,你這腦袋是用來做擺設的嗎!!」胡疇戳着胡云腦子道。
「你看看夜未央那些服務員,一個個人高馬大,腿上別刀,腰間鼓鼓囊囊的,哪像是正經服務員!」胡疇在胡云耳旁低聲說道。
「而且我總覺得,這些服務員和廉事局那些人給我的感覺有些相似。只是這些服務員臉上都帶着笑容,而廉事局那些人都不苟言笑。」
胡云仔細看了看站在大門外的那些黑西裝,不那麼美好的記憶頓時湧上心頭。
那幾個門神似的人,臉上沒什麼笑容,看着還真和廉事局那些人有些像……
「大哥,這……不會吧?」胡云喃喃道。
顯然,他明白了自己大哥想表達的意思。
胡疇看着燈火通明,隱隱傳出歌舞聲的夜未央大樓,心中在想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面對胡云的問題,胡疇在迷離的燈光中搖了搖頭。
「到底是不是,誰又知道呢?而且這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
「如今無論是廉事局還是巡捕房,都是陳總一個人說了算。法布爾總監對陳總異常信任,這兩個部門的事,他根本管都不管。
「警務處的大部分事情如今也都是秘書處的薛秘書在處理,而薛秘書和陳總的關係,傳聞更是相交莫逆。
「另外還有政治部。陳總和薛秘書都是從政治部出來的,聽說現在政治部管事的那位馬龍督察,跟陳總是好友。至於那位已經消失了一年多的薩爾禮督察,聽說陳總還是他的救命恩人來着。更何況陳總一直都還掛着政治部顧問的頭銜呢。
「現在整個警務處上上下下,就陳總沒有伸不了手的地方。
「甚至恐怕還不僅是警務處,我打聽過,當初陳總能當上總探長。背後還有公董局總董梅納先生的功勞,甚至就連領事館那邊,都有人幫陳總說話。
「靠着這些,陳樂道才能以這麼年輕的年齡,坐在總探長這個位置的。」
胡云怔了怔,側頭看着自己大哥。
他沒想到大哥竟然不知不覺間查到這麼多東西。
這麼一聽,陳總好像……確實有點恐怖。
整個警務處,這是要一手遮天的架勢啊。
「所以,這就是你非要拉着我來感謝陳總的原因嗎?」胡云問。
他會倒霉,畢竟和陳樂道脫不了干係。如果沒有陳樂道點頭,廉事局也不敢貿然動他一個科長。
胡云對陳樂道雖然不敢有恨的情緒,但要他親自上門感謝陳樂道把他從科長位置上踢開。
他心裏還是有點膈應的。
大哥,咱也得有點骨氣啊!
哪有被人收拾了,還舔着上門千恩萬謝的道理。
至少也得裝裝樣子吧,不然惹人笑話啊!
胡疇點頭。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但你最好打掉那些沒有任何好處的幼稚想法。」
說完,胡疇看了看他。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樣做,很沒骨氣,會被人笑話?」
胡云點頭。
胡疇搖頭。
還是太年輕了啊。
不過至少比當初好,聽得進去話了。
「我告訴你,骨氣這東西,該有的時候可以有,但現在,不該有。
「陳總和馬總不一樣,上一個想在陳總面前有骨氣的常慶,現在只怕身上都已經生蛆了!
「以前的法租界,是法國人和馮先生說了算。我聽說陳總和馮先生的女兒就要定親了,被馮先生視為接班人。
「再憑陳總如今在法國人這裏的地位,今後的法租界,只怕得是陳總說了算。以後陳總只怕會是比馮先生還厲害的人物。
「這樣的人物,我們在他面前講骨氣,這有用嗎?就好比這次。
「你覺得的陳總要是想弄死我們,會比碾死一隻螞蟻難到哪裏去?
「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怕被人笑話。而是要借着這個機會和陳總拉上關係,讓陳總接納我們,讓我們成為陳總的自己人。
「陳總畢竟成為總探長還沒多長時間,手底下缺人,我們現在主動投過去,正是時候。
「憑陳總連日本人都不放在眼裏的威勢,只要我們能和陳總拉上關係,以後在法租界,甚至整個上海灘,都不會有人敢隨意動我們。」
胡疇苦心孤詣的給胡云講解着自己這段時間的所思所得。
他和弟弟十多歲就開始在上海灘瞎混,如今眼看着就四十了,混了二十多年,才只混上一個科長。追根究底,不就是因為他沒背景,沒靠山嗎!
以前沒靠山,一是沒門路,二是心氣高,總想着憑自己也能幹出一番事業。
現在心氣早就磨沒了,正好門路也擺在了他面前。
不容錯過。
更何況今之法租界,還有誰比陳總更適合做靠山呢?
這些事,自從那天在街上,陳總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後,他就一直在思考。
他捕房裏那個郭飛京,就因為被陳總誇了兩句,如今每天都幹勁滿滿。在捕房內一舉從早先的小透明,成了赤手可熱的人物。
哪怕是自己,也順水推周的把他提拔成了街巡組的副組長。
這些,不都是背景、靠山在起作用嗎!
胡云散漫的眼神在大哥的講解中,由隨意慢慢變得堅定起來。
兩人徑自走向夜未央。
胡云:老子今晚要改名叫廉頗和毛遂!
......
夜未央二樓,陳樂道正和周文說說笑笑,除了周文,顧海棠和張子興也在。
周文本來對這兩個上海灘數一數二的紈絝子弟是不屑一顧的,如今不知道怎麼回事,三人竟是玩到了一起。
不過從身份來講,三人能玩到一起,並不奇怪。
三個都是大少爺,本就應該臭味相投。
周文臉上滿是笑容,他今天是來找陳樂道嘚瑟的。他感覺自己和陳怡的關係,似乎又進了一步。
幾人正說着,劉三走了過來。
「老闆,胡家兄弟想見您,正在樓下呢,您要見嗎?」
劉三在夜未央待得越久,對夜未央的實力認識的就越發深刻,他現在已經不想走了。
聽下面的人叫他三爺,似乎也挺爽的。
「我去見見,你陪他們喝酒吧。」陳樂道站了起來。
三人見陳樂道有正事,便紛紛拉着劉三坐下。
劉三這種江湖上的「大俠」,是最受這些被關在籠子裏,不准飛出去的富二代歡迎的。
陳樂道吩咐人下去將人帶到三樓辦公室見,自己則先走了上去。
很快,兩人出現在陳樂道面前。
陳樂道在沙發上坐着,笑着招呼兩人坐下。
卻不料胡云先給陳樂道來了個刺激的,他大走到陳樂道跟前,氣勢洶洶。
然後,
就在陳樂道猜想着他想幹些什麼的時候,
他竟然撲通一聲,直接跪在了陳樂道面前。
無論是陳樂道,還是在旁邊給陳樂道衝着咖啡的章小君,都是讓胡云這動靜弄得愣了愣。
來了民國一年半,算上當初火車站那對夫婦倆,陳樂道沒記錯的話,胡云應該是第二個給他跪下的。
陳樂道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
「這是做什麼?這都新社會了,你這給我下跪是幾個道理?起來吧,有事說事。」陳樂道對胡云說道。
他雖然喜歡被人尊敬,被人敬畏的感覺,但這種動不動就給自己下跪,他還真有點不太好意思。總感覺這樣是邪惡的。
胡云沒起,只聽他大聲道:
「陳總,以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您。這次蒙您高抬貴手,不僅不追究我,還讓廉事局把我放了,我胡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今天是來向您賠罪的。」
胡云平日在巡捕房那樣子看着傻愣愣的,沒想到今天聽進了胡疇的話,竟然做事這麼利落。
陳樂道聽着這話,消化了一下。
哦,原來是來感謝我的,
不過就剛才那架勢,我還以為你是想來干我的呢……
呵,這傢伙倒還真實在。
別的不說,就憑胡云這利落的一跪,陳樂道對他的看法就有了些改變。
男兒膝下有黃金,這年頭,講究的是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是常委員長,都是不能讓人給他下跪的。
這年頭能毫不猶豫就給別人跪下的,要麼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慫包,是個軟骨頭;要麼就是個心機深沉,視尊嚴如無物,做起事來更是毫無下限的狠人;再要麼,就是個識時務,有點腦子的人。
胡云和前兩者都不太像,和後者好像也有點差距。
不過考慮到他還有個哥哥,陳樂道還是把他劃入了最後一種。
「行了,事情都過去了,起來說話吧。我不習慣別人跪着跟我說話。」
胡云猶豫了下,瞧了瞧大哥,見他點頭,才慢騰騰地站了起來。
「坐吧,」陳樂道指了指沙發。
兩人坐下後,他才接着說道。
「有什麼事就說吧,總不可能是來專程給我下跪的吧。」陳樂道笑着說,讓章小君把弄好的咖啡端了過來。
兩人接過咖啡,連聲對章小君道謝。
「陳總,這次胡云的事,多謝您幫忙,若不是您……」胡疇說了一連串感謝的話,表現的那叫一個情深義重。
陳樂道擺擺手:「這不用謝我,廉事局也只是秉公辦事而已。胡云本身問題不大,且積極配合調查,這才是他能這麼快出來的原因。」
廉事局秉公辦事,你弟弟被放出來,那是因為他問題不大。被抓進去,當然也是他咎由自取的了。
反正被抓被放,都和他陳局長沒什麼關係。
「不管怎麼說,如果不是陳總,胡云斷然是可能這麼快就出來的,更別說只是作降職處理。陳總的恩德,我們兄弟都記在心裏。
「今後陳總旦有需要用得着我們兄弟二人的地方,請儘管吩咐,我們兄弟絕對惟陳總馬首是瞻,不論什麼,都絕不皺一下眉頭。」
馬首是瞻,這詞用在這話里可不太合適。
而且這種帶着點江湖氣的話,從胡疇嘴裏說出來,怎麼就這麼彆扭呢?
但偏偏胡疇就這麼用了出來。
你這就是鐵了心,厚着臉皮要上船唄。
陳樂道看了看兩人,哪還不知這兩人今天來找自己的意思。
他看着兩人,忽然笑了笑,端起杯子對兩人示意。
「有這個心就好,喝咖啡吧。章秘書沖的咖啡味道不錯,嘗一嘗,冷了就不好喝了。」
嘗一嘗?
那就是能試一試,看我們表現了?
胡疇眼睛一亮。
趕緊笑着端起咖啡,也不管咖啡燙不燙,猛地灌了一口。
甜得發齁,完全喪失樂咖啡原本的香味。
不過胡疇卻是滿心歡喜。
好兆頭啊!
這說明以後的生活,肯定是甜的發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