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第二百零一章 極端

    在知縣失蹤的那個晚上,合水城百姓家家關門閉戶。看小說網 www.kanxiaoshuo.net

    百姓躲在門縫裏聽見蹄鐵踏地,看見舉火馬兵在街上奔來馳去,城西城東時不時傳出幾聲慘叫。

    人們都以為只有自家才是這才兵亂的幸運兒。

    次日天蒙蒙亮,太陽還未出來,瀰漫濕氣的城內稍顯平靜,有膽大的百姓出門,還能在街上看見昨夜紛亂的蛛絲馬跡。

    有些髒了的布匹與散落的糧食,甚至有壞了輪子的木車歪歪斜斜停在道旁屋檐下。

    然後先出門的百姓才發現,那個把院牆多壘一尺的狗慫鄰居還活着。

    家家戶戶都還活着。

    大劫之後,親戚友鄰互相探望、奔走相告,卻也不禁在心頭產生疑惑:那誰死了?

    恐慌過後,最先組織起來的是縣學生員們,在教諭的帶領下各率僕從好友,組成幾支七八人的隊伍,開武庫取兵器,上街巡城收復東西兩門。

    然後就知道誰死了。

    從城西袁家大宅昨夜被放出來的婢女說,袁員外家昨夜進了兵。

    除了前天剛買回家的六夫人被帶走,袁員外及其家人、幫閒被殺得血流成河。

    家裏東西也被搬得一乾二淨,單運東西的雙輪騾車就從城外進了上百輛。

    還有城東的豐老爺、聶縣丞家都糟了兵,生員們聞訊趕去,就見家裏屍首死法各有各樣。

    這伙邊兵手段極其殘忍,幾乎沒幾個好好被殺的屍首。

    不過後來圍觀百姓說,被吊死的曾在幾年前吊死別人,被裝進麻袋亂棍打死的也曾用過這樣的手段害人。

    就好像他們是來報仇的。

    知道死的是這些人,反倒讓圍觀百姓拍手稱快。

    有生員道:「不論如何昨夜死了上百口人,屍首不能就這麼放着,明日就該臭了,同鄉一場,給他們湊些棺槨?」

    剛才還拍手的百姓轉臉就走。

    生員連忙叫道:「別走別走,不湊棺槨就湊個草蓆吧,別走啊,抬出城去總行吧?」

    好不容易組織了個隊伍,把屍首收斂往城外抬,走到半路卻聽人說那些邊軍沒走,就在西關外紮下兩營。

    西邊遠處還有地方冒着黑煙,看方向應該是縣中大糧商的丁家堡。

    送葬隊伍里抬屍百姓道:「這是為民除害來了!」

    「只是可惜了蔣父母,任職小縣不過兩年,雖未做出什麼大事,卻也不為禍地方,等朝廷再給派個官兒不知要多久,還不知會派來個啥東西。」

    「是啊是啊!」

    尤其對縣中生員來說,蔣應昌極為關注儒學教育,在縣中無事時甚至會跑到儒學給他們上課,除了父母官還有他們老師的身份。

    此時想到知縣陷於賊手生死不知,縣中幾名生員個個滿面擔憂。

    城下還在感慨,突然就聽城上有人喊:「我看見知縣大人了!」

    百姓們當即把屍首就地一扔,沿馬道石坡蜂擁跑上城牆,有人指着遠處道:「知縣大人在那!」

    西城壕外,十餘騎邊軍馬兵有執旗者,有揚鞭者,後面還有人趕着騾車驢車,大隊車馬在乾旱土地上捲起浩蕩煙塵。

    煙塵之外,合水縣的父母官蔣應昌向東走,還有一名身穿邊軍甲冑的青年與其並行,二人緩緩走至城壕。

    劉承宗抬眼看向城頭,估摸着距離差不多了,再走近點,城上架起鳥銃就能打着他了。

    他說道:「罵我。」

    蔣應昌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卻還是搖搖頭:「你為合水做了好事,留下的糧食財物,能救許多人,蔣某相信清者自清。」

    劉承宗挑着眼道:「可你也沒攔住我。」

    「我若是慶陽知府,自會率軍阻你。」

    蔣應昌朝縣城抬起下巴:「合水小縣,無兵無糧,全縣死光也擋不住你,我身受皇恩為一地父母,能污些名聲保一方平安,已是能力所極。」

    劉承宗點點頭:「行吧。」

    說完他就轉頭走,走出兩步又轉身道:「蔣知縣,世事難料,劉承宗只有一個,天下的賊卻有許多,沒準下次我再聽見你名字。」

    「不是被朝廷奪官下獄,就是與城池共存亡了,進城帶家眷跟我走吧,保你們衣食無憂。」

    蔣應昌楞了一下,隨後頓了片刻,無聲抱拳,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城破我死,死得其所。」

    劉承宗已經翻到紅旗背上,他再次頷首,說之前就想到這種結果了,開口也不過是抱着例行公事的想法,便道:「人各有志,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

    「總督正用撫策,你若有意,我可代為傳話。」蔣應昌道:「以你兵馬上表歸附,將軍仍不失一世富貴。」

    一世富貴容易,可誰又說得准一世有多長呢?

    何況朝廷的作為就是在教他,打得越好、降得越晚,好處越多嘛。

    如今他的價錢基本上就在參將這塊,若再殲滅倆總兵,大概就能升官到副總兵了,使使錢,總兵也不是不可能。

    但那不就是自己找罪受麼,現在沒兵糧他能從別人身上想辦法,降了沒兵糧士兵的怨氣不就都積到他身上了。

    富貴兩天讓人宰了,也算一世富貴,找誰說理去。

    將軍不失一世富貴是不行的,至少也得仍不失土司之位,永鎮斯土,才能讓劉獅子考慮考慮。

    劉承宗笑笑,勒住韁繩:「好意心領,可一世富貴恐怕不夠,走了。」

    說罷,他從腰間丟出個東西,撥轉馬頭,那些游曳左右的馬兵也隨即牽驢騾向西馳騁,留下遍地滿載糧貨的車駕。

    蔣應昌接住自己的官印,他腦子想不到土司的位置上去,就覺得這小伙子思想很危險啊,一世富貴不夠,你想幹嘛?

    死了打算住太廟呢?

    馬隊踏過荒蕪田地的背影遠去,蔣應昌長長鬆了口氣,揉了揉腫起的眼袋,很久沒有熬過夜了。

    把官印系回腰間,他轉過頭,初升的陽光照在臉上,徹夜未眠讓他非常虛弱,迎着日光倍感眩暈。

    但合水縣城還在。


    吊橋落下,大股縣民奔涌而出,妻兒跑在最前,一向賢惠羞怯的婦人猛地撲在身上,面目憔悴梨花帶雨。

    蔣應昌只報以憨笑:「夫人,回,回家再抱,這麼多人瞧着呢。」

    待婦人含羞退開,知縣抱起五歲的兒子笑問幾句,隨即被人群里的生員們圍在中間。

    人們七嘴八舌地問:「先生,那賊兵沒傷了你吧?」

    蔣應昌無聲笑了好一陣,才鬆了口氣道:「毫髮無損。」

    「剛剛先生與那賊兵說了些什麼?」

    「那不是賊兵,是延安府巨寇劉承宗。」蔣應昌的臉上既有人小力微的無奈、又有劫後餘生的驕傲,最後洒然笑道:「勸了勸,他不投降。」

    說罷,他沒等眾人笑完和奉承,便一手抱着兒子,一手揚臂指向城外車輛,點了個縣學生道:「快,召集民夫將錢糧運入城內官庫,封閉城門清點此次縣中損失。」

    眾人對那些錢糧好奇的很,幾個縣學生員去召集百姓,仍有人聚在一旁好奇問道:「大人,賊兵怎會留下錢糧?」

    「本官要來的唄,我說小縣尤為窮困,就是搶了錢糧也不能讓他們都帶走,他們還不錯,都是缺餉亂兵,良心尚存,真給縣裏留了點。」

    百姓們歡天喜地把蔣知縣接進城內,臨走到城門洞,蔣應昌看前面屍首擺了一地,又回過頭望向早已走遠的西城外。

    回到縣衙,生員們還在衙門外清點,此次蔣知縣深入敵中要來的錢糧,蔣應昌已接連下達數條命令。

    他對縣中尚存九名生員予以任命,六人輪換協守城門,餘下三人組織百姓修整守城器械與兵器。

    「劉承宗不會是最後一個進慶陽的,合水城的運氣也不會一直這麼好,招兵備戰,往後的賊子還多呢。」

    錢糧很快統計出來。

    劉承宗給他留下的東西絕對不少,一百多輛車往返拉了兩趟才都運回城內。

    糧食五穀有一千四百餘石,有陳糧、有腐糧也有生了蟲子的糧食,就是沒有乾乾淨淨穀物氣息濃郁的新糧。

    財貨的價值不好估計,因為金銀皮具與織物香料全沒有,就連銅錢也沒有。

    全是不易出手扔了可惜的東西兩洋奇貨、玉器、瓷器、名貴紙張、酒壺裝飾、名木家具等物。

    蔣應昌昨夜就知道劉承宗會留下什麼,因此聽生員來報並不差異,只是揮揮手道:「寫告示吧,不單貼在城裏,城外各里也要貼到,賣了,全部以市價七成賣掉,可以用錢買也可以用糧買。」

    「實在賣不掉,就暫存官庫,啥時候賣掉啥時候算。」

    他算過,這些東西看着零零散散,實際上若能都按市價賣掉,至少能賣上萬兩銀子。

    比他這個縣十年上稅都多。

    單就那兩張千工拔步床,沒千兩銀子賣出去就虧了。

    只不過如今縣裏未必有人買得起,七成市價也買得起。

    蔣應昌覺得劉承宗的兵是真識貨,那些兵搶劫是確實有一套,非常有組織,不亂拆、不放火、不打砸,單為搬這兩張床先後拆了五堵牆。

    費那麼大功夫,最後給他留下了。

    蔣應昌下達最重要的命令,是招募饑民,從饑民中遴選民壯,組建一支民壯部隊。

    這一夜的經歷,對他觸動很大。

    談不上虎口脫險,卻足夠劫後餘生,何況劉承宗的獅子營節制精明。

    整個搶劫過程,劉承宗扒了他的官袍,給他換上布衣跟着帶去,讓他從頭至尾看了個淨。

    三家大戶豪紳宗親貴戚與貪官污吏的財富更是令他觸目驚心。

    他在合水做了兩年的父母官,就從來沒想到過能這個縣城裏居然有那麼多財富。

    拔步床、西洋鍾、數以百匹計的綾羅綢緞,甚至還搶出官服面料表裏十幾匹。

    很多東西蔣應昌這土老帽這輩子都沒見過,一宿給他開了眼,簡直是一場大冒險。

    快把他嚇死了,這吃土的老百姓能不造反麼?

    袁員外在院子地下挖了七八個糧窖,那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挖的,舊糧未盡裝新糧,下頭的糧食全爛了。

    但袁員外修窖時就考慮到這個問題,人家在地窖底下整整齊齊碼了一尺厚的嘉靖通寶,爛了流水就全透過錢眼滲到地下,不會污了糧食。

    蔣應昌從前單知道開賭場的錢多,沒想到開賭場的已經錢多到不把錢當錢。

    還有那個袁三悶,趁昨日縣中大亂,帶幫閒搶了兩家大戶,殺人洗劫,夜裏帶來四個幫閒、搶了個婦人,從城北夜縋出城。

    差點就讓他跑了。

    被獅子營留在外面的馬兵捉住,身上一兩銀子都沒有,一個人卷了八斤金條。

    蔣應昌這輩子算上在慶陽府城逛首飾店,加一塊都沒見過那麼多金子,換成白銀就是一千五百兩。

    那些金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搶的那家人。

    那位老爺活了四十多歲,沒做過啥壞事,既不兼併田地、也不購置鋪面、還不開設賭場,這輩子就吃喝玩樂。

    沒幹過什麼壞事,縣裏修橋補路,總是十兩二十兩往外捐。

    這錢數目不小,是非常樂善好施的人。

    蔣應昌一直知道那位老爺家裏有些錢財,為人大方,也知道錢是怎麼來的。

    那位老爺有個叔叔是宦官,朝廷派稅監時跟去西安府指哪兒拆哪兒、指哪兒占哪兒,所以後來全家人這幾十年都過得很舒服。

    但蔣應昌從來不知道,這麼有錢。

    他治下不僅僅這一座周三里的小城,他治下方圓百餘里,百餘里的百姓在逃難、在乞活、在啃樹皮、在餓死。

    都這樣了,百姓能不造反麼?

    蔣應昌坐在縣衙里,把先前給楊鶴寫了一半的信件揉成紙團扔到一邊,重新磨墨,提筆寫信。

    他依然要讓楊鶴向合水縣調兵,依然要提醒防備延安府躲避關寧軍而向西遷徙的賊寇,但比這更重要的是,他要讓楊鶴知道這些事情,寫一封長長的信。

    知道劉承宗的部隊是什麼東西。

    知道那些富有之人財富之巨,知道窮苦之人貧窮至極,不是簡簡單單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不論如何,從此刻起,蔣應昌知道,自己是合水縣大權在握的真知縣了。

    他也知道,這一次,沒有掣肘沒有阻攔,合水百姓貧苦飢餓家破人亡,切膚之痛俱在其肩……再沒有推卸責任的半步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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