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跟老祖同輩
春天的黃昏總顯得更加沉悶而悠長。
在茫茫的天宇下,長着一棵粗壯的白樺樹,白樺樹下坐着一個小男孩。他手中拿着一塊手帕,正輕輕的擦拭着一把比他身體還長的鐵劍。
在小男孩旁邊,躺着一個邋遢的漢子,穿着一身灰色麻衣,雙手抱着後腦,滿臉絡腮鬍須,一隻腳搭在另一隻腳上,輕輕晃動。
「張叔,我們真要跟玄陽宗那些神仙打架啊?」小男孩一邊擦拭着鐵劍,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道。
躺在地上的漢子依舊閉着雙眼,點頭道:「不然我叫你擦劍做什麼?」
小男孩停下擦劍的動作,看着地上的漢子,不解道:「為什麼呀?我們之前的日子不是過得挺好的嘛。打打殺殺的,多不好。」
漢子睜開雙眼,看了小男孩一眼,並沒有回答。
他自地上站起身來,從小男孩手中拿過那柄長劍,用手指輕輕在劍鋒上摩挲,開口道:「有些事情,是沒有答案的,也是沒有道理的。還有啊,拼命這種事情,是大人做的,你不適合,等事情結束,就去蘊靈門吧。其他不敢保證,好歹不至於讓你餓着。」
小男孩一愣,點頭道:「哦。」
男人看着小男孩,眼神突然變得無比溫柔,笑着問道:「你見過劍仙嗎?」
小男孩搖了搖頭:「沒有哩。」
漢子笑着道:「那你今天見到了。」
說完,他氣勢陡然一變,他摩挲着鐵劍的手指輕輕一扣,劍身顫抖,劍芒清冽,有龍吟聲響起。
然後小男孩就看到那個邋遢的漢子腳踩鐵劍,扶搖直上九萬里。
小男孩看着,並未有任何吃驚,反而輕輕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就算要走,我肯定也會先給你收屍的。」
當晚,趕往蘊靈門的玄陽宗隊伍被迫停下,數百艘靈舟懸停半空。
在隊伍前方,有個漢子御劍而來,沒有任何言語,一人一劍,直接就這麼殺了過來。
僅是一個照面,他就已經從隊伍前方殺到隊伍正中,數百名玄陽宗弟子當場喪命,然後玄陽宗這邊出動了三位長老,一位老祖,直接聯手將其鎮殺。
這男人從出現到死亡,一句話也沒說,也沒人知道他叫什麼,更不知道他這麼做又是為什麼?
玄陽宗繼續前行,每一個弟子都心情沉重。
離開玄陽宗的時候,他們滿懷激動,摩拳擦掌,立誓要為宗門立功,不畏懼,不退縮,不屈服……
他們也都覺得自己不畏生死,不懼困難,但此刻,看到那麼多同門死去,不過瞬息之間。他們才真正的意識到什麼是死亡,才知道踏上這條路對他們而言意味着什麼……
數百艘靈舟遮天蔽日,似乎黑夜提前降臨。
第二天,有個小男孩背着一把長長的鐵劍,沿着那些靈舟所去的方向走去。劍很長,所以他只能橫着背;劍很重,所以他走走停停。
劍只是一把普通的鐵劍,除了比一般的劍長一些,並無什麼特別,但就是這樣一把普通的劍,在昨日黃昏,飲血六百人。
同一日,在小男孩所去的方向,那些靈舟再一次停了下來,這一次攔路的不是一個,而是數百個。
這些人跟昨日那個男人一樣,出現即出手,不講任何緣由,一出手即是全力,不猶豫,不後退,直至死去。
就這樣,一波,兩波,三波……鮮血染紅了一路。
小男孩每次經過那些人戰鬥過的地方,都會停下腳步,輕輕嘆息。
他沒見過這些人,但知道這些人肯定都跟那個張叔一樣,只有姓,沒有名。也跟那個張叔一樣,或許不算好人,但也算不上壞人。
他們生下來,就註定要守在這裏,阻擋一切可能會給蘊靈門帶去危險的人,直至死去。
他們活着的時候,藉藉無名,死了以後,一樣沒人會去在乎,甚至連個收屍的都沒有,就好像他們從未出現過一樣。
或許,只有那個叫王靜玄的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小男孩就覺得,這些人挺傻的。
明明有那麼強大的本事,明明可以去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卻為了一個他們連見都沒見過的王掌教,說死就死了。
這不是傻子是什麼。
……
蘊靈門南面六百里。眠江。
眠江由西向東延伸,橫跨劍氣山河。
傳言眠江直達冥界,是整個劍氣山河最長的一條江,也是所有普通百姓至今無法跨越的一條江。
所以在凡間,眠江以北,是一個世界,眠江以南,是另一個世界。
在眠江兩岸,屹立着很多大大小小的修真宗門,也有許多為非作歹的山野賊寇。
此刻,正有一群宗門弟子站在眠江北岸,每個人都背着劍,每個人都沉着臉。
很快,作為六宗之首的玄陽宗就會到來,他們作為蘊靈門的附屬宗門,勢必要在蘊靈門之前跟玄陽宗一戰。
他們每個人都很清楚,這一戰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勝算,也很清楚,就算他們全部戰死在眠江之中,也不可能擋下玄陽宗,也知道蘊靈門根本不會在乎他們的死活……
但這一戰,他們還是得打。
這是他們欠蘊靈門的,而今正是還債的時候。
……
蘊靈門。內門弟子資格大考已經結束,但掌門真人自大考上露過一次面之後,直到現在都沒有出現過。
王富強這些外門進來的弟子,雖然領了內門弟子特有的服侍,但至今沒有任何分配,也沒有任何長老給他們任何安排。
所以所有外門弟子,都暫時安頓在內門的一座山峰上。
尤大山慌裏慌張的向着王富強的住處跑,推開門後,看到屋子中除了王富強,還有高成功,而且兩人似乎在商議着什麼。
房門被突然推開,兩人的目光便都盯着尤大山。
尤大山將房門關上,來到兩人身邊坐下,壓低聲音道:「大事不好了!」
王富強皺眉道:「什麼事?」
尤大山繼續道:「我剛聽說,其他五大宗門已經把蘊靈門圍起來了,隨時都可能對蘊靈門發動攻勢。」
高成功皺眉道:「不至於吧?」
尤大山接着道:「不然你以為掌門真人為什麼到現在都沒露面?為什麼我們都進內門這麼久了,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他什麼安排都沒有?聽說早在我們參加內門弟子資格大考的時候,蘊靈門就已經封禁山門了,只不過所有人都將重心放在內門弟子資格大考的事情上,沒察覺出來罷了。」
高成功看向王富強。
王富強沒有說話,而是在思考着什麼。
半晌後,他看着尤大山問道:「五大宗門都出動了?」
尤大山搖了搖頭,回道:「不知道,我也只是聽別人說的,不過看現在的情形,怕是八九不離十了。」
王富強眉頭皺得更深。
五大宗門不可能平白無故對蘊靈門發動攻勢,所以他覺得這件事或許跟自己有關,畢竟當初自己在妖族天下的時候,是把所有宗門都得罪了一遍的。
這些宗門到現在都沒有動靜,不過是不知道自己在蘊靈門,如今知道了,可不就得找自己報仇?
他突然起身道:「我得去找找王靜玄。」
說完就要離開。
他此刻確實有些擔心,如果尤大山說的是真的,蘊靈門面對這樣前所未有的危機,極有可能將自己交出去,跟五大宗門化干戈為玉帛。畢竟蘊靈門沒理由因為自己一個人,讓整個蘊靈門跟着陪葬。
所以他必須找王靜玄問清楚,不僅要問清楚這件事是不是真的,還要問清楚五大宗門的目的,最主要的是問清楚王靜玄的意思。
只有問清楚了這些,他才能考慮要不要繼續待在蘊靈門。畢竟小命只有一條。
誰知道他剛站起來,房門再一次被人推開。
走進來的正是王靜玄。
王靜玄推開房門之後,向着三人走去,高成功和尤大山急忙起身行禮。
他們可不是王富強,沒有王富強那樣的膽大妄為。
王靜玄並沒有關上房門,而是對着尤大山和高成功道:「你們先下去吧,本座有些話要跟王富強說。」
兩人自然不敢逗留,再次行了一禮之後,急忙走出屋子。尤大山心思活絡,還不忘順手將房門帶上。
王富強的眼睛一直盯着王靜玄。
王靜玄走到高成功先前坐的位置坐下,依舊帶着慈祥的笑容,看着王富強道:「聽說了?」
王富強一愣,點頭道:「真是因為我?」
王靜玄沒有回答,而是笑着道:「放心,蘊靈門就算滅門,也不會把你交出去的。這一點,本座還是可以給你保證的,不然我也不會下令封禁山門了。」
王富強稍稍鬆了一口氣。
王靜玄示意王富強坐下,王富強便坐回先前的位置。
王富強坐下後,王靜玄繼續開口道:「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替我守護蘊靈門?」
王富強皺眉道:「什麼意思?」
王靜玄笑着道:「打個比方。」
王富強思索道:「你就不怕我把整個蘊靈門毀了?」
王靜玄笑了笑,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來蘊靈門也不少時間了,你覺得蘊靈門怎麼樣?」
王富強搖頭道:「沒什麼感覺。」
王靜玄微微一笑,幽幽道:「不着急,還有時間慢慢去了解,去感受。」
王富強盯着眼前這個老頭,狐疑道:「真有那麼嚴重?」
王靜玄笑着道:「那可不?要是談不攏,將是整個劍氣山河最大的一場浩劫,鮮血恐怕能將整個眠江染紅。」
王富強咽了一口吐沫。
許久後,他開口道:「要不我離開蘊靈門?這樣一來,五大宗門也就沒有理由再攻打蘊靈門了。」
王靜玄一愣,笑着問道:「離開了蘊靈門,你去哪裏?」
王富強搖了搖頭,很快道:「我可以去找我那個朋友啊,大不了就做回一名散修嘛。」
王靜玄笑着道:「恐怕離開蘊靈門,你連生計都維持不了,更別說逍遙天地了。你真以為散修那麼好當?」
王富強一愣,滿是難以置信的盯着這個總是帶着笑容的老傢伙。
王靜玄繼續笑着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從哪裏來,但我知道你根本不屬於劍氣山河,至於你是怎麼出現在妖族天下的,又在妖族天下生活了多久,我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在此之前,你根本就沒來過劍氣山河。」
王富強一下站起來,震驚道:「你調查我?」
王靜玄抬手壓了壓,示意王富強不用激動,同時笑着道:「這個還真沒有,畢竟整個劍氣山河,你不是第一個謫仙人。」
王富強皺眉道:「謫仙人?」
王靜玄點頭道:「從其他世界而來,本身不屬於這個世界,卻又要生活在這個世界,具有極強的修行天賦的人,我們稱之為謫仙人。」
王富強點了點頭,眼珠子微微轉動,不知思索着什麼。
王靜玄起身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不在了,我希望你能替我守護蘊靈門,什麼六宗之首就算了,太累,至少保證蘊靈門這些人不被欺負。」
說完伸手拍了拍王富強的肩膀,笑着道:「這一次,蘊靈門全力護你,他日,望你也能全力守護蘊靈門。去吧,老祖宗還等着呢。」
王富強皺着眉頭,滿臉疑惑的走出屋子,只覺得莫名其妙,一步三回頭的向着蘊靈門後山走去。
內門後山。
這裏平時根本不讓任何弟子踏足,很多弟子甚至一生都無法來到這裏,但王富強已經來了兩次。
小橋流水,茅屋芭蕉。
王富強走到橋頭,停下了腳步,望着小橋對面的茅屋。
「進來吧。」就這時候,茅屋裏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還是那般蒼老而沙啞。
王富強便移步走上小橋,走向那棟茅屋。
王富強不知道,就算是掌門真人王靜玄,都沒走上過這座小小的木橋,而他前後已經走了兩次。
屋子推開,跟兩年前一樣,還是光線昏暗,還是透着一股陰冷潮濕的霉味。
王富強進門之後,對着老人行了一禮,說道:「弟子見過老祖宗。」
老人竟是站起身來,佝僂着身子走向王富強,一邊道:「你不用這般稱呼。」
王富強一愣,也沒有說話,跟在老人身邊,走出屋子。
老人離開屋子後,並沒有繼續走下台階,而是伸手遮擋了下陽光,然後眯着雙眼,看着那兩棵芭蕉樹。
他伸手指着那兩棵芭蕉,開口道:「你看那兩顆芭蕉,就算沒人打理,它也可以活着,只是活得肯定會差一些。」
王富強皺着眉頭,不知道這位老祖宗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所以不由得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興許是太久沒有見過陽光,所以臉色顯得異常的蒼白,整張臉都充斥着一種病態。
老人繼續道:「但蘊靈門不是芭蕉,沒有合適的人打理,很快就會覆滅。」
他說到這裏,轉頭看着王富強,剛好對上王富強的眼神,然後笑着問道:「聽說你煉製出了五把飛劍?」
王富強連忙點了點頭。
老人繼續道:「能讓我看看嗎?」
王富強便召喚出五把飛劍,懸停在兩人身前,上下起伏不定。
老人盯着五把飛劍看了一會,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很不錯!」
說完示意王富強收回。
王富強收回飛劍之後,老人繼續道:「知道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人願意收你為弟子嗎?」
王富強一愣,搖了搖頭。
老人笑着問道:「你呢,願意加入蘊靈門?」
王富強猶豫了一下,如實道:「就像王掌教說的一樣,我離開了蘊靈門,恐怕存活都是問題,所以願不願意,真不是我自己可以決定的。」
老人笑了笑,說道:「入了蘊靈門,就得扛起屬於自己的擔子,一舉一動,都關乎宗門聲譽,可就不能再亂來了。」
王富強皺眉道:「比如?」
老人笑着道:「比如往同門弟子頭上撒尿這種事情。」
王富強瞪大雙眼,一臉錯愕的盯着這位老祖宗。
老人笑着道:「適當教訓一下是可以的,但這種做法,實在欠妥。」
王富強嘀咕道:「他不先惹我,我會這樣對他?」
老人就當什麼都沒聽到,繼續笑着道:「不過這件事過去就算過去了,今天叫你來,也不是要問罪於你,而是想問問你,在未來若有需要,在蘊靈門面臨重大危機的時候,你是否願意幫助蘊靈門?」
王富強點頭道:「若是我可以做到的,自然可以,可若是我做不到的,我就算想幫,也沒辦法不是?」
老人笑着點了點頭,說道:「那拜師?」
王富強疑惑道:「你要收我為徒?」
老人笑着搖了搖頭:「我倒是想,可怕是沒這個能力,所以只能代師收徒。」
王富強吃驚道:「沒開玩笑?」
老人笑着道:「你看我像是開玩笑?」
王富強咽了一口唾沫,難以置信的道:「那我今後在蘊靈門的輩分,豈不是……」
老人笑着點頭道:「除了我們這些老傢伙,你就是輩分最高的。」
這一下,王富強是真的被嚇到了。
真要是這樣,以後就算是王靜玄那老王八蛋見到自己,豈不是也得喊一聲師叔?內門那些小王八蛋見到自己,不得喊一聲師叔祖,甚至太上師叔祖?
這豈不是說,自己都不用跟王靜玄那老王八蛋打架,就可以直接命令他把當初從自己身上拿走的那些東西全部交出來?
老人笑着問道:「怎麼,你不願意?」
「願意!」王富強脫口而出,然後笑着道:「當然願意,一百個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