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荀攸之計,劉協命王邑以河東太守的身份下達命令,要求各縣徵集糧食,送往安邑,供應大軍。
按照制度,每年秋收之後,除了要上交朝廷糧倉的糧食,剩下的都留存在各縣的倉庫里。一是作為各縣官吏俸祿,一是作為救災儲備。
郡治所在縣的糧倉會大一些,但也不會將其他縣搜刮一空,會在各縣留下相當數量的糧食。
衛氏、范氏都在安邑,安邑縣倉里的糧食大概率被他們藏起來了,但周邊的解縣、聞喜、猗氏還有糧,可以用來救急。
之所以要王邑出面,而不是直接下詔,除了要由王邑做惡人以外,還有一個劉協雖然不爽,卻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
對各縣而言,朝廷的詔書遠不如太守府的命令有效。
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
這不是一句笑話,而是血淋淋的現實。
王邑本人就是典型。
他能趕到天子面前為衛氏、范氏辯護,把衛氏、范氏看得比朝廷還重,那些受他保護的人,又怎麼會把朝廷的詔書放在眼裏。
事急從權,為了解決迫在眉睫的吃飯問題,劉協不得不先忍下這口氣。
事實面前,王邑沒有其他選擇,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
十幾天的牢獄之災,足以讓他認清一個事實,眼前的少年天子不是軟弱可欺之輩。
頭再鐵,也鐵不過斧鉞。
劉協命人召來尚書令裴茂,讓他帶着人,陪王邑回安邑城。
這一次,劉協吸引了教訓,對裴茂明言。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只要糧食。兩天之內,必須籌集到足夠大軍吃半個月的糧食,多多益善。
以四萬人計,半個月需要近四萬石糧。
這個任務不輕鬆,但劉協沒有其他辦法,為此不得不讓裴茂出面,以示對河東大族利益的尊重。
時刻可能斷糧的感覺太難受了。
裴茂領命而去。
處理完了軍政,已經是深夜。
劉協心情不太好,難得地喝了一些酒。
酒是衛固送來的,劉協只留了一點,其他的都分給了文武大臣和將士,以示有福同享。
數量有限,喝醉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解解饞。
說是勞軍,更像是羞辱。
酒很香,入喉卻苦。
劉協擲杯而起,披上外衣,走出大帳,登上剛剛立起的將台,看着數里外的衛家塢堡。
堡中燈火搖曳,隱約可見人影。
他們在幹什麼呢?劉協想着,不知不覺的攥緊了拳頭。
將台下有腳步聲響,漸漸走近,停住。
劉協低頭看去,頗有些意外。
竟是嫂嫂唐姬,正仰着頭,向上看。
劉協扶欄俯身。「嫂嫂,有事?」
唐姬似若遲疑,片刻後,她一手裹緊舊氅,一手提起裙擺,緩步登上將台,走到劉協身邊。
「陛下喝了酒?」她吸了吸鼻子,有些詫異。
「喝了兩口。」
「借酒銷愁?」
劉協咂了咂嘴。「算是吧。」
唐姬眨眨眼睛,幽幽說道:「中平元年三月,辛亥夜,先帝亦如陛下此刻,飲酒數杯,徘徊復道之上,徹夜未眠。」
劉協對此毫無印象,但他知道中平元年是黃巾起事的那一年。
「和黃巾有關?」
唐姬點點頭,又搖搖頭。「第二天一早,先帝下詔,大赦天下黨人,還諸徙者,唯張角不赦。」
劉協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覺得嘴裏更苦了。
從心底里泛上來的苦。
「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陛下有壯志,更當有耐心,不可爭勝於一時。」
劉協無聲地笑了一聲:「嫂嫂說得有理,我已立三十年之志。三十年不夠,就再加三十年。」
唐姬轉過頭,看着劉協,嘴角輕挑,隨即又悵然若失,輕聲嘆息。
「晉文公逃亡十九年,終成霸業。陛下這幾年也是受益匪淺。天降大任於陛下,誠非虛言。」
劉協沒說話。
他不知道上蒼讓他穿越過來是天降大任還是隨機bug,但他很清楚,改變歷史沒那麼容易,他這兩天已經感受到了太多的阻力。
太行山一樣的阻力。
唐姬也沒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兩人各自沉默。
過了一會兒,唐姬忽然驚醒,有些慌亂的抬起手,輕掠鬢髮。「差點忘了正事。陛下,臣妾收到了荀彧的回書,他正在趕來河東的路上。」
「是麼?」劉協心情為之一振。
這是一個好消息。
但他隨即又心生疑惑。
既然荀彧趕來,為什麼不直接上書,反而要給唐姬回書?
「莫不是他有話不便直言,只能請嫂嫂轉達?」
唐姬嘆了一口氣。「陛下果然是聞弦音而知雅意,聰慧非常人可及。是的,他的確有所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陛下如先帝一般,視黨人如洪水猛獸。」
劉協眉梢輕揚,欲言又止,剛剛振奮起來的心情也跟着墜落。
怪不得唐姬剛才特意提及先帝大赦黨人的事,原來是為了鋪墊。
荀彧人還沒到,先為黨人發聲。
由他輔政,還能推行改革,再興大漢嗎?
見劉協不言,唐姬似乎早有準備,從容說道:「陛下可知曹操險失兗州之事?」
劉協還是不說話,靜候唐姬發言,看看她究竟能說出些什麼來。
「張邈本與曹操同黨,曹操能主政兗州,張邈居功至偉。但曹操方得志,便以言語不和,殺名士邊讓,是以兗州名士齒冷心寒,陳宮與張邈共謀,迎呂布入兗州,欲逐曹操。若非袁紹出兵援助,又命臧洪據東郡,安撫兗州士庶,只怕曹操已死無葬身之地。」
「袁紹出兵增援曹操?」劉協頗感意外。
唐姬點點頭。「是時,曹操方征徐州,後方空虛,僅存范、東阿、鄄城三縣,軍不滿萬,無一宿之糧。最困窘時,人相食。若非袁紹出兵出糧,曹操焉能再起。」
劉協吁了一口氣,忽然有點同情曹操。
創業不易,曹操比他難多了。
不管怎麼說,他至少還有個皇帝的名義。
曹操有啥?袁紹的馬仔,還是不受待見的那種。
曹操都能不屈不饒,最後成就一番事業,自己有什麼好叫苦的。
「曹操……」劉協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再同病相憐,他也不能表示對曹操的同情,尤其是在唐姬面前。這要是傳到荀彧耳朵里去,荀彧估計半路上就得掉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