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內的空氣似乎凝滯了,所有人一言不發地注視着伊扎雷比。
最後到場的歐爾庫斯就這麼靜靜地坐在角落,別人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了,他曾經不斷地提醒其他人,在敵人腹地活動應當力求穩妥,而不是貪功冒進,但是沒人聽得進去。
身為塞列爾帝國的七杖,歐爾庫斯本該為這場失利痛心疾首,為那些死去的士兵感到不值,然後再次重複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但是他沒有。
帝國頂層戰力很難說得上關係和睦,象徵着武者勢力的將軍們向來和魔法師玩不到一塊,魔法師與魔法師,武者與武者之間也有着自己的立場與利益。
歐爾庫斯不想捲入這些人掀起的漩渦當中,他只希望完成自己的使命,繼續研究召喚術,去尋找血肉戰車的秘密。
這樣的沉默被將軍羅沓這個名義上的第七軍最高統帥打破了。
「六百勇士屍骨無存,一千五百匹重要的戰馬葬身火海,這就是你給塞列爾帶回來的驚喜嗎!」
「塞列爾開戰至今,東線,西線,新開闢的中部戰場尚無大敗,只有你,只有你!」
羅沓終於壓抑不住火氣,伸出手,指向了與夜水大戰之後,被熏得烏黑的伊扎雷比。
「伊扎雷比,你的失利會讓整個第七軍因此蒙羞,連帶着我們都會被塞列爾民眾鄙夷,我們將成為整個塞列爾的笑話,被無數人日日夜夜地恥笑,我們的家族都會因此抬不起頭!」
「要知道,你輸的可是藍水,是那個曾經打了塞列爾臉,而且始終譏笑着我們的異族!」
羅沓的話如同一柄尖刀,扎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裏。
肩負陛下期望的第七軍,在各線節節勝利的時候為他添堵…唯一的一場大敗好似白絹布上的黑點,顯得那麼的顯眼。
這個消息必然隱瞞不住,國內錯綜複雜的勢力總會得到風聲,恐怕就算他們完美執行了陛下的戰略部署,回國之後迎接他們的也不是鮮花與掌聲,而是紛至而來的嘲笑。
歐爾庫斯對於羅沓的話毫無反應,一個因為沉默召喚實驗把女兒和老婆都氣走的人,什麼家族責備,民眾恥笑都是小菜。
回到家把門一閉,地下室一蹲,召喚陣一開,這世界就被拋在腦後了。
伊扎雷比被羅沓的話刺激到了,他羞憤難耐地辯解:「我回來時候就解釋過了,藍水有很厲害的人在指揮,打了我們一個出其不意,這才導致了大敗。」
「正面對敵,他們的六階魔法師夜水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如果不是現場局勢惡化,我必須掩護騎兵撤退,我完全有機會解決他!」
羅沓沉聲說道:「失敗者總會拔高對手的實力,並把一切推脫為自己大意。」
「羅沓,你什麼意思,你是覺得我在說謊嗎?」
被質疑的伊扎雷比火氣上來了,他不顧身邊人的阻攔衝到羅沓面前,怒視他。
「如果不是那個不知名的指揮者設下圈套,佔盡了優勢,正面對敵,我的火焰足以讓那些該死的蘑菇人葬身火海!」
一旁的肯尼薩哼了一聲:「戰場本就是如此,中計只能說明你實力不濟,換做我,我在拿不到想要的信息就會立刻返程,而不會貪戀那點功勳在藍水境內逗留。」
歐爾庫斯覺得這一幕格外的有趣,外人看來高高在上的七杖以及水晶級的武者,因為戰爭失利丟了面子的緣故,開始了各種馬後炮式的演出。
所謂的「要是我來,就不會這麼做」不過是得知了結局後說的風涼話罷了,以自己之前告誡他們不要小看各族抵抗力量時一個個不屑,輕蔑的態度來看,換個人也是伊扎雷比的下場。
在給嘴唇塗抹唇彩的素那法漫不經心地提醒:「我覺得大家還是想一下怎麼挽救吧,隨軍的書記官是陛下的親信,他們應該已經把這次事情記錄完畢,準備發送了。」
素那法環視了一圈愁眉不展的同伴,視線落在了角落裏,她輕輕擦拭掉唇角畫歪的唇彩,笑着說:「今天有個人格外沉默呢。」
視線紛紛聚集到了歐爾庫斯身上。
歐爾庫斯倒也沒有坐視局勢惡化的意思,責任感促使着他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按兵不動,等待中部或者西線戰場的好消息。」
羅沓不滿地瞪着伊扎雷比:「如此一來,我們第七軍就沒有辦法建立更大的功勳了。」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素那法問。
「我們在這裏主要依仗騎兵的侵略性威懾周邊諸族,而且驅趕難民的目的已經達成,要做的就是等而已。」
「等到難民催化出的矛盾在各大種族中蔓延開,讓他們的聯盟變得脆弱,勝利唾手可得,功績也能輕而易舉地到手。」歐爾庫斯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這就是我的提案,我還有一場實驗要進行,剩下的你們自行決定即可。」
歐爾庫斯說罷,起身離開了營帳。
素那法若有所思地望着歐爾庫斯離去的背影,內心暗笑:「真的是實驗嗎?」
歐爾庫斯回到自己的帳篷後,發現麵包正坐在椅子上打盹,便無情地晃醒了她,把剛從軍需官那裏拿到的一籃子土豆塞給了她。
餓了快一天的麵包二話沒說就啃了起來。
「吃飽了就幫我看着點,還是老規矩,誰都不要放進來。」
麵包已經習慣了歐爾庫斯的叮囑,知道他又要對着一堆亂七八糟的鬼畫符開始忙碌,因此迅速從籃子裏拿出兩個土豆塞進衣服里,快步走了出去。
四周安靜下來之後,歐爾庫斯在營帳中再次佈置好了召喚儀式,正式開始前他照例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召喚前的準備。
對於血肉戰車的追求已經持續了許久,然而歐爾庫斯等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此前召喚血肉戰車會什麼都無法召喚出來,而現在…
歐爾庫斯看着眼前那輛拼合了史萊姆和馬車的奇怪召喚物,鬱悶地揮手驅散了它。
「為什麼…」
歐爾庫斯痛苦地捶地,因為太過用力,他的表情十分扭曲。
明明窺探到了隱秘的知識,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更進一步接觸,這種感覺讓歐爾庫斯煩躁,憤怒,心癢難耐!
他希望那個曾經迴蕩在他腦海里的聲音再次指引他,然而無論是醉酒,吃藥都無法再度聆聽到。
發泄似地猛捶了幾拳地面,直到疼痛一點點蔓延開,鮮血從拳頭上滲出,他才大喘着氣,晃悠着站起身。
歐爾庫斯撤去了召喚法陣,對着受傷的手施加了一個治癒的法術,又戴上了一個手套,這才換上一副冷漠的表情走出營帳。
他需要散散心,再這樣糾結下去,歐爾庫斯覺得自己會發瘋。
研究召喚術這麼多年,他從沒有覺得瘋狂距離自己如此接近,那種觸之不及,如水中撈月般的虛幻感無時無刻都在折磨他,血肉戰車已經成為了他的一種執念。
歐爾庫斯的思緒被周邊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打斷了,他抬頭四顧,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救治傷兵的地方。
伊扎雷比帶回來三千多名士兵,有近一千名留下了永久性的殘疾。
因為一路急於撤退,醫療能力有限,他們的傷口已經開始流膿,發臭,不少人基本是強撐着一口氣回到了駐地。
根據隨隊療愈師的說法,這些人基本失去了戰鬥能力。
歐爾庫斯想起了伊扎雷比為自己辯解時說的話,眉間隱有「川」字浮現。
藍水的統帥的確是個不可小覷的角色。
深處敵後的第七軍現階段無法把傷員轉運出去,只能就地治療,而這些已經失去戰鬥力的傷員卻要分走正常士兵的大量口糧。
儘管傷兵休息的地方距離其他士兵很遠,但是依舊阻止不了傷兵間蔓延的悲觀氣息傳染開。
「從一開始就是瞄準了這一點啊,如果他真的下死手,帝國長戟估計會死更多人吧。」
想到這裏,歐爾庫斯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自己的女兒卡蘭妮身為帝國長戟的一員,可以說是撿回了一條命。
本想找卡蘭妮說點什麼,歐爾庫斯卻忽然被傳令官找到,要求他迅速回到統帥營帳。
最後一個返回的歐爾庫斯驚訝地發現了身着寬大白色長袍,袍上繡滿金絲邊雲彩圖案的帝國使者。
這些直屬於皇帝陛下的宮廷信使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站在歐爾庫斯身邊的素那法給了他答案。
「中部戰場,巨人一族潰敗了,如今正在撤向鳶尾魔狐的領地,與鳶尾魔狐,半獸人一起重新組織起陣線。」
歐爾庫斯用幾秒消化了這個信息,然後眼睛偷偷瞟了其他人一眼。
伊扎雷比如喪考妣,羅沓面色鐵青,肯尼薩滿臉陰沉…明明是帝國值得稱讚,具有紀念意義的大勝,但是這裏的氣氛卻顯得格外的壓抑。
各處高奏凱歌,唯有第七軍坐擁六位六階頂尖戰力,各軍抽調的精銳騎兵,卻吃了帝國最大的一場敗仗。
第七軍「星光閃耀!」
宮廷信使肯定了第七軍在敵後孤軍奮戰的功績,對於第七軍成功執行戰略部署,分化敵方聯盟的行為皇室上下十分滿意。
陛下同時也讚揚了伊扎雷比統帥的帝國長戟震懾諸族的戰績,並對於英勇奮戰,力竭而亡的將士致以最高的敬意,皇室對這些勇士的嘉獎不日將至。
這是一份耐人尋味的信息,敗得如此丟人的伊扎雷比沒有被責備,反而其所在的家族還得到了皇室的接見。
什麼震懾諸族,那完全就是伊扎雷比自己輕敵,貪功冒進一路莽過去吧,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帝國長戟才會大敗。
整體行文歐爾庫斯聞不到一絲一毫追責的味道,好似以弱勝強的不是藍水,而是伊扎雷比領導的帝國長戟。
震驚中的歐爾庫斯逐漸回過味了。
第七軍深入敵後的戰略部署本就是陛下和大貴族們制訂的,這種本就帶有冒險性質的行動不是沒被人勸諫過,奈何陛下的意志不容輕易更改。
陛下想證明自己微操入神,英明神武,強化自己的威權。
如今第七軍成為全塞列爾最閃耀的那顆星,為了面子,陛下也只能如此粉飾這場失利了。
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了歐爾庫斯心頭,他在信使誦讀完陛下的「嘉獎」之後,急忙追問。
「中部戰場突破之後,第九,第十一,第十二軍應該會與第七軍匯合吧,我們什麼時候對鳶尾魔狐發動攻擊?」
信使深知眼前這群六階強者對於塞列爾的重要性,他笑意盈盈地回答:「您說的這三軍正在中部戰場掃蕩殘敵,塞列爾國內的糧草也需要轉運時間,因此至少要到秋收之後才能發動大型攻勢。」
歐爾庫斯眼前一黑。
他身邊一直在玩指甲,思考該給指甲染什麼色的素那法也抬起了頭。
如今鳶尾魔狐境內聚集了這麼多種族的有生戰力,距離秋收還有一段時間,儲存食物完全無法應付如此多人的日常需求,很快就會因為分配出現一些摩擦,正是一鼓作氣進攻的好時機。
一旦等到秋收之後,緩過氣的鳶尾魔狐,巨人殘兵,還有背井離鄉本就怨氣重重的半獸人們一定會迸發出極強的戰力。
根據信使所說,這是因為西線戰線拖得過長導致的。
精靈一直依託着面積遼闊的林地在和塞列爾周旋,因為他們居住的地方大多是山林,即便砍伐,焚燒了不少,但是依舊難以行走,導致沒有了魔法師坐鎮,糧食運輸就成了一件麻煩事。
歐爾庫斯冷汗直流,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這是精靈早有預謀,還是誤打誤撞製造出的戰果了。
信使看出了歐爾庫斯的焦慮:「陛下英明神斷,你所憂慮的事,他早有囑託。」
「第七軍會在中部三軍抵達之後開赴摩斯塔納南方,覆滅藍水。」
「諸位大人,有些話我還需提醒你們一二。」
「陛下在聽到第七軍慘敗時,在皇宮內說的話,可不像我帶來的信息那般溫和,有些恥辱必須由你們親自洗刷。」
「藍水,必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