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院公房內,楊輝坐在那籌算了許久,擱下毛筆,沉吟道:「我不明白。」
「確實難,但你我可解得開。」
秦九韶捻着鬍鬚笑了笑,又道:「每張券引都是一樣的,先有了編號,再以天元術算出一串數字印在背面。背面之數雖不同,然算法只有一個。」
「我並非是說這個。」楊輝道:「是不明白為何要偽造蜀地券引,朝廷若不願給地方鑄幣之權,只須下詔……」
「別無它法了。」
秦九韶只用這一句打斷了楊輝的話,又道:「不僅要算出這券引上用於防偽之數字。與蜀地貨幣之爭,你我之才幹可得大用啊。」
楊輝對此反應十分平靜。
秦九韶反而有些喜意,眼睛裏發着光,手中筆走龍蛇,嘴裏偶爾喃喃自語。
「這蜀地數字用起來倒方便……」
兩人俱是數學大家,僅半個時辰便將廖瑩中給的三十餘張真券引上的數字籌算了一遍,各列了幾個算法,但一時還不能確定蜀地是哪種。
秦九韶走到門邊向外看了看,又道:「平章公還未吩咐,或還能再見見我們,且等着,不急走。」
「依道古兄所言。」
秦九韶又坐下,拿起茶葉看了一眼,贊道:「瑞龍茶,好茶。」
他怡然自得,就在這樞密院的公房裏煮起茶來。
「謙光可知?我馬上要被貶謫梅州了,幸而又遇此機會。」
楊輝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欠了欠身。
秦九韶動作瀟灑,又道:「川蜀,我十分了解。家父曾任官巴州,嘉定十二年,興元兵變,叛軍進佔巴州,家父才避回臨安。寶慶元年,家父又任潼川知府,我隨他入蜀,彼時蒙軍肆虐,我於民間募集義兵,游擊蒙虜,那年,才十八啊……」
「道古兄抗虜之事跡,我亦有聽聞,感佩不已。」
「這段經歷,雖比不了李瑕,然於潼川府路練兵克敵,我可謂與李瑕有過相似經歷?」
「是。」
秦九韶眨眨眼,笑問道:「那,若平章公起用你我、對付川蜀劵引,謙光輔我,可好?」
楊輝倒沒想到他這般直接,愣了愣,點點頭,應道:「自是如此。」
「多謝。」
秦九韶更顯瀟灑,煮水泡茶,動作一氣呵成。
楊輝卻不知再說什麼。
他久聞秦九韶之名,知道對方是真正的天才,星象、音律、算術、詩詞、弓、劍、營造、騎術、蹴鞠之道無一不通,無一不精。
但,太過醉心仕途,也太好鑽營了。
在官場營營至五旬,如今竟已到這般直言不諱求官的地步,未免太……
「道古兄。」
「嗯?」
「恕我冒昧。」楊輝猶豫片刻,還是道:「仕途終不可強求,你我皆不是擅於官場經營之人,不如於學術……」
「謙光啊謙光,」秦九韶感慨着,道:「我十八歲起鄉兵抗蒙;二十一歲擢縣尉,葺城樓、平抑瀘州蠻夷之亂;二十四歲中進士,魏相公青眼有加……為官三十年,政績斐然,吳相、賈平章公相繼倚重我之才華。何謂不擅官場經營?」
楊輝無言以對。
在他看來,秦九韶才華之高,可謂耀眼於當世。
也就是真有這份才華,還能在到處得罪人的情況下曾官至江寧知府這等高位。
但,秦九韶在官場上的昏招也實在是太多了。
以權販鹽牟利,建宏敞住宅,廣納美姬,生活奢華,用度無算,說話直言不諱,到處樹敵,一邊與吳潛交好,一邊巴結賈似道……
這種種官場大忌,便連楊輝這個書呆子都明白,以秦九韶之聰明卻不明白?
恃才傲物罷了。
「你看,今日平章公猶得起用我。」秦九韶給楊輝倒了杯茶,笑道:「他前兩年才與我言失望,今我尚未往梅州,又進此間。」
「是。」
楊輝也不敢再與秦九韶多說這些,岔開話題,只敢繼續聊蜀地券引之事。
「這小小的券引背後,有高人在啊……」
許久,直到夜幕降下,廖瑩中才重新趕回來。
「平章公今日見不了你們,但會向官家舉薦你們到江陵府任官。」
人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廖瑩中卻遠不止這威風,秦九韶頗為客氣,笑問道:「但不知平章公今日遇何難事?下官或能為他分憂?」
廖瑩中不由白了秦九韶一眼,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
賈似道曾經極欣賞過秦九韶。
這樣一個才華無雙的人才,不僅文武皆通,還會遊戲,會蹴鞠、鬥蛐蛐,如何能不喜歡?
賈似道對秦九韶的提攜也曾不輸於當時對李瑕,但可惜彼時吳潛一復相,秦九韶馬上又立場不定,讓人極為失望。
此番若非為了對付李瑕,賈似道絕不再用秦九韶。
「別笑了,臨安不是你待的地方,儘快赴任江陵……」
~~
數日後,又一艘大船由臨安啟程,沿運河北上,駛入長江,朔游向西一路抵達江陵府。
至江陵之後,商船改載貨物,繼續向西,經三峽至夔門,經過沿途盤查,去與蜀地貿易。
~~
時維九月。
漢中,郡王府桂蔭堂。
這日議事初始,韓祈安先開口道:「我們發行券引已過了數月,宋廷竟還未有太大反應?」
「是有的。」嚴云云道:「前陣子重慶府便查抄了一批從東南運來的偽幣。想必如今還在設法偽造我們新的券引。」
「我擔心的反而不是這些偽幣,而是宋廷封鎖與我們的商道,進行經濟制裁。」
「經濟制裁?」
「蜀地畢竟貧乏、人口稀少,有大量的物資仰賴東南商旅運來。故而,我們比東南更害怕商旅中斷。打個比方,我們這間屋子裏東西少,要是被關上了門,難免會被困死在屋中。眼下江南完全有『封鎖』我們的實力。」
李瑕話到這裏,向李冶問道:「敬齋公如何看?」
「郡王這是考校老夫啊。」李冶坐在那,手搖着蒲扇,慢條斯理道:「我對南面情況還不算了解,近來聽說過一些,認為宋廷是封鎖了不了貿易的。」
「何以見得?」
「宋人確實有錢,但只怕錢不是握在其朝廷手裏吧?」
李瑕笑笑,頜首道:「敬齋公說的有理,對金銀關子如何看?」
「會子也好,關子也罷,宋廷始終是那個問題,錢不在朝廷手裏。國庫沒錢,會子換成了關子,換湯不換藥。」
李瑕道:「最壞的情況便是如此,國庫沒錢,平頭百姓亦沒錢。」
嚴云云道:「故而,宋廷哪怕想封鎖貿易,能從中獲利的商賈也不會答應?」
「只要川陝還能與蒙古貿易。」李冶道:「談商貿,不能只看東南,脫不開西北。」
他支起身來,沉吟道:「蒙人喜歡收藏黃金珠寶。把通往西域的商路稱作『黃金繩索』,通過賣出絲綢、瓷器、鐵器、藥材,從西邊運回大量的黃金、珠寶、象牙、犀角。與西邊的貿易有兩條商道,一稱『欽察道』,一稱『波斯道』。商道上色目人往來不絕,貿易、進貢、傳道,數十年來往哈拉和林運送的金銀珠寶不知幾何……」
說到哈拉和林的財富,李瑕知道那必然是一個讓人難以想像的數字。
從成吉思汗時期起,蒙古人就在征服、搶掠,孜孜不倦地收藏黃金,到如今,絲綢之路上則是遍佈了從中歐、東歐、西亞、中亞、東亞、南亞而來的商旅、傳教士。
故而,忽必烈也發行紙幣,卻不會出現江南那種物價沸騰的情況。
這是真正的實力。
相比起來,李瑕遠沒有這種積蓄。
「換言之,只要我們還能與西域有商旅往來,哪怕只是走私,商路就不至於斷絕,一邊是來自東南的工藝品,一邊是來自西北的金銀皮貨,眼下是『中間商賺差價』,有了本錢之後,則發展工藝、擴大地盤,從中間商成為真正的富豪?」
李冶道:「郡王這話雖糙,但大致是這道理。」
李瑕議事時說的往往都是這樣的大方略,與諸人達成統一意見了,方才做下一步的安排。
接下來聊的便是對整個商貿的統籌。
……
李瑕原本是把李冶當作數學家看待的,但近來相處發現,李冶首先是個官,哪怕閒居三十餘年,其人生最開始的目標還是經世濟民。
其次,李冶則是個文人,經史文章詩詞樣樣精通。
不由讓人感慨,天才只要對某件事有興趣就能達到這般成就。
李冶卻沒有這些感慨。
他讀書科舉,本就是想經世濟民。
之所以不仕忽必烈,是因為「世道相違」,懶得去當個翰林學士,寫些阿諛文章增其名望。
但忽必烈請了兩次,若再第三次,李冶也是不敢拒絕的。
他又不傻。
活到這把歲數了,什麼事看不明白?
至於李瑕……說實話,李瑕與忽必烈,李冶都看不上,一個是宋國叛臣,一個是蒙古強虜。
李瑕與忽必烈的不同就是沒有那些一請三請,直接把他強擄了。
還能如何,罵了一通,找個台階下了,做官就做官吧。
反倒是做了這官之後,李瑕竟還真放權給他民生經濟之事,且正好得以一展平生所學,叫他頗為驚喜。
~~
這日議過事,回到公房,李冶正繼續伏桉統籌,卻有小吏快步過來。
「敬齋公請看這個……」
李冶先蓋上桉上的文書,方才接過幾張券引。
眯着老眼看着上面的數字,他微微訝然,道:「這張是……」
「是偽券,重慶府有人憑此兌走了大批糧食,察覺不對,一查,果然是假的。紙質、工藝,蜀地不該有人能以假亂真到這地步。」
「這防偽編號也沒錯,是有人泄漏了算法?還是……被算出來了?」
李冶喃喃了一句,眼中卻是綻出饒有興趣的光芒來。
他並未拿最複雜的算法來加密這些數字,以免各地券引查核算起來不方便。
本想着自己於算學一道已獨步天下,無人能破解。
倒沒想到,宋國還有這般人物……
「好,好,果然還是南面學術昌盛,好啊。」
李冶忽覺這王府的屬官當得實在有趣,捻須喃喃道:「那老夫就陪你們玩一玩也好……」
~~
這日,褒園。
「貴人,王翠說有急事求見。」
閻容正拿着一本賬簿在算她的分紅,聞言,懶洋洋地道:「都說了不要讓她隨意進內院,我那位……信不過她。」
「王翠遞來了這個。」
閻容轉頭一看,忽起身道:「讓她來見我。」
「……」
「你說什麼?」
「當時任梅不見之後,秀環便察覺到不對,她實在不知還能找誰了……」
良久,有什麼東西砸碎在地上,碎瓷濺了一地。
「臨安這些人都死定了,都給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