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的包房內,幽暗的燭火下,劉備的表情愈發的陰晴不定。
眼前的男人…
準確的說,眼前的宦官,他能說出「大漢族譜中的內容——中山靖王第五子陸城侯劉貞之後,孝景帝玄孫」這樣的話,足可證明,他的確是當今天子派來的,且天子細細的查探過了他劉備的身世。
可,漢庭要對曹操動手?想要獲得他劉備的助力與支持…
這…
劉備…覺得這事兒玄乎!
漢庭怕是高看了自己的實力,同時,又低估了曹操的實力,何況…還有一個善於洞悉局勢、窺探人心的隱麟陸羽呢!
算無遺策的他?
會不會已經算到了這一成?
退一萬步說,縱使隱麟沒有算到…
那漢庭與曹營一旦決裂,那…最後的結果,漢庭的勝算又能有幾成呢?
劉備不敢往下接着想,越想越覺得沒底,玄之又玄!
當然,善於藏心術的他,不會把這些告訴眼前的使者。
見劉備沉默…
這宦官再度強調道:「劉皇叔身為皇室後裔,當今天子的皇叔,陛下需要劉皇叔的助力,難道…劉皇叔就願意眼睜睜的看着曹操變成那董卓、李傕、郭汜,操控朝廷,讓漢室天下淪為傀儡麼?」
他加重了音調,語氣格外的凝重。
只是,不論這上使語氣如何嚴肅,語態如何凝重,劉備的表情始終平靜如常,一雙眸子裏不露喜怒,便是宛若平靜的湖面一般。
「不知上使名諱?」
劉備反問一句,完全與宦官的話風馬牛不相及!
「在下未央宮椒房殿宮人冷壽光!」
宦官如實道。
所謂錦繡未央,未央宮乃是大漢皇后居住的建築群,而椒房殿位居未央宮建築群正中間,是皇后所居之所。
漢武帝皇后衛子夫、孝昭上官皇后、孝宣許皇后、孝宣霍皇后、孝宣王皇后均曾居住在此間宮闕。
哪怕如今,大漢遷都許昌,可陛下的崇德殿、長樂宮與皇后的未央宮、椒房殿,曹操幾乎是照搬過來的。
而冷壽光「椒房殿宮人」的自稱很明顯是自謙了,他哪裏是什麼椒房殿宮人?他可是總管後宮事務的大內總管!
啊不,這個時候,應該稱之為「大長秋」!
他也是皇宮中,天子劉協與皇后伏壽為數不多信得過的人。
「原來是冷公公,草民劉備這兒有禮了。」
劉備站起身來,拱手一拜。
提及「草民」二字時,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劉備特地的加重了語氣。
冷壽光眼珠子一轉,能混到他這個地位,能成為陛下與皇后信賴的人,他的反應敏銳至極,劉備這麼一句話,冷壽光就聽出了劉備的訴求!
「劉皇叔放心,征討逆賊袁術、剿滅叛賊呂布,劉皇叔均立下大功,明日那曹操班師回朝,必定會在殿前請賞!到時候…」
冷壽光頓了一下,故意賣了個關子,他餘光瞟向劉備,似乎是窺探他的表情。
可劉備依舊是氣定神閒、淡定自若,似乎…他的話沒有激起劉備絲毫心中的波瀾。
冷壽光心頭不由得輕吟一聲「可怕的藏心術」!
他堆笑着繼續說道:「到時候,大殿之前,劉皇叔朝拜天子,陛下會當着百官、文武面前,亮出族譜,交代清楚你劉玄德大漢皇叔的身份,陛下還會賜你為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
很明顯講到這裏時,劉備的眼眸微微觸動了一下,相由心生,冷壽光知道,劉備他動心了。
他笑着繼續道:「劉皇叔啊,這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儘管有名無實,曹操也不會允許你赴豫州上任,可…這大漢皇叔的身份就另當別論了,你能明白陛下的苦心麼?」
呼…
長長的呼出口氣,劉備的眼眸一下子凝起。
亂世之中,他先是征討黃巾,後又投奔公孫瓚、陶謙、呂布、曹操…
半輩子打過來打過去,卻依舊是漂泊半生,居無定所。
他的上半生為何如此這般的「失敗」、這般的「悲催」,不就是缺乏一個名頭麼?
討伐黃巾,不論他立下多大的功勞,沒有名號,還不是為別人做嫁衣?
後面的故事,更是屢屢驗證了這點。
在這亂世,若然沒有一個人人都能叫得上的名號,誰人知道你的事跡,誰人又知道劉備劉玄德這個名字!
比起劉皇叔這個稱號,劉玄德的名字簡直是不值一提。
這一刻,劉備的心猛地悸動了一番。
「多謝陛下好意,也多謝冷公公好意,只是,此事事關重大,我可否面見陛下?當面商議!」
劉備低聲道,他的表情依舊是無比的平靜。
就好像在說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一般,他的喜怒完全的藏在了心裏。
「這個自然,等到了許都,等你領了這皇叔的頭銜,陛下自會見你,在此之前嘛…」冷壽光把話講了一半兒。
劉備卻立刻拱手道:「劉備乃漢室宗親,承蒙陛下不棄,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冷公公放心即可!」
「好…」冷壽光等的就是這句話。「果然,陛下沒有看錯劉皇叔,劉皇叔權且韜光養晦,到得許都城,咱們再行計議,陛下身邊已經暗中積蓄起了一定的力量,更有許多權臣參與其中,只等機會成熟,就…」
冷壽光還沒講完,劉備直接打斷道:
「冷公公?不知這些力量都是何人?」
「這個咱家還不能說。」冷壽光眼眸緊凝,「該皇叔知道的時候,皇叔自然就知道了。」
霍…
這下,劉備徹底明悟了。
是啊,前有竇武、陳蕃,後有董卓、李傕、郭汜,把持朝綱,架空天子!
這些教訓不可謂不深刻,如今的漢庭是不會放任一個權臣做大的。
今朝問鼎中原的曹操,無疑便是這個權臣。
而縱觀漢朝的歷史,似乎永遠逃不過天子與權臣的爭鬥,少年天子往往聯合外戚、宦官推翻一個權臣,然後外戚再度變成權臣,等他涼涼後,再由下一個君主藉助新的外戚,藉助全新的宦官再度推翻,一切不過是循環罷了。
劉備看穿了這一切,同樣的,他也看穿了另一件事,今時不同往日啊!
昔日裏的權臣…
可沒有一個像曹操一樣,不單單是自己強大,他的身邊還存在着一個極善於窺探人心、可怕的「隱麟」助陣。
推翻曹操的可能性,或許存在,但又或許,只是理論上存在呢!
等等!
心念於此,劉備猛然間想到了什麼。
「冷公公,劉備有一事相告!」
「劉皇叔不妨直言。」
劉備主動靠近了冷壽光一分,幾乎是附耳在他的耳邊輕吟出一番細微的話語。
「……」
嘶…聞言,冷壽光眉頭一挑,整個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竟有此事…」冷壽光眼皮子眨動了一下。「若皇叔所言非虛,那咱家自當稟報給陛下與皇后娘娘,倘若誠如皇叔所言,大司農陸羽也是可以爭取的對象!」
劉備提及的正是拉攏陸羽。
而劉備之所以如此判斷,是基於他對曹操的了解。
曹操此人善於攻心,卻又生性多疑。
此番攻陷下邳城,陳宮、高順、張遼、陷陣營、并州義士均主動提及要加入龍驍營!
沒錯…
是龍驍營,而非曹營!
兩字之隔,卻是判若雲泥。
劉備太了解曹操了,儘管他表面上不漏聲色,大方的將這些降將全部賜給了陸羽,可…他的心情想必並不好受吧?
陸羽與龍驍營的做大,又豈會不引起他的猜忌?
便是為此,劉備篤定,陸羽是漢庭可以招募、拉攏的對象。
而陸羽的歸屬…
一定程度上,能決定此番漢庭與曹營勝敗的歸屬。
呼…
念及此處,劉備長呼口氣,神情篤定!
月旦評對隱麟的評語,他記憶猶新——得隱麟者,可安天下!
是「安」天下,而非得天下!
「冷公公,煩請告訴陛下,若想成事,必得爭取到陸羽!」
「得陸羽者,可安天下!」
話不用說的太直接,陛下又不是傻子,如何猜測不到…陸羽就是那「安天下」的隱麟呢?
呼。
冷壽光長呼口氣,似乎…他看到了一抹別樣的希望。
這是能復興漢庭的光!
…
…
長亭外、古道邊,青草碧連天!
呂布與楊修的馬隊剛剛踏入這下邳城通往琅琊郡的古道上,卻見得…一處石亭外,一個細眼長髯的男子正站在那兒,迎着落日的餘暉,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而他的身旁是十餘名虎賁軍甲士。
為首一人,楊修一眼便認出,不正是虎賁軍統領——許褚麼?
虎賁軍怎麼在這兒?
等等…
騎在馬上的楊修急忙揉了下眼睛,卻見到目光窮盡之處,站立在石亭的竟然是曹操!
「是曹司空…」
楊修驚呼一聲…
因為身旁的十餘騎除了呂布外,均是龍驍營的騎士,故而,楊修也沒特地遮遮掩掩,直接了當的吟出了這麼一聲。
「曹操?」呂布輕吟一聲。
卻在此時,許褚踏步已經行至馬隊的面前。「我家老爺請呂將軍亭中一敘!」
「找我?」呂布眼眸凝起…他先是生出一抹狐疑,旋即嘴角咧開,淡淡的笑出一聲,繼而翻身下馬,龍驤虎步的邁往石亭處。
到得石亭前,曹操快步迎上,不忘朝四周的虎賁甲士擺擺手,意思是讓他們撤開。
可…
包括許褚在內,每一個虎賁甲士一動不動。
誠然,虎賁軍均是曹操心腹之人,已經提前知曉「呂布未死」這樁事。
可…他們更知道,呂布是敗在曹公的手上,這等仇怨…怎麼敢讓他們單獨相處呢?
「曹公…這…」
許褚當即遲疑。
曹操卻是再度擺擺手,眼眸一凝。「沒聽到我說的話麼?都下去!退到十步之外!」
「喏!」
見曹操如此堅持,許褚才答應一聲,招呼虎賁甲士撤離到十步的位置。
看着虎賁甲士走遠,曹操主動示意。
「奉先哪,坐!」
聞言,呂布揚起手。「坐就免了吧,還要趕路呢,再說了,這裏沒有什麼奉先!」
「別這麼說…」曹操替呂布斟滿了一樽酒,他提起酒樽遞給呂布,一如當年,溫酒斬華雄時,他將酒樽遞給關羽那般。「奉先是還記恨着我曹操吧?」
這…
曹操這話,莫名的讓呂布心頭悸動了一下。
「哈哈…」
他索性接過酒樽,卻是不飲。「孟德兄說的記恨?是那必須要半年服用一次的解藥麼?還是說白門樓呂布殞命?」
「哈哈…」言及此處,呂布大笑,連帶着將酒樽一飲而盡。「孟德呀,很多時候,我佩服你,也羨慕你!」
「奉先佩服我什麼?又羨慕我什麼?」曹操反問。
「羨慕的話…哈哈,孟德兄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麼?自打坊間傳出『隱麟之語泄露天機』、月旦評傳出『得隱麟者可安天下』後,各路諸侯都在爭搶隱麟,可偏偏隱麟投身於你曹營之下,助你曹孟德一步一步的崛起,成長為今日的問鼎中原,龐然大物!緣何不讓人羨慕呢?」
呂布繼續道:「至於佩服,呵呵,我佩服你曹孟德是個真小人,不像是劉備那樣外表忠厚、內心奸詐的偽君子!殞命白門樓,我看懂了一些事,也看清楚了一些人,你這『真小人』會留下我,可『偽君子』絕對不會,當然,若是位置調換,呂布定然是不敢留下你曹操這麼個『心腹大患』!如此膽魄,又豈能不讓人佩服呢?」
呵…
呵呵!
別說,呂布的話讓曹操心頭一陣蕩漾,能讓曾經的無雙戰神呂布呂奉先佩服,足夠他曹操欣慰許久了。
「奉先哪,你這『真小人』的讚譽,我曹操受了,可你那所謂的『膽魄』,哈哈,我曹操受之有愧啊!」
「說實話,我也不敢留你,你是只猛虎啊,一不小心,我曹操就會被你反噬,可陸羽的話有道理,你呂布只是迷失了而已!」
「揚名於雁門的英雄、邊疆百姓眼中的保護神——九原呂奉先,他只是迷失在了洛陽城的紙醉金迷里,那些口中吟唱着『致君堯舜』,實際上卻道貌岸然,欺壓百姓的氏家大族、貪官污吏,是他們的可惡讓你愈發的迷失,愈發的抱怨這世道的不公,也變成了後來的極端逐利者!」
講到這兒,曹操頓了一下。
似乎…因為呂布之事,他頗為感慨。
「中原太過奢靡了,也有太多的誘惑了,莫說是你,便是我曹操又何曾沒有沉淪於這紙醉金迷中!好在我及時醒悟,我發現這些滿口『仁義道德、致君堯舜』卻道貌岸然的傢伙都該死,於是,我便想着改變這個世道!這是你、我間最大的不同,你為私慾,而我為公義!」
「或許,拋開這些花花世界,回歸雁門,做回你最初的模樣時,你會體會到我說的這些,人一輩子不能只想到自己,要想到未來,想到這大業的延續!」
言及此處…
曹操語重心長的再度問道:「奉先,我現在再問你,你還恨我曹操麼?」
「恨?呵呵…」
呂布苦笑一聲,旋即搖搖頭。「或許,呂布會恨你,可呂影不會,呂影不僅不會恨你,還會感謝你,讓他找到了曾經的追求與願景,讓他變得更加的充實與強大!」
「哈哈,曾經或許呂布是無雙戰神,是溫侯,是奮威將軍,是徐州牧!也或許,他是九原呂奉先,是邊塞的保護神,可從今往後,這些都已經煙消雲散,他只是一個想找回自己,想庇護親人的男人!恨,死過的人,又談何恨呢?」
又是一番感慨。
感慨之餘,呂布想到了貂蟬,想到了呂玲綺,想到了靈雎,想到了他白門樓赴死時,無數追隨着他的兄弟,還有邊塞處,那些飽經磨難,等待着他守護的黎民百姓!
白門樓上…那一句句臨終別離的吟唱,呂布終身難忘!
——「雁門王六,送呂將軍!」
——「朔方劉敬,送呂將軍!」
——「武州李二狗,送呂將軍!」
——「上黨林凡,送呂將軍!」
——「陪將軍赴死!安能投降?」
……
從來沒有一刻,他呂布心裏竟是如此的充實。
語氣停頓了一下。
呂布嘴角咧開,罕見的笑了笑。
「我聽說孟德與貂蟬結為兄妹!」
「是有這麼回事兒。」曹操點了點頭。「我不單單要與她結為兄妹,更會在許都城給她準備一座大宅子,雇上十餘僕人任她差遣,照顧奉先的女兒靈雎長大成人,讓她們母女一輩子衣食無憂,不許有人讓她們受到半點委屈!」
曹操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出。
哪曾想,呂布直接一擺手。「孟德,大可不必!」
這…
氣氛本來都烘托出來的,被呂布這麼一句話打斷,曹操挺尷尬的。
呂布的話接踵而出。
「孟德呀,你什麼樣的人?我最是清楚,昨晚你睡在哪?與誰睡?今早下邳城已經是滿城風雨,就不用我細細的再講述一遍了吧,秦宜祿的夫人杜氏,孟德兄還滿意吧!」
啊…
微微一愣,旋即曹操也不遮掩,「哈哈哈…」當即爽然的笑出聲來。
呂布的語氣卻是變得語重心長。「孟德呀,如果你真想讓我放心,那就不要給貂蟬大宅子,也不用給她額外的僕人,權且讓她住進司農府吧!司農府有天下才女蔡昭姬,陸司農又是我認定的女婿,貂蟬是他的小娘,整個許都城上下,也唯獨司農府讓我,讓呂奉先放心!」
講到這兒,呂布再度朝曹操笑了笑。
「孟德啊,我的心思你應該能體會吧!」
呵呵…
體會…
聽到這兒,曹操就「呵呵」了,他曹操難道就是這麼一個不讓人放心的人嘛?
還是說,真要放心起來,他曹操不當人!
當然,這些不重要。
「哈哈哈哈…」
曹操爽然的大笑。「那就依你,我會將貂蟬與靈雎安置在陸羽的宅府,她們的生活、起居由陸羽照顧,陸羽本就有一個姐姐,不過是又多了一個姐姐罷了,這下你滿意了!」
聞言…
呂布頷首,不過,他嘴上卻說。
「不是我滿意了,是白門樓殞命的呂奉先滿意了!」
哈哈哈…
曹操再笑,不過,因為呂布提到了陸羽的緣故,曹操突然有一些語重心長的話想告訴他!
「奉先…不,是呂影!既然你提到了陸羽,那我曹操倒是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就同你講講,你不妨聽聽,評價一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