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多月,現實世界與末世完全分割開了。
最開始期待的事終於到來了,陸安發現自己一時竟感到無所適從。
暈乎乎地躺在床上,沒有脫衣服,也沒有洗澡,半睡半醒之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滿是怪物嘻嘻哈哈的破世界。
趙華瘸着一條腿抱怨又吃魚,卻吃得比誰都開心他只是不想讓小錦鯉整天吃魚,自己吃什麼無所謂,只要不餓就行。
何清清貪婪地曬着陽光,尾巴的鱗片反射着淡綠色的光芒,時不時甩到一邊。
還有阿夏……
阿夏!
半睡半醒間,陸安忽然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來,望着窗外燈火,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一點多。
外面霓虹燈閃爍着,冬天的這個時間,這座城市已經安靜下來。
無比強烈的孤獨感攫住了他,在床上坐了很久,陸安渾身無力,感受着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最終晃晃有些疼的腦袋,起身脫衣洗澡。
在三百年後的時光里,他同樣存在過,這是屬於兩個人的秘密。
客廳里黑漆漆的,沒有開燈。
他沒有預料到這一時刻,不用再去末世,卻像是丟了什麼東西,看着浴室鏡子裏那個男人滄桑的面容,他抬起手摸了摸。
這裏是2021年,沒有末世,沒有污染,沒有四個月亮。
一切都還沒發生。
「咔。」
一聲輕響,夏茴房間的門被打開,一道黑影走了進來,輕輕坐在床邊一動不動。
過許久,細微的腳步聲響起,走出房外,房門重新關緊。
夏茴躺在床上睜開了眼睛,在黑暗裏靜靜看着門口的方向。
時隔一個月,卻比當初在末世掙扎時顯得更憔悴了,在經歷過白曉琴強拉去醫院之後,陸安在電腦前枯坐很久,最終買了一些書來看。
必須要做出一些改變,他也意識到自己出問題了。
蓉城的生活一如既往,路上來來往往都是行人,這裏處在時代前沿,各種潮流服裝都能看見,天氣好的時候,有些靚女就會換上熱褲,露出光腿神器的大長腿,穿得厚厚的挎籃子買菜的大爺大媽和他們出現在一起,仿佛是兩個季節兩個世界的人。
冬末春初。
錦江邊上的垃圾被人收到一個袋子裏,零食袋,煙盒,飲料瓶,紙屑,走一路撿一路,最後到了公司門口,把袋子裏的空瓶交給環衛大爺。
時隔近一年,陸安重新找了個工作,沒有再當電工,而是在家閉關了一段時間後,找了個環保局的工作準確說是生態環境局。
編外。
考試的事還在準備着,難度比當初考進電網還要大,趙信博得知以後挑起大拇指。
整整衣服進門,一天工作又開始。
「陸哥!」
「早上好。」
明明才二十多歲,卻被近三十的人叫陸哥,陸安一開始很不習慣,後來也就不再爭辯。
誰叫他看起來成熟又穩重,據那幾個傢伙說,坐在那裏不說話的時候,有一股沉靜的氣質。
「今天活多不多?」
「任務挺重。」來人叫小黃,和他一樣都是編外,瘦瘦巴巴像個癮君子,幹活時沒少受到陸安照顧。
「今天又走路來的?撿那麼多。」小黃剛剛看見他走過來。
這是個怪人,一開始剛工作的時候他以為這大個子陸哥家庭條件不好,好不容易考上了編外,還要抽時間撿些瓶瓶罐罐補貼家用,後來發現壓根不是這麼回事。
媽的有房有車有女朋友,還開的四個環其實是陸安偶爾開了白曉琴的車。
也不知道為的什麼,可能就是那種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小黃推了車出來,看着推車,陸安歪了歪頭,「我來吧。」
「沒事,我來就行。」小黃推拒一下,沒推開,陸安大手抓住推車,平穩地往前推了一截,嘴角不由輕動。
小黃莫名其妙,一個小推車有什麼好玩。
工作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這也是陸安選擇先找個工作再考慮考公的原因。
下班時間,陸安又提起那個破袋子,還有垃圾長夾。
「今天也不吃食堂?」
「家裏還有個人呢。」陸安擺擺手轉身走了。
家裏還有夏茴。
兩個人現在很微妙,陸安知道她是在蔚藍天空下長大的阿夏,但是她終究不記得當初兩個人推着自行車,掙扎高速上。
也不記得在寒夜裏縮在一起瑟瑟發抖。
陸安只想照顧好她,不管怎麼說,阿夏既然選擇讓不記得一切的她回來,而不是帶着那些記憶,在當時那個時間點,肯定有她的理由。
也許是神的詛咒。
也許是時間上必要的一環。
又或許,只是她單純的想拋棄一切,體驗一下完整童年,保存一個美好的過去。
她不想以那種模樣出現在現代經歷了末世十三年,回想以往只有一片灰暗。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絕對不想,陸安很清楚這一點。
雖然阿夏並沒有說過。
所以她創造了一個沒有末世的世界。
「回來了?」
「嗯。」
陸安放下手裏的袋子,上午環衛工很早就起床打掃,也沒多少人,撿到的垃圾不多,而下午回來一路可以撿半袋瓶瓶罐罐,夏茴接過去驚喜了一下,「這麼多?」
「天氣暖了,出來的人多,低素質的也就多了。」陸安聳聳肩。
這還沒到節假日。
「電死他們。」
夏茴把罐子拿出來踩扁扔進紙箱裏,攢多一些後可以賣錢。
賣來的錢可以買一頓排骨來吃。
兩個人都不缺這點錢,但這是陸安的興趣,就像有些人喜歡聽歌,有些人喜歡手工,有些人喜歡diy,有些人喜歡改造輪椅……
陸安的興趣就是撿破爛,她覺得應該尊重一下。
當然,夏茴一開始也因為髒髒的而抗議過,後面習慣就好了,誰會拒絕白撿的錢呢?
……有土豪可能真的懶得彎腰,那麼換個說法,誰會拒絕白撿的一大鍋香噴噴的排骨呢?
陸安在廚房裏忙活,忽然發現廚房被動過,有些狐疑地探出頭:「你進來過?」
「我切……水果用了一下。」
「哦,你最好沒事離遠點。」
他很怕突發新聞:蓉城一小區居民樓突發大火,起因竟是……
一頓晚飯吃完,已是傍晚七點,天早早的黑了,陸安坐在角落,專心研究夏茴帶回來的電腦,小心地把它拆解開,那個來自未來的電擊棒早已被肢解,他在試圖用電擊棒里的電池鏈接電腦。
研究到九點,放下手裏的活整理好,他又開始看書,不僅有考題,還有輻射污染防治相關,如今大學重選專業已是不可能,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夏茴洗過澡就回屋睡覺了,聽着身後傳來的動靜,陸安放下書揉揉眼睛休息片刻,抹身從旁邊抽出來一本《山海經》,帶繪圖版。
翼望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烏,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服之使人不厭,又可以御凶。
有一種叫鵸鵌地鳥,三隻頭,六個尾巴,叫聲像人嘎嘎笑。
夜漸深。
靜謐的夜晚,只有偶爾翻動書頁的聲音。
陸安伸了個懶腰,脖子咔吧響幾聲,抬起頭看着窗外,一輪彎月掛在那裏。
停頓一會兒,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望着月亮靜靜出神。
砰!
地面一個小小的拳坑,阿夏緩緩收回手,活動了一下手指。
力氣沒有再變大。
她真的長高了一點。
本來剛剛合適的褲子,現在已經露出腳踝,雙腿變得修長。
如果陸安在這裏,會發現她不僅長高了,而且頭髮剪了之後,都沒有再變長,包括指甲這類,所有能量都被她不經意間控制着。
大腦這個中樞對身體的把控到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地步。
河邊的樹已經變得蒼翠,一陣風吹來,發出簌簌的聲音。
「那個能吃了沒!」
何清清指着遠處的莊稼問。
「那是豆子,要等它開花結果,長出來豆莢才算熟,不是菜。」
阿夏和她科普,何清清很失望地哦了一聲。
少了一個人,生活好像並沒什麼變化,日子一如既往的過着,天空依然高掛三個月亮。
是的,沒有什麼變化。
何清清看一眼阿夏,如果不和她主動說話的話,她在沒事的時候就喜歡靜靜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或起身去看看秧苗的情況,拔幾棵剛露頭的野草,捉幾個蟲,蹲在那裏盯着莊稼上的嫩葉出神。
整個人變得沉默,氣質也愈發內斂,尤其是剪短了頭髮之後,臉頰變得線條分明,薄薄的嘴唇抿起來,帶着幾分冷意。
玉米出秧了,有點營養不良的模樣,那是最好的一片地,只能多多照顧。
「你認識字嗎?」阿夏拿了一本書問。
「認得一些。」何清清道。
「我也是。」
阿夏抱腿坐在樹旁,拿起陸安經常看的書放在膝頭,和小錦鯉還有何清清一起看。
「她叫雪……雪……這個字念什麼?」阿夏指着它道。
何清清歪了歪頭,「……『來』吧?」
「可是它有個草字頭。」
「那也叫來,念偏旁。」何清清信誓旦旦。
阿夏想了想,行吧,那就雪來。
真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名字,她討厭雪。
初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一個長翅膀的女孩,一條魚半截尾巴垂在河裏,還有背靠樹坐着的阿夏,三個女人腦袋湊在一塊。
趙華像個瘸腿的老乞丐,身上髒兮兮的,坐在院門前曬着太陽,春種結束後好不容易休息一下。
「我可能快死了。」陳志榮從嘴裏拿出來一顆牙,繼禿頭之後,他又開始掉牙了。
「滾!」
趙華側側身子,這貨說了小半年了,偏偏能一直吊着。
「真的。」陳志榮把牙扔上屋頂,期待還能重新長出來。
何清清能長魚尾,趙錦鯉能長翅膀,阿夏能長個子,他為什麼不能再長出來一口牙?
這沒道理,他一定能。
「等那些菜熟了,可以做糊糊吃,有沒有牙都沒事。」趙華看了看遠處的菜,出聲道:「反正你本來就比我年紀大,老了掉牙,很正常的,你是個老頭兒了。」
「可是我才三十多歲。」陳志榮嘆息道,放在舊時代,這時候可能剛生孩子。
有個螞蚱忽然從遠處跳起,撲簌簌落在腳邊。
趙華眉毛一揚,都不用起身,長長的胳膊直接抬起扣過去,把它捏起來給陳志榮:「明天加餐。」
「真是太棒了。」
陳志榮捏着螞蚱仔細看了看,拽一根草稈把它串住。
等到夕陽斜落,阿夏回院子裏起火燒水,留下小錦鯉陪何清清玩井字棋的遊戲。
「錦鯉!」阿夏喊一下,小錦鯉就顛顛從河邊跑回來。
她指指屋裏:「進去洗澡。」
小錦鯉點了點頭,跑進去很聽話地開始脫衣服,脫到光溜溜的就坐到大水盆里,然後阿夏提着一桶溫水進來,用水盆舀水往她身上澆。
給小孩子洗澡很方便,只是她身後的翅膀有點不好洗,羽毛沾濕了就貼在一起,阿夏拿皂莢水淋過之後再用力搓。
「翅膀不要亂動。」阿夏說,水滴都甩了她一臉。
小錦鯉乖乖地把翅膀收起來,貼着後背。
洗乾淨之後,在田裏捉蟲拔野草弄得髒兮兮的小錦鯉變得很乾淨,細軟的長髮貼着臉頰,發梢還在滴落水珠,整個人看上去白皙粉嫩,更像是一個小天使。
阿夏拍了拍她小屁股,錦鯉就從水盆里站起來,自己去一旁拿毛巾把身上擦乾,翅膀舒展,像鳥一樣用力抖了幾下,水珠漫濺。
好像意識到什麼,她動作停下,回頭看看,阿夏抬起手抹了抹一臉水珠。小錦鯉吐了吐舌頭,騰騰跑出去回房了。
阿夏搖搖頭,褪去衣服擦洗一下身上,隨便整理一下,便重新穿好,開門把水倒掉,回房躺下。
她在黑暗裏睜着眼睛,環視四周。
房間裏靜悄悄的。
遠處傳來隱約的歌聲,溫婉悠長,何清清又喝酒了。
「星期六離開了,又好像沒離開。
每當夜深人靜,我都能感覺到,他還在,只是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沒有死,他以消失的方式告訴我,他還會出現,我們終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