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謙卑恭順垂下眼,不敢直視沈棠。
無法通過對方的表情判斷喜怒,她心中忐忑更甚,七上八下打着沒有節奏的鼓點。
在決定找康國求助之前,她的國家對沈棠的了解多源於民間道聽途說,以及盟國給的消息,內容毀譽參半,使者對沈棠的初始印象也源於此。只是後來無意間從商賈手中淘到一本以沈棠為原型的話本子,從諸多文字中窺見一個與初始印象截然不同的形象。
陪同接見使者的顧池猛地抬眼。
見眾人沒有注意到自己,默默垂回去。
使者心聲跟車軲轆一樣繼續往前滾,不僅有聲音,還有畫面,台詞還帶抑揚頓挫。
【權力地位是永葆青春,延年益壽的大補品!對男人如此,對女人更如此。女君天姿國色,順了吳昭德,換來多年養尊處優。但女君今日若願隨孤,他能給你的,孤能!他不能給的,孤也能!在吳昭德身邊獲得的滋補,跟孤給女君的補品,難道會不同?】
俏麗女君為她輕薄無禮而生怒。
道:【歪理邪說。】
表面好色浪蕩的國主捏住女君下頜,略施巧勁便讓對方不得不直視自己的眼:【這如何是歪理邪說?達官顯貴身邊的女君各個雍容富貴,這些氣質不是她們男人用權勢滋養出來的?同樣都是權勢,女人手中的權勢跟男人給的權勢,滋補效果哪有不同?女君若是隨孤,孤不僅會用權勢滋養你,還會讓你共享孤的權勢,雙倍滋補,加倍保養。】
顧池面無表情,內心嘖嘖稱奇。
好傢夥,這還是一本磨鏡話本子。
一國之主跟話本女主共享天下,這份補品確實能將人滋補到永葆青春。儘管跟一隻金絲雀共享天下的橋段很離譜,但筆者能將主上那股子流氓氣質抓死,也算可圈可點。
顧池以為這就差不多了。
結果使者心聲內容急轉直下。
一大片不太和諧的畫面正面衝擊顧池。
「咳咳咳——」
他猛地咳嗽起來。
包括使者在內的眾人移來視線。
顧池的反應能力不是蓋的,當即捏了捏嗓子,刻意沙啞聲音道:「請主上恕罪,臣昨日貪涼受了風寒,今早喉嚨不是很舒服」
沈棠:「」
她的眼神在問顧池搞什麼東西。
什麼喉嚨不舒服?
顧池還記得他今天朝會跟人激情開麥,字正腔圓,洪亮聲音幾乎翻過宮牆,讓早市都聽到?七八十歲的老臣本就傷心家中小輩誤入歧途,被噴得當場破防,恨不得自盡!
連沈棠看了都生出一丟丟不忍。
現在顧池說自己嗓子啞了?
呵呵,別不是聽到什麼古怪心聲吧?
沈棠吃不准使者內心所想,擔心影響大局,借翻來覆去查驗機密書簡的由頭,暗中私聊密語顧池。根據使者真實所想,再做判斷。
顧池:「」
別問了,真的別問了。
他感覺自己都要萎靡不振了。
再香艷的橋段文字,一旦其中一方主角是天天壓榨自己幹活的上司,那簡直比抄寫一萬遍清心咒還要讓人四大皆空。這位使者也是有膽量,敢在這種場合走神回憶話本。
顧池只能含糊其辭:【無甚,就是這位使者的來歷有些意思,竟還是主上擁躉。她本是內廷女官,原先沒這機會出使,但有傳聞主上甚愛面容姣好的女子,她才來了。】
派遣女官而非其他官員,就是隱晦討好沈棠,這點兒小心思沈棠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使者還是自己的擁躉,態度稍稍和善了點。
顧池:【】
酷愛看主上同人,怎就不算粉絲了?
沈棠故作深沉地放下機密書簡:「這卷書簡內容記載詳細,不似偽裝,但正因為太過真實,孤還有個疑問——你們是怎麼得到的?如此機密,豈會讓人簡簡單單得手?」
使者來之前被告知如實交代。
她沒有猶豫便坦白了前後細節。
這份機密書簡原本在戚國權臣手中,權臣府上防守森嚴僅次於王宮,自然不會輕易泄露出去,可凡事都有例外。也不知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武者將其竊出,拿到外頭拍賣!
「拍賣?」
使者對這部分內容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倒不是她故意隱瞞,而是她也不知道。來的時候,國主親自跟她交代,只說有這麼一個地方百無禁忌,還說沈棠作為一國之主,多半也是接觸過的,雙方心有靈犀就行。
有些東西,不必暴露天底下。
沈棠也沒繼續為難使者。
眾神會社員一直都是目無法紀,玩弄權術、操控更替的手段更是百無禁忌。他們在這個平台互相交換利益,任何利益都行,活的、死的,其中也包括這種機密信息。只要有本事弄出來,有人敢買,就有人敢賣!西北分社是祈善的地盤,康國這邊還算安穩。
西南分社這邊就比較自由了。
沈棠跳過這個話題,直指核心。
「消息可屬實?」
使者想起國主險些愴然淚下的忐忑模樣,坦誠道:「吾國國主拿到的時候,便派遣人手去標註地點探查,那些地方不僅有重兵把守,還有要塞雛形,糧倉也都對得上。」
這批人還差點兒被發現蹤跡。最後還是靠着放了一把火調虎離山,得以僥倖脫險。
朝中數位心腹重臣原先還懷疑書簡的真實性,覺得有人在暗中挑撥離間,猜測是歹人從內部瓦解西南諸國聯盟,將他們拖入猜忌混戰的陰謀詭計!證據出來,全部噤聲。
戚國是真想搞死自己!
這還能忍?
然而,他們仔細想一圈才發現西南諸國,居然沒有能救自己的,能力夠的不會冒這個風險,能力不足的出手了也是一起來挨打。最後只能將目光投到西南大陸之外地區。
中部大陸絕對沒戲,出兵路徑上的國家不可能為援兵讓道,生怕又是一出假道伐虢的大戲。算來算去,符合條件的救兵就一個!
沈棠追問:「當真?」
「當真!」
沈棠開始跟使者打太極:「一旦戚國發現消息泄露,勢必會收手,一時半會兒不敢輕舉妄動,不一定非千里迢迢來借兵求援」
使者心中有不祥預感。
她聽出沈國主對此事興致缺缺。
對於如今坐擁整片西北大陸的康國而言,區區彈丸小國的依附不僅沒有好處,還是個累贅,徒留虛名。按照規矩,屬國要是被打了,康國還得派兵過去撐腰。圖什麼呢?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這些可都是不小的軍需開支。
思及此,使者不由流露出哀戚之色:「戚國收手一時,不可能收手一世!一夕安寢又有何用?以戚國如今地位,或許會因為機密泄露而謹慎收手,但也可能撕破臉皮!」
說打就打,都不用管出兵名頭。
那時候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沈棠仍是不為所動。
神色為難道:「使者也需體諒出兵難處。震懾戚國,怎麼着也得兩三萬精銳吧?為了保障這些武卒糧草不絕,也得派兵護送運糧隊伍,一前一後就是十萬規模。這些兵馬待在康國,便是樹茂根深的參天巨木,但出了康國國境便是無根之木,風險何其大?」
沈棠兵馬打仗,糧線壓力都是最小的。
不過,這些細節就不用跟外人說了。
她能心安理得糊弄使者。
沈棠「盤算」過後覺得此舉太虧。
使者見沈棠想拒絕,心中焦急如焚。
「只要國主願意伸出援手,我國在一日,便永遠臣服於康國!」此行跟人搬救兵,說得難聽一些就是搖尾乞憐求生存,既不能將姿態放到塵土,又不能不夠謙卑惹人不快,專業的人來了都把握不好,更別說使者原先只是輔助內廷的女官,哪有出使經驗。
沈棠流露出失望神色。
使者在本國都沒什麼地位分量,她能代表一國之主做決定?呵呵呵,就算一國之主親自簽下白紙黑字的盟誓,那都是說撕就撕。
「下官以性命在天子殿前發誓!若有一字虛假、一語欺瞞,此生全族絕後而終!」
顧池的密語在她腦中響起。
【主上,這位女君還是宗室女。】
她的全族就是王室了。
這個誓言真的夠狠,別說內廷女官了,就算是正經滿朝文武也沒一個敢輕易開口。
沈棠:「」
她適當流露出對使者此舉的詫異和欣賞,一番遲疑過後,似乎心軟了:「此事事關重大,不能三言兩語就定下來。你先別心急,待孤與文武大臣商議,來日再給答覆。」
使者是個上道的。
或者說,她來之前看過小抄,知道什麼話最能打動人。康國不願意出兵的理由,無非是出兵損失太大,沒必要做無本買賣。但,如果此次出兵能賺到錢,甚至擴張領土?
她不由想到某個話本子。
年輕有為的王者終於得償所願,與心頭好耳鬢廝磨之間,愉悅從胸臆滿出,額頭汗涔涔的水珠沾着髮絲,襯托出那雙寫滿野心的眼。待身邊人問她為何發笑,她撿起一縷青絲輕嗅,曖昧不明又一語雙關:【孤這輩子最大的愛好便是開疆拓土,如何不喜?】
彈丸小國滿足不了年輕王者的野心。
戚國總能讓她盡興吧?
她奉命出使之前,國主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倘若基業保不住,至少要保下性命。
戚國跟尋常諸侯勢力沒什麼區別,對待前朝王室都沒什麼慈悲之心,生怕餘孽哪天死灰復燃,乾脆斬草除根。相較之下的康國就仁慈得多。聽說市井庶民常常能看到曾經的高國國主吳賢在外溜達,興致高的時候,他還與人外出同游,切磋武藝,日子和美。
康國還給人家封了爵位,將人榮養起來。
跟全族被清算相比,這日子算得上美!
當然,眼下還不到這一步。
使者國家這邊的意思,必要時候可以禍水東引,攛掇康國跟戚國打,兩國打起來就顧不上彈丸小國了。就算最後還是要滅國,戚國也別想安逸,大不了拼一個魚死網破!
顧池:「」
這種話本子就該在民間杜絕!
不過,有句話還是說對了。康國國主有專屬貓草,開疆拓土是她無法拒絕的誘惑!
使者不知道的是康國早就開始備戰。
要不是不能表現太明顯,沈棠甚至可以當天就點齊兵馬出發,而不是按照流程進行所謂「調兵遣將」。使者再心急,也不敢催促。
檀渟此次也在隨軍行列。
除了讓檀渟展示一下實力,還有便是給他機會建功立業,有了軍功才有威望,否則根本壓制不住那群心高氣傲的武膽武者。檀渟也知道此戰真正意圖,私下少不了籌劃。
「此番出動的精銳之師,想要救下是能救下的,但——救下了也有大麻煩啊。」檀渟略有些苦惱地看着沙盤戰場的局勢,他的對手是秦禮,此局勝算連五五之數都不到。
「麻煩?」
「哪有強國吞併依附自己的屬國?」不吞併,看着那一塊彈丸之地不屬於自己,又十分鬧心。他就不信,滿朝文武之中能挑出幾個真心去支援的,各個都揣着各自心思。
秦禮意味深長看着檀渟。
「這就看時機把控精妙不精妙了。」
檀渟試探問:「能拖着就先拖着?」
秦禮莞爾搖頭:「拖着不出兵,意圖就太明顯了。祈元良幾個如此愛惜主上名聲,哪裏願意讓主上頭頂這麼個污名?咱們不僅要出兵,還要乾脆利落,片刻都不耽誤,讓外人看到康國支援誠心。只是,咱們頂天只能管得了自個兒,管不了敵人,不是麼?」
要是戚國先將彈丸小國滅了呢?
康國雖不會幫小國復國,但會以小國作為藉口將場子找回來,師出有名。誰阻攔,誰就是下一腳被踢開的絆腳石!日後收復疆土,也不可能再還給小國,一切順理成章。
沈棠的安排,顯然不止於此。
她一番話就將使者感動得不知手腳往哪兒放,道:「知你心急非常,孤已命令帳下大將,率精銳三百,一切從簡,喬裝一番過去。若戚國有動靜,他們也能派上用場。」
實際上麼——
公西仇人還沒到,消息都傳到戚國了。
沈棠跟寥嘉一個勁兒得兩頭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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