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的初代領袖為墨子,而公輸氏的初代領袖則是公輸子,即公輸般,因其出身魯國,又叫魯班。
公輸般與墨子,那可是一對老冤家了。
就像墨子希望天下各國都推崇自己的學說,公輸般也希望各國推崇他的技術,為此,他不惜為各國打造用於進攻他國的戰爭兵器,比如當年楚國想要進攻宋國時,公輸般便帶着隨從投奔楚國,協助楚國攻打宋國,這讓主張『非攻』、『兼愛』的墨子無法容忍。
於是墨子也跑到楚國,勸阻楚王出兵,並且與公輸般展開了一場匠人之間的對決:由公輸氏打造『攻器』、而墨者則打造『守器』,雙方在一座小城進行模擬戰鬥。
最終,公輸氏輸掉了那場比試,懷恨離開了楚國,而墨者則取代了公輸氏曾經在楚國的地位,向楚國的君臣傳播他墨家思想。
自那日起,公輸氏便與墨家結了怨,從而展開了一段長達幾十年的恩怨情仇。
然而遺憾的是,雖然這兩家在匠造水平上不分上下,但別忘了,墨家並非只有『匠造之技』,相比匠造之技,墨家更重視的反而是學術,而公輸氏……專攻匠造,幾乎沒有這方面的涉及。
於是乎,等到墨家思想迅速傳播蔓延,陸續出現了齊墨、楚墨等分支,繼而成為天下顯學,公輸氏忽然發現,全天下仿佛都在談論墨家,再也沒有他公輸氏什麼事。
最終,公輸氏在與墨家的鬥爭中落敗,黯然投奔當時墨家弟子並未涉及的秦國,寄希望於藉助秦國的力量,捲土重來,徹底擊敗墨家。
而如今,公輸氏與墨家這對幾十上百年的冤家,齊聚於合陽城外秦梁聯軍的營寨。
二月十三日上午,得知墨踐率人來援,嬴虔、李郃、翟虎、衛鞅幾人出營相迎,給予鉅子墨踐與眾墨者極高的禮遇。
可當嬴虔看到墨踐領着二千餘名墨家弟子匆匆趕來時,他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怎麼來這麼多人?
這群墨者真的是來幫忙的麼?還是說,這群人是來找公輸氏打架的?
懷着諸般顧慮,嬴虔堆着笑容接見了墨踐。
身為墨家鉅子,墨踐對嬴虔這個秦國人可沒有什麼好臉色,他之所以率人前來,一方面是基於幫助他少梁的軍隊奪回合陽,另一方面嘛,也是想見見他墨家的老宿敵,公輸氏。
於是朝嬴虔行禮之後,墨踐便說道:「聽說秦軍中有公輸氏之人正在打造弩車,能否讓我等前去拜見,相互探討一下?」
「……」
嬴虔看了看周遭墨者手中提着的錘子、斧頭、刨刀等工具,以勉強的笑容微微點了點頭。
答應歸答應,他一轉頭就叮囑李郃:「……看着他們,別鬧出什麼亂子來。」
「不至於的。」
李郃朝着墨踐點了點頭,順便回答了嬴虔。
墨者又不是好事之徒,怎麼可能會主動惹事呢?
但事實證明,李郃低估了墨家與公輸氏的恩怨,進營僅半個時辰,墨者與公輸氏就發生了激烈的口角,所幸墨家弟子有兩千餘人,而公輸氏匠人僅百人余,因此雙方倒也沒有動手,只是展開了一番罵戰。
當嬴虔與李郃、衛鞅等人急匆匆地趕去時,兩千餘名墨者正圍着百餘名公輸氏匠人大罵,而有意思的是,那百餘名公輸氏對其他人都怕,唯獨不怕墨家弟子,雖然人數相差懸殊,卻也在努力地回罵,場面之混亂,引地秦卒與少梁士卒紛紛駐足觀望。
「到底是怎麼回事?」
待嬴虔制止了雙方的謾罵後,隨即便向墨踐與一名公輸氏匠人詢問究竟。
那名公輸氏匠人叫做公輸直,是公輸般的後人之一,同時也是隨軍公輸氏族人的頭,待嬴虔問起,他便率先將墨踐等墨家弟子的『惡行』告訴了嬴虔。
平心而論,其實墨踐等人倒也沒幹別的,他們只是圍着公輸氏打造的弩車挑毛病,可公輸氏卻不能忍啊——其他人指責他公輸氏打造的兵器無所謂,外行人那就更無所謂,但唯獨墨家弟子不能忍!
於是公輸氏就嘲諷墨踐:你們不是主張非攻麼?怎麼跑來協助『不義之戰』了?
墨踐義正言辭地回覆:他們此番前來是來幫助他少梁軍隊,畢竟他墨家學術可是少梁的國學之首,如今正幫助少梁發展,不比某些家族,空有一身匠造技術,卻只能幫助他國打造用於進攻別國的殺器,卻不能造福於民。
雙方相互嘲諷,漸漸地嘲諷就變成了謾罵,若非墨家弟子佔據絕對優勢,且四周又有秦卒與少梁士卒在看熱鬧,搞不好這雙方冤家已經大打出手了。
在了解事情經過後,嬴虔也很頭疼,畢竟一方是他秦國所倚重的公輸氏,而另一方則是天下之名、甚至如今已成為少梁國學之首的墨家,罰誰都不合適,於是最終他避重就輕地做了判決:「既然彼此不服,不如就以打造弩車作為比試,看看哪方打造的弩車更具威力。」
墨踐與公輸直一口答應。
事後,秦國駐少梁使者樛游表情古怪地對嬴虔說道:「虔帥請來墨者之前,就應該能想到雙方水火不容……」
嬴虔無奈道:「我只知兩家有恩怨,卻不知竟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說實話,他此番請少梁的墨家弟子來打造攻城器械,一方面是因為少梁距合陽更近,比他從秦國國內召集公輸氏匠人快得多,另一方面,他也是想試試能否讓公輸氏從那些墨家弟子身上偷學一些技術。
比如李郃開價五千頭耕牛的連弩,嬴虔不是看不到這種連弩的優點,只是他不捨得拿五千頭耕牛去換罷了,倘若是五百頭,那他還可以考慮考慮。
而假如公輸氏的匠人能偷學到這種連弩的打造方法,那他連五百頭牛就不必支付了,大不了事後出於安撫少梁的怒氣,贈送二三百頭牛表達歉意,想來少梁最後也會默認了——反正都偷學去了嘛。
可沒想到,那些墨家弟子剛到聯營,便與公輸氏的匠人發生了口角,這無疑是讓嬴虔『偷學技術』的計劃徹底泡湯了。
好在那些墨家弟子也願意幫助聯軍打造弩車,倒也不算毫無收穫。
相比嬴虔算計失敗,衛鞅則狐疑地看着那些離去打造弩車的墨家弟子,問樛游道:「為何這些墨者會來幫助?在他們眼裏,我秦國不是『不義之國』麼?」
「是,啊不是……」
下意識點頭的樛游因為一時的失言露出了尷尬之色,見衛鞅對他的失言並無反應,他這才繼續說道:「這些墨者幫助的並非我秦軍,而是少梁軍隊。在他們看來,少梁奪回合陽是合理正當的訴求,畢竟合陽並非是少梁通過武力占奪的,而是我秦國對之前進攻少梁做出的賠償。」
對於樛游的回答,嬴虔並不意外,也不在意。
畢竟墨踐這群少梁之墨,已經與少梁國高度捆綁在一起,只要他秦國日後同化了少梁,這些墨者又還能投奔他處?
他在意的是這群墨家弟子能幫助少梁軍隊到什麼地步,於是他問樛游道:「這些墨者會相助少梁軍隊討伐河東麼?這次魏國可是佔了合陽呢,這是嚴重的不義行為吧?」
樛游想了想說道:「理論上是會答應的……」
聽到這話,嬴虔、衛鞅神色皆變,嬴虔驚喜問道:「當真?這些墨家願意協助少梁軍隊討伐河東?」
不等樛游回答,衛鞅則驚疑問道:「為何?對於墨者而言,進攻他國不是不義行為麼?」
見此,樛游便將年前李郃與墨踐在舊梁召全國數千名墨者辯論一事告訴了嬴虔與衛鞅,解釋道:「在李大夫的建議下,少梁之墨已修改了墨學的一些主張,不再局限於『本土防禦』,也不再抗拒當受到他國侵略時反攻至他國境內,甚至迫使他國就主動侵犯做出賠償……」
靜靜聽完了樛游的解釋,衛鞅微微凝眉道:「感覺有點危險……」
「危險?那不至於。」樛游搖頭道:「不管怎麼修改,少梁之墨也沒有丟掉『義戰』的前提……」
聽到這話,衛鞅這才微微點了點頭。
他知道,對於天下大國而言,所謂名正言順的『正義之戰』,大多只是一個藉口,但墨家不同,正義與非正義,墨家弟子一向看得很清楚,因此倒也不必擔心少梁打着『義戰』的幌子進攻他國。
這樣一想,少梁對他秦國倒也確實沒什麼威脅,只要他秦國不主動威脅少梁即可。
關鍵在於……
「李子梁……頗有壯志啊。」衛鞅意有所指地提醒嬴虔道。
「哼。」嬴虔斜睨衛鞅輕哼一聲,表示不需要你來提醒,隨即他淡淡說道:「他當然想要少梁強大,這沒什麼,只要他肯率奇兵、弩兵相助我大秦攻打魏國,佔了整個河東,介時分給他一兩座城池,也沒什麼大不了。」
衛鞅微微點了點頭。
只要確保每場戰事他秦國的收穫比少梁更多,倒也確實不必過於防範。
五日後,公輸氏在秦軍的幫助下打造了百餘架弩車,而墨家弟子這邊,則獨力打造了二百餘架。
二月十七日,嬴虔再次揮軍攻打合陽。
見秦梁聯軍再次前來,魏將龍賈乾脆直接先換上了魏武卒守城。
然後就見公輸氏與墨家弟子分別打造的弩車陳於城外,一論齊射,輕易射穿了魏武卒的三層厚甲,直接擊斃了百餘名魏武卒。
『完了……』
眼見城上的魏武卒在出現傷亡後也變得驚慌失措,龍賈面色大駭。
別看秦梁聯軍的連弩一次最多也只有射殺幾十、上百名魏武卒,有時甚至更少,但關鍵在於這種威力巨大的弩車讓作為魏軍中堅力量的魏武卒都出現了驚慌、躁動的情緒。
一旦他魏軍士氣跌至低估,縱使仍有五六萬之眾,又如何能抵擋得住十二萬秦梁聯軍呢?
『必須突圍!今夜就要突圍!否則要全軍覆沒……』
龍賈攥緊拳頭,心下做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