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御和藍羿兩人耐心的聽着,期間並沒有出聲打擾,
還別說,雅夫人這個故事曲折離奇,百轉千回,非常引人入勝,其中有好幾個節點,蘇御差點忍不住發問:女主一最後怎麼樣了?
但最後他還是忍住了。
蘇御取來一碟瓜子,悄悄遞給藍羿,藍羿抓起一把,小聲嗑着,瓜子皮全都扔進了一旁的小火爐。
時間一點點過去,直到傍晚,雅夫人的故事終於講完了,這才端起一旁的涼茶靠在椅背上,閉上眸子陷入沉思,似乎她的心神還沒有從故事中走出。
藍羿也跟着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雙眼直愣愣的盯着爐中火苗,默然不語。
只看桌子上那厚厚的一疊手稿,這個故事一定是一個長篇巨作。
故事主角是一位風流瀟灑的世家公子,與大多數書中的主角一樣,帥的一塌糊塗,錢多的花都花不完。
主角於上元節,在京城內帶着家僕,於河邊賞燈時,偶遇女主一,當時的女主一手裏提着一盞紅燈籠,書名便是由此引出。
主角父親是藩鎮節度使,權柄極大,相當於山南道王奎讓那個級別,率軍出征時將主角送至京城,實際上就是當人質,避免皇帝猜忌他擁兵自重。
與女主一的偶遇,自然引出一段風流瀟灑的愛情故事,可惜當主角父親得勝回朝後,皇帝許諾將公主嫁給主角。
於是女主一被主角藏在家中,以丫鬟的身份做掩飾,不然被他父親知道的話,女主一必然難逃被殺的結局。
皇帝金口玉言,是萬難違背的。
於是,大婚如期舉行,主角成了當朝駙馬,連帶家族也成了皇親國戚,
但他對公主並沒有什麼感情,除了像機械人一樣每晚例行其事外,他的心思還是全放在女主一身上。
公主蕙質蘭心,當然察覺出駙馬的口不對心,於是暗中派人調查,發現駙馬經常會半夜跑至一個丫鬟的房中。
她本可以將丫鬟吊死,淹死,悶死,但她沒有這麼做,而是跑去主角父親面前哭訴,將這個惡人交給主角父親來當。
果然,主角父親得知之後,大發雷霆,先是下跪連連給公主道歉,發誓今後一定全力約束兒子,然後立即着侍衛將女主一拖出屋子,準備杖死。
這個時候,主角出現了,向公主求情,並坦言想納女主一為妾,懇求公主同意。
公主在乎的不是主角睡了多少女人,她在乎的是主角睡她的時候,心裏想着別的女人,
而且公主本身對主角,是有真感情的,
皇家子女,天生的工於心計,故作幾番為難姿態,使得主角又是發誓又是情真意切的苦苦哀求之後,公主「勉強」同意了,
於是女主一成了駙馬妾室。
從前在暗,現在在明,女主一在公主的眼皮子底下能翻出什麼水花?別說同房,在公主的刻意謀劃下,她連主角的面輕易都難見上。
主角在公主的幫持下,一路青雲直上,官至兵部左侍郎,連帶着家族內不少子弟也接連入仕,一時間,家族勢力日益壯大,威望一時無兩。
最鼎盛時,門庭若市,入府拜謁者皆是朝中顯貴。
後來,老皇帝為儲君上位鋪路,下令處決了當朝太傅之後,一時間,朝中沒有了可以制衡主角家族的力量,於是皇帝開始打主角的主意。
先是令主角父親出征,然後暗中授意戶部延緩糧草供給,最後編了個貽誤軍機的罪名,把主角父親砍了。
三軍主帥貽誤軍機,是一人之罪,禍不及家族,所以主角安然無恙,家族內也並未傷筋動骨。
知女莫若父,公主看出皇帝有對付自己夫君的意圖,趕忙規勸主角約束家族,一應訪客,全部謝絕,日常行事也需多加低調。
主角也看出事情的嚴重性,可惜眼下的家族,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他最多也就能管好自己,至於其他人,根本就不聽他的。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主角堂哥,官至御史大夫,一次酒宴中醉酒,在後院調戲主家的小妾,主家都選擇忍氣吞聲,卻被有心者上報給了皇帝。
放在從前,這根本就不叫個事,說不定皇帝看完彈劾的摺子後,還會微微一笑,道一聲:我輩中人。
但今時不同往日,皇帝一旦盯上你,沒罪也有罪,於是主角堂哥被安了一個「行事放蕩,有損國體」的罪名給擼了,擼下來不久,就又被流放三千里,連帶一家老小全都遭了殃。
這下子,主角的家族察覺到不對勁了,
可惜晚了,
因為老皇帝身體每況愈下,眼看隨時都有可能龍御歸天,收拾主角家族已經是迫在眉睫。
沒罪名?多的是。
主家家族在鼎盛之時,沒少干那些欺壓良善,貪污腐敗的事情,當時皇帝睜一眼閉一眼,但現在,不但兩隻眼都睜開了,還要抬起手中刀了。
往事種種的陰暗醜事,全數被光明正大的擺在朝堂上,
皇帝不過是做一做「龍顏大怒」的樣子,大手一揮,該殺殺,該抄抄,該流放流放,該充作官妓的充作官妓。
唯獨公主一人倖免,主角連同家族一應首腦,全部斬立決。
老皇帝安心閉眼,太子登基。
太子與公主乃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關係本就不算親近,後來隨便找了一個粗鄙的武將,便將公主又嫁了出去。
主角在家族敗亡的最後關頭,早已將女主一悄悄送走,以至於女主一逃過一劫。
後來,新帝在一次秋狩時,在一座村莊歇腳,偶遇了提着紅燈籠的女主一,
此時的女主一風華不減當年,立時被太子驚若天人,強行擄回宮中。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留下了一個可供讀者臆想的開放式結局,
到底最後女主一是殺了皇帝替主角報仇?還是其它?就不得而知了。
不得不說,這個故事很多地方有點狗血,但又有很多地方非常貼近現實。
蘇御大致翻了翻面前的手稿,挑選了幾處重要的節點細細品讀,文筆絕佳,行文如流水,情節跌宕緊湊,
這其中,描述主角家族鼎盛時期的諸多事宜,佔據了很大的篇幅,情景之細緻,彷如身臨其境。
藍羿一直沒有出聲打擾蘇御,直到蘇御將手稿緩緩合上之後,才沉聲道:
「這個故事的卷尾語,不好寫,其中涉及太廣,既有尋常百姓家的世俗生活,也有權貴們揮金如土奢靡往事,牽扯到朝廷紛爭,又有家族內鬥,情感部分描述的相當到位,即使其中一名普通的丫鬟僕人,都給人以有血有肉的感覺,好書,確實是好書。」
對於藍羿發自肺腑的稱讚,雅夫人無動於衷,似乎覺得這是意料之中。
「怎麼樣?蘇公子需要多久時間準備?」
準備?開什麼玩笑,當你講到一半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用什麼對付你了。
蘇御呵呵笑道:「我在手稿中,發現了一篇卷首的開篇非常熟悉,雅夫人不解釋下嗎?」
雅夫人頓時臉紅,「我當時是付了錢的。」
「這麼說?紅燈記是雅夫人的大作嘍?」蘇御不以為意的笑道,
雅夫人沒有否認,一旁的藍羿卻是驚訝的合不攏嘴,趕忙起身揖手,
「早前是藍某冒犯了,沒想到如此大作竟是出自夫人之手,失敬了。」
雅夫人擺了擺手,直視蘇御,「公子需要多久醞釀呢?」
蘇御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直接開口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藍羿聽了雙目一眯,坐了下來,沉吟道:
「笏滿床是否意指家裏做官的人太多?這倒是符合主角家族鼎盛時期的狀況,而曾經的歌舞場,如今滿地衰草,便是指家族破敗後的景象,由這兩句引出,確實絕妙。」
就連雅夫人,此刻也坐直了身子,一臉期盼的聆聽蘇御下一句,
蘇御故作沉思一陣後,悠悠道: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聽到這裏,藍羿渾身一震,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不能置信的望着蘇御。
雅夫人更是雙手一顫,此刻的她,已是淚眼婆娑。
蘇御接着道: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說到此處,蘇御故作停頓,
素芳齋內,唯有屋外雨點打在樹葉上的滴答聲,以及爐中火苗燃燒的聲音。
雅夫人和藍羿此刻,已經是直勾勾的盯着蘇御,他們倆本身對詩詞便很有研究,自然看得出,蘇御還剩下最後一句蓋棺定論。
前面已經是如此神作,那麼這最後一句,該是多麼的驚世駭俗?
藍羿也沒想到,今天會在這樣一個地方,聞聽一首驚世大作。
好了.......他們的感情已經到位了,
蘇御收起望氣術,緩緩吟道: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雅夫人忽的嚶嚀一聲,捂臉痛哭,淚水從指縫溢出,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蘇御完全理解,身為作者,她的感情應該是最飽滿的。
至於藍羿,則是深吸一口氣,轉身出了屋子,抬頭望天,任由雨水打濕全身。
蘇御對他們倆的反應,感到非常滿意,
怎麼樣?震驚到了吧?
我拿四大古典名著對付你,你就偷着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