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掃把星 第890章 出家為何

    室內青燈一盞,因為玄奘要看經文,甚至晚上突然想起了某些內容不對,得趕緊把那些不對的地方記錄下來,所以燈芯挑的比較高。

    燈芯挑的高就亮,但用不了多久,燈芯的頂端就會碳化,需要剪斷。

    燈芯不斷燃燒着,照亮了室內。

    一張案幾,上面擺放着幾卷經文……在冊書漸漸流行的當下,這裏依舊用的是卷書。

    「法師,方外危矣!」

    賈平安的目光很誠懇。

    玄奘不懼火焰,伸手把燈芯碳化的頂端部分捻去,動作不疾不徐,熟練的讓賈平安深信在無數個夜裏,他攤開經文聚精會神的看着,燈火猛地炸了一下,他抬頭,隨即伸手把碳化的部分捻去,再度低頭看着經文……

    少年時為求知,他跟着兄長遠離家鄉,開始學習佛法。漸漸的他發現目前存在的佛法有很大的局限性,於是他毫不猶豫的決定西去……

    在並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他此行堪稱是偷渡……就這麼一路到了天竺。在那裏,他堪稱是如魚得水,徜徉在佛法的大海里,短短時間內就成為了天竺高僧們敬佩的對象。

    這樣的人生從某種角度來說堪稱是開掛,應當很牛筆才是。

    可玄奘回到大唐後,卻一心想遠離紛爭,遠離繁華。他主動請求去少林寺翻譯經文……未果,於是便留在長安,廢寢忘食的翻譯着自己帶回來的經文。

    人的一生該怎麼度過?

    有人孜孜不倦的追求着人上人的日子,也就是名利;有人追求着遠離世俗的日子,只為了把心中的真理告訴世人。

    玄奘就是後一種人。

    「你說。」

    他平靜的道,右手食中二指輕輕互相搓動,那些燈芯的碳渣慢慢被搓落下來。

    「法師可知前朝的兩次法難?」賈平安目光平靜。

    玄奘點頭,「你是說那兩次法難?貧僧當然知曉。」

    「法師以為兩次法難起因為何?」

    賈平安的目光中看不到情緒。

    玄奘搖頭不語。

    「法師心靈澄淨,如此我便說說自己的看法。」

    賈平安抬頭看着玄奘,「佛道之爭今日不提,當初的兩次法難法師可知深處的緣由……」

    玄奘平靜的道:「這幾日那些僧人也提及了法難,都說乃是道門使壞進讒言……」

    但你定然是不同意這個看法的……賈平安微笑道:「法師想想當初佛門的勢力有多大?天下的僧尼動輒上百萬數十萬人,加上那些依附佛門之人,更是多不勝數。這些人要養活,需要多少田地錢財?這些人要養活,需要修建多少廟宇?」

    他認真的道:「法師,佛法,這不是法難,而是僧災。當天下僧尼多不勝數,當方外聚集了無盡的田地和財富人口時,那些方外人是如何想的?他們出家為何?不該是托缽乞食游天下,為世人講述佛法,為世人開解嗎?」

    「你……」

    外面一個和尚出現,怒目而視。

    玄奘擺擺手,「聽他說。」

    賈平安沒回身,繼續說道:「佛法慈悲並,錯的是那些僧人。他們聚集了無數田地人口,他們和權貴交往,他們把自己視為佛的代言人……可人就是人,吃喝拉撒的凡人永遠都脫不開貪嗔。」

    賈平安幽幽的道:「當年的高僧們不蓄產,如今的方外興辦質庫……放起了高利貸,田地無數,佃農寺奴無數,錢糧無數……法師,這還是方外嗎?」

    「佛法慈悲,為何役使百姓?應當苦修者卻整日在金碧輝煌之處等着香火來臨,等着施捨來臨……而那些蒙昧的百姓此刻正在田地里耕種……」

    玄奘眸色平靜。

    「當方外不斷侵蝕世俗時,當方外忘卻了不干涉俗世的規矩時,當他們忘卻了自己的身份時,法師……法難不會只有兩次。」

    賈平安是真心希望方外和世俗兩安。

    歷史上自先帝後,佛門就迎來了大興,堪稱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隨即局勢一變,武宗就動手了。

    賈平安起身,誠懇的道:「讓方外的歸方外,讓世俗的歸世俗。方外應當安寧,世人應當從方外感受到佛法的高深廣大,以及喜樂。佛佑吉祥。」

    賈平安走了。

    幾個僧人進來,怒不可遏。

    「法師,此人居心叵測,怕是道門的奸細。」

    「當年兩次法難都是道門在使壞,蒙蔽了帝王,以至於我等無辜受難,若是沒有那兩次法難,我佛門此刻將會如何昌盛?只需想想就讓人怦然心動……」

    「當年法難時,帝王令僧尼還俗,搗毀寺廟……」

    「如今帝王再度重來,對我佛門虎視眈眈,法師,這幾日許多人來了大慈恩寺,都想求見法師……」

    「法師德高望重,當站出來為佛門說話。」

    「是啊!若是不說,皇帝說不得又會限制佛門發展。」

    玄奘就這麼平靜的聽着。

    眾人說的口吐白沫,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目光炯炯的看着玄奘。

    只要他站出去,無數百姓和權貴將會聚集在他的身邊,皇帝也只能低頭。

    「貧僧一心翻譯經文,佛門發展如何……貧僧並未去管。」

    玄奘幽幽的道:「當年貧僧歸來時,先帝賞賜了田地和寺奴……貧僧覺着理所當然。可賈郡公說的話卻讓貧僧心中震動。」

    他抬頭看着眾人。

    「我等出家為何?」

    「弘揚佛法。」

    「該如何弘揚?」玄奘問道:「蓄積田產和奴隸?出家人要那麼多錢糧作甚?至於佃農和寺奴,出家人為何不親力親為?」

    眾人:「……」

    玄奘嘆息,「當年貧僧行遍天下,乃至於遠赴天竺,那時堪稱是苦行。可如今貧僧卻……

    貧僧那一路見到了許多僧人寺廟,有的也是蓄積產業,與富家翁無異。有的卻帶着弟子披荊斬棘,在荒野中修建廟宇,在荒野中開墾田地自食其力,對周圍的百姓宣揚佛法……

    他們雖然辛苦,卻喜樂知足,貧僧此刻想起來……羞愧不已。」

    他目光幽幽……

    ……

    賈平安策馬在夜色中緩緩而行。

    這番話說出去,若是玄奘不動心,那他就會成為方外的頭號大敵。

    馬蹄聲傳來,徐小魚等人拔刀戒備。

    十餘騎舉着火把出現,看了賈平安一眼,「見過賈郡公。」

    「你等大半夜的……罷了,我不問。」

    這些都是百騎,大半夜出現在此地,多半沒幹啥好事。

    眾人嘿嘿一笑,拱手告辭。

    一輛馬車在賈平安等人消失後出現在朱雀街上,隨行百餘侍衛,沈丘親自帶隊護衛……

    金吾衛仿佛銷聲匿跡了,對這麼龐大的違禁人群視而不見。

    馬車到了大慈恩寺外面,沈丘敲門,有人在門內問話,沈丘低聲說了一句,大門隨即打開。

    玄奘出迎……

    馬車裏下來二人,男子微微一笑,「法師依舊如故,朕甚是歡喜。」

    他身邊的女人福身,「見過法師。」

    ……

    第二日,賈平安起床,兜兜就一直在嘀咕昨日他不守信諾,把她拋棄在家中,只顧着自己出去玩耍云云。

    「大兄,你起晚啦!」

    兜兜用食指刮着臉頰羞兄長。

    賈昱打個哈欠,「我沒起晚。」

    「你就起晚了!」

    「沒!」

    「有!」

    兩個孩子開始軸,賈平安也不管,就出門開始跑步。

    道德坊中霧氣裊裊,賈平安跑步的聲音不大不小,不擔心撞到人。

    「阿耶等等我!」

    兩個孩子大呼小叫的出來了。

    阿福懶洋洋的在門口那裏靠着。

    天氣那麼好,大爺要好好的睡一覺,醒來再來一頓美食……

    父子三人晨跑回來都精神抖擻。

    「阿娘,我去廚房看看。」

    老大很是精神,洗漱後就去廚房安排飯食,一家之主的雛形都出來了,引得眾人大笑。

    賈平安也含笑看着這一切。

    什麼是道?

    每個人做好自己的事兒,這就是道。

    賈平安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

    外面卻炸鍋了。

    才將到了兵部沒多久,陳進法就眉飛色舞的來了。

    「賈郡公,大事,大事……」

    賈平安準備喝完一杯茶就開溜,所以也願意聽聽八卦。

    「說說。」

    陳進法喘息了一下,「昨日好幾個官員出事,有人落馬摔斷腿,有人一起喝酒醉死在酒樓里,還有人去嫖妓被娘子抓撓……」

    這事兒也太多了吧?

    陳進法放低聲音,一臉神秘的道:「有人說……那些出事的人這幾日都在彈劾賈郡公和太子。」

    沈丘!

    賈平安仿佛看到了沈丘伸手緩緩按壓着鬢角,冷冷的道:「弄死!」

    那些人都是藉機想攪局,彈劾賈平安和太子目的很明確:太子不是好太子,皇帝要不換個人?

    而賈平安這是招人恨,哪怕他說出那番話讓方外不少人恨之入骨……但和他一樣說過這些話的官員卻無人管。

    狄仁傑以後就說過壓制限制方外的話,為啥沒激起波瀾?

    一個是背景,當時的武媚並未採取他的建言,其二賈師傅太招人恨了……

    「那些出事的官員背景如何?」

    「說是和世家門閥關係密切。」


    呵呵!

    賈平安喝了一口茶水,神清氣爽。

    朝中卻炸了。

    「陛下,昨夜五名官員非死即傷,這五人皆是彈劾太子和賈郡公最為得力之人……陛下,這是賈平安在報復!」

    「陛下,此等人若是置之不理,朝中的規矩何在?」

    群情激昂啊!

    李治只是默然,臨朝的武后卻淡淡的道:「百騎會去查探。」

    呃!

    百騎去查探,那不是自己查自己嗎?

    過分了啊!

    有人想再努把力,可一抬頭就看到了武后那冷冰冰的臉,鳳目中全是輕蔑之意。

    晚些回到了後面,李治淡淡的道:「讓沈丘來。」

    沈丘來了。

    李治抬眸道:「百騎當年的職責乃是扈從帝王出遊圍獵,更有看護宮城的職責,後來漸漸……是賈平安弄出了諸多職責,譬如說監控長安,還弄了不少密諜。朕希望百騎能成為帝王的幫手,言聽計從,忠心耿耿,你……可做到了?」

    沈丘跪下,「奴婢有罪。」

    「荒唐!」

    李治面色鐵青,「那五名官員非死即傷,若是賈平安出手定然不會出人命,最多是斷了手腳。你卻狠心,卻不知道如此就犯了忌諱。」

    武媚幽幽的道:「今日百騎動手打殺了對手,明日對手也能刺殺了自己的對手,朝中就要大亂了。」

    鬥爭也得講規矩,有底線,當底線無存時,誰都沒好處。

    沈丘低頭,「那五人彈劾最為囂張,背後皆是世家門閥的人在驅使。奴婢覺着若是不動手,他們身後的那些人會越發的得意……」

    「朕行事何時需要你來指使?」

    李治看着他,目光冰冷,「若非看在你為朕效力多年的份上……再無下一次了。」

    帝後出去,沈丘就跪在那裏。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內侍進來,「沈中官,回去吧。」

    沈丘猛地起身,卻覺得雙膝劇痛,又跪了下去。他單手撐在地上,喘息了一下,抬眸看到了那個內侍譏笑的臉。

    呼!

    他呼出一口氣,人就從地上彈了起來。

    王忠良就在外面,等他出來後淡淡的道:「我等都是陛下的奴婢,做事要以陛下為先,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我等都得心中有數。這等大事……不稟告陛下而行,便是犯了忌諱。你好自為之。」

    沈丘孤傲的看了他一眼,伸手壓壓頭髮,緩緩離去。

    「這人倨傲啊!」

    內侍搖頭。

    「他倨傲不倨傲也不是你這等人能置喙的,別太得意,小心摔斷腿。」

    王忠良語有所指。

    回去的路上,王忠良看到一個內侍狂奔而來。

    「好些僧人聚集在了大慈恩寺外面,請玄奘法師出面……」

    王忠良面色不變,「淡定。」

    那些內侍宮女不禁用欽佩的目光看着他。

    「王中官果然是鎮定。」

    朝中也震動了。

    「趕緊去勸誡!」

    許敬宗咆哮着,「若是再不管,長安就要亂了。」

    許圉師幽幽的道:「如何勸誡?就怕越勸越惱火。」

    李義府皺眉,「上次法難才過了數十年,方外堪稱是刻骨銘心,賈平安那番話讓他們警覺了……」

    是皇帝的話好不好,你特娘的就知曉給小賈甩鍋。

    許敬宗差點想噴,但想想自己不但和小賈關係好,還是皇帝的心腹,就把那些話憋了回去。

    「總得去看看吧。」

    李勣起身,「陛下不能出面,否則不可收拾,我等正該去。」

    眾人點頭。

    宰相們出發了。

    宮中,帝後沒有反應。

    太子那邊卻不消停。

    蔣峰在勸誡,「臣說過那番話說不得,對錯不說,可國儲說這等話就是錯……如今那些高僧雲集大慈恩寺之前,弄不好就會出大亂子,殿下該警醒了。」

    張頌等人紛紛附和。

    「殿下當去陛下那裏請罪,誠心反省……我等再隱晦的把這些消息散出去,如此殿下便能安然。」

    「殿下莫要以為無所謂……」

    李弘畢竟年少,有些懵。

    「可……可他們不該是不干世事的嗎?」

    蔣峰尷尬的道:「那個……那個……」

    張頌直截了當的道:「殿下,這等話如今說了何益?」

    李弘恍然大悟,「原來不是看對錯……舅舅當初說過,這個世間在許多時候是說不得道理的,要比誰的拳頭大,誰的拳頭大誰就有道理……」

    賈平安從後世而來,見慣了那等肉弱強食的叢林法則……所以能說出這番話來再尋常不過了。

    可這番話卻讓蔣峰等人相對苦笑。

    「殿下,去吧。」

    一陣苦勸,最後說到了帝後的為難,李弘才起身。

    「孤這就去。」

    他的眼中有不甘之色,顯得極為痛苦。

    在他的心中,道理便是世間最大,可今日他才知曉,原來道理只是用來哄人的。

    ……

    大慈恩寺前,一群僧人在吟誦經文,氣氛肅然中帶着悲憤。

    「殷鑑不遠啊!」

    一個路人在唏噓。

    信徒們也來了不少,金吾衛聞風而動,及時出現在現場。

    「法師定然倍感煎熬,可法師慈悲,不爭。」

    「不爭怎麼行?」

    「看看那些人……太子……」

    「別說太子。」

    「陛下!」

    「蠢貨!陛下更不能提。」

    「那……」

    「賈平安!」

    「是了,那個掃把星敵視我等方外,法師竟然和他有交往,哎!」

    「不過這是大是大非之時,法師不會向着他。」

    「此刻朝中許多人都站出來了,紛紛彈劾那個掃把星。」

    一提到賈平安,這些人咬牙切齒的,恨不能弄死他。

    可信徒們卻對賈平安褒貶不一。

    「那人該死!」

    「賈郡公為何該死?他弄了新學老夫就覺着很好,老夫的孫兒在算學讀了幾年就去了戶部,如今見識比坊里的大儒都強,這些都是賈郡公的功勞。你憑什麼說他該死?」

    「那賈平安沽名釣譽!」

    有人憤怒的罵道:「那個賤狗奴就是沽名釣譽。」

    一個婦人大怒,「你說賈郡公沽名釣譽,可有證據?」

    那人支支吾吾,最後說道:「他污衊方外!」

    「他污衊不污衊方外我不知,但我卻知曉賈郡公每年都捐了一大筆錢給養濟院,用於贍養孤老,救治病人,這樣的也是沽名釣譽?」

    那人臉紅脖子粗,「你如何知曉的?」

    婦人鏗鏘有力的道:「我的一個街坊孤苦無依,就在養濟院生活,賈郡公每次捐錢都不出面,可家中的管事她卻認得,叫做杜賀!」

    那人羞紅了臉,剛想繼續噴。

    「門開了!」

    眾人齊齊轉身看着大門。

    大門緩緩打開。

    一群僧人出來,最後的便是玄奘。

    宰相們也來了。

    「見過法師。」

    玄奘口宣佛號緩緩出了大門。

    「法師,請為我等做主!」

    一群僧人在呼喊。

    「聲勢很大。」李義府面色凝重。

    任雅相也有些失色,「若是動盪起來,長安城內怕是不得安寧了。」

    李義府冷冷的道:「都是賈平安的攛掇。」

    「法師要說話了。」

    眾人安靜了下來。

    玄奘看着眾人,平靜的道:「出家為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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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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