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農被請了來,想叉手行禮,李治笑道:「老丈何須如此?」
尊老是傳統,哪怕是帝王也得在老人的面前微笑。
李弘問道:「二位老丈家中的地看着頗為肥沃,想來這日子不錯。」
還學會迂迴了……
李治看了武媚一眼,那種老父親的感覺再度襲上心頭。
矮些的老農笑道:「這是長安城外呢!這等良田哪能是我等的,都是那邊……」,他指着隆積寺方向說道:「都是隆積寺的。那些高僧慈悲,把田地給了我等耕種,也不用服役……慈悲着呢!」
李勣心中一個咯噔。
別的地方都好說,長安城外的良田早就被權貴們給搶光了,平頭百姓哪有……但這個隆積寺卻輕鬆的在這裏擁有一大片良田,這是什麼意思……
許敬宗看了他一眼,目光凝重。
這是方外逼近了帝王的意思。
五胡亂華時,整個北方大地淪為了狩獵場。百姓變成了兩腳羊,苦苦哀嚎卻喚不回躲在江東的司馬家……苟延殘喘的小朝廷坐視着北方的漢人成為了異族的牲畜,被血洗,被蹂躪,被……煎烤烹炸成為胡人的美食。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神州陸沉,無數漢人仰天嚎叫,希望神靈能挽救自己於地獄之中,可神靈只是在漫天星宿中眨了個眼。
那些憤怒和不甘,恐懼和絕望無法排遣,佛門的輪迴之說就成為了最好的安慰。
今生你等淪為牲畜乃是業報,那就忍,這輩子做個逆來順受的好人,下輩子就能享福……
崩潰的心被慰藉了,統治者們霍然發現百姓更好統治了,不禁大喜……原來佛家還有這個功效?
於是佛門大興。
佛門大興到了哪個境界呢?
就在南北朝短短的一百多年的歷史中,法難發生了兩次。
而根源就在於佛門的勢力龐大到了讓帝王如芒在背的地步。
他們擁有無數良田,無數信徒和人口,這只是根基,更要命的是許多權貴豪族也成為了信徒。借着他們的手,佛門第一次能衝着這個天下發出自己的聲音。
悚然而驚的帝王怕了。
於是刀光劍影中,雙方開始了斷。
佛門和政治之間的糾纏爭鬥一直纏綿到了數百年後,此刻正是興盛時期。
南北朝曾經的兩次法難運動並不遠,近的一次距今不足百年,可佛門在數十年內再度成為一個龐然大物。
李弘想到了舅舅當初和自己的談話。
他問道:「這隆積寺好大的地啊!」
老人得意的道:「不多不多,長安周邊才四十多頃,外面還更多些。」
李義府的臉頰顫抖……
任雅相呼吸略微急促。
長安周邊都快沒田地分了,可這裏卻動輒數十頃田地……
另一個老人看了眾人一眼,狡黠的道:「我等不是奴隸……」
李治淡淡的道:「去隆積寺看看。」
只需知曉了基本情況就夠了,至於什麼不是奴隸……在帝王的眼中,走出自己管控範圍的都是奴隸。
數騎遠來,一路就能聽到那些農人行禮高喊佛號。
這數人乃是僧人,應當是來巡查田地。
見數百人在那裏看着自己,一個僧人用馬鞭指着眾人喝道:「哪來的?」
「好大的威風!」
武媚看了這些人一眼,「走吧。」
僧人近前盯着他們喝道:「不許在附近逗留。」
其中一個僧人用馬鞭指着剛才和李弘說話的老人問道:「他們問了什麼?」
老人笑道:「他們就是問田地可還好……」
僧人面色稍霽,「不許胡亂說話,否則一家子全數趕到山上去。」
老人堆笑道:「是是是,不敢不敢。」
李治緩緩而行……
李勣無意間看到了皇帝那緊握的雙拳。
人口和田地之爭越演越烈,朝中這幾年一直在琢磨這事兒,移民是個好路子,可不但要開源,還得要節流。
所謂的節流就是清理關中的田地,把那些被侵吞的田地拿回來,再分配給百姓……這是府兵的根基,一旦動搖,大唐就會地動山搖。
一個僧人遠遠跟在他們的後面,等看到隆積寺時,僧人策馬從左邊超越上來。
李治淡淡的道:「聒噪!」
王忠良厲喝道:「弄下來!」
一個侍衛從護衛陣列中往外奔跑,一邊跑一邊拿出長弓,在奔跑中完成了張弓搭箭的過程。
他站在左側,長弓拉滿……
手一松,箭矢飛去。
嘭!
馬兒中箭撲倒,馬背上的僧人飛了出來。幸而馬速不算快,所以只是摔斷了胳膊。
侍衛左手持弓,右手摸着腰間箭壺中的一支箭矢,目光鷹隼般的盯住了後續的兩騎。
「止步!」
他厲喝道。
那兩騎心悸勒馬。
「他們竟然敢在此地放箭……是誰?」
到了隆積寺前,知客僧來迎,見到了李弘不禁大喜,「見過殿下,殿下昨日才將來祈福,今日竟然又來,這孝心感天動地吶!」
住持聞訊趕來,他的目光一轉,就盯住了便裝的李治等人。
這便是經驗……
「殿下請。」
知曉是貴人,但貴人不主動報身份你就別問……問了自討沒趣,別人還覺得你鑽營。最好的法子就是不卑不亢,又能讓貴人感受到無微不至的尊重。
這是一門學問,人類為此鑽研了數千年,大成者很少。少數的大成者們在史冊中的描述也褒貶不一,有的被描述成了大奸大惡的奸佞,有的被描述成了忠心耿耿的忠臣……
一行人在室內緩緩而行,把隆積寺裏面看了個透徹,甚至還去飯堂看了一眼,詢問了飯食的情況,堪稱是無微不至。
出了飯堂,眾人神色不一。
「很好的飯食,看得老夫都想在此吃一頓。」任雅相感慨的道:「許公覺着如何?」
他突然想死:老夫問誰不好,問許敬宗……這位實話實說不知道坑了多少人,老夫這是作死!
許敬宗不負眾望的道:「老夫看了看……有錢人!」
住持的面色不變,笑道:「只是侍奉佛祖罷了,不敢怠慢。那些善信施捨了不少……都是慈善人。」
李治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回身道:「僧人們整日都在侍奉佛祖?」
住持點頭,「是啊!隆積寺上下虔誠。」
李治負手看着他,饒有興趣的問道;「都去侍奉佛祖了,那飯食從何而來?據我所知,你等一人得了朝中三十畝地,都不去耕地,米糧從何而來?」
這話味道不對,住持笑容不變,「有些善信施捨了不少奴僕,都是他們在種地。」
許敬宗尖刻的道:「你等侍奉佛祖,於是還得找人來侍奉你等,倒也是上下分明。」
眾人都在忍笑。
李治頷首,「不錯。」
住持鬆了一口氣,不禁堆笑道:「廚房那邊整治了些好齋飯,貴人們若是腹飢,可隨意用些。」
「回去了。」
李治覺得這裏悶得慌。
眾人回城,那幾個僧人才敢進來。
「住持,那些人兇狠,先前放箭差點射殺了咱們的人。」
住持笑眯眯的道:「可是你等錯了規矩?嗯?」
笑容猛地收了,旋即就是聲色俱厲,「那是貴人!你等跋扈慣了,今日竟敢當着他們的面囂張,不但是自己作死,更是牽累了寺里!」
眾人愕然,有人問道:「是何貴人?」
住持捂額,「那是陛下和宰相們。」
眾人不禁歡喜,「這竟然連陛下和宰相們都來咱們這裏禮佛,大慈恩寺都比不過咱們了吧。」
「愚蠢。」住持覺得心累,「陛下為何便衣?此次凶吉未卜,這幾日都安分些。」
一個僧人笑道:「住持何須擔憂,大唐優待方外,每建寺廟朝中必然撥給錢糧助力,更是劃分不少田地……」
「是啊!住持多慮了。」
眾人一陣想勸,住持面色稍霽,嘆道:「佛門廣大,無所不度。」
「阿彌陀佛!」
……
宰相們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任雅相卻有些神思不屬的尋了李勣說話。
「陛下今日是何意?」任雅相指着眼皮說道:「老夫今日一直覺着眼皮子跳,有些心慌,就擔心陛下一改立場……英國公,帝後一直以來可都是崇信佛門,錢糧田地施捨的從不吝嗇,今日這不對。」
「當然不對。」
沉穩如李勣也有些心慌,「高祖皇帝和先帝對佛門扶持中亦有壓制,他們都目睹過前隋崇佛帶來的後果……所以相安無事。陛下登基後,對佛門多有扶持,卻忘記了先帝的手段……如此十餘年下來,佛門昌盛……」
李勣謹慎,可任雅相卻無所謂,「這便是陛下自己造成的後果。」
李勣緩緩點頭。
「太子這一下……揭開了陛下犯下的大錯,就怕宮中反覆啊!」
李勣坐在那裏微微嘆息,斑白的鬚髮微微擺動。
……
「朕一個人靜靜。」
李治拒絕了皇后的陪伴,獨自一人站在了殿前。
秋風吹拂,吹的人倍感愜意。
皇帝的眼眸平靜,直至王許敬宗急匆匆的跑來。
「陛下……」
「說。」
「高祖時有令:京城留寺三所、觀二所。其餘天下諸州各留一所,余悉罷之……」
許敬宗偷窺了皇帝一眼,見他面色平靜,就繼續說道:「先帝破洛陽時有令:廢諸道場,城中僧尼留有名德者各三十人,余皆返初。」
「先帝剛繼位就有敕令……有私度者處以極刑。時嶧陽山多有逃僧避難,資給告窮。」
李治閉上眼睛。
「貞觀三年,天下大括義寧私度,不出者斬,聞此咸畏。」
李治雙手握拳。
「如今天下寺廟多不勝數,僧尼眾多……私下剃度的不計其數,還有那些冒充僧尼逃避賦稅的更是……多不勝數。」
再這般下去……動搖江山了!李治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側面,武媚悄然而來。
她回身擺擺手,示意內侍們避開。
許敬宗額頭見汗了,「前隋時天下有寺廟三千九百八十五所,僧尼二十三萬餘,到了貞觀初時,天下二百萬戶,供養了……供養了二十萬僧尼……」
他躬身倒退,數步後才轉身離去。
「陛下何必自苦。」
武媚的聲音傳來。
李治淡淡的道:「從監造大慈恩寺開始,朕就對佛門開了方便之門,這些年朕就坐視着佛門不斷擴張,他們極盡奢華,建造了無數廟宇,朕亦覺着尚有餘力……」
「上次賈平安提及了方外之事。」
武媚頷首,「平安那次說信仰能使人心神安寧,但方外萬萬不可侵蝕世俗。佛祖慈悲,但侍奉佛祖的卻是凡人,凡人渾身都是心眼子,有幾個能真正超脫了紅塵?
佛門侵吞田地和人口,這便是與世俗在爭奪天下。前朝兩次法難殷鑑不遠,可如今佛門再度捲土重來……他私下和臣妾說,若是一切照舊,後世子孫怕是又要舉起法難的大旗,和佛門爭奪錢糧田地和人口了。」
李治點頭,「朕覺着錢糧足夠多,卻忘記了這些都是高祖和先帝苦心孤詣經營而來。前漢時,沒有文景之治,哪來武帝的縱橫捭闔?可到了朕這裏,錢財田地人口都大大方方的給了佛門,卻忘記了這些都是高祖和先帝積累而來……」
武媚含笑道:「陛下可是想到了武帝?武帝雖說武功赫赫,可卻也是揮霍無度,把府庫的錢糧當做是流水隨意揮灑,到了後面難以為續,就改弦易轍,做起了斂財的帝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李治回身,微微皺眉。
這個悍婦在暗喻朕是只知曉耗費祖宗積累的紈絝帝王嗎?
「高祖和先帝都用佛門來安定人心,可卻頗為警惕佛門擴張,朕不以為然,登基不過十餘載,佛門已然尾尾大不掉……」
武媚嘆道:「臣妾這些年也施捨了許多錢財田地給佛門,那些為公主皇子祈福建造的寺廟也不少,說起來臣妾也是罪魁禍首之一。」
李治苦笑道:「你我夫妻今日卻是捫心自問,愧疚不已……但更令朕愧疚的是五郎這般小都看到了危機,朕和你卻怡然自得,不知這是在給子孫埋下禍端……」
武媚眼中多了笑意,「五郎純孝,看到這等危機並未隱瞞,而是說了出來。他的這份眼光……來人,讓太子來此。陛下,今日一起用飯可好?」
李治點頭。
有內侍急匆匆的去了。
李弘正在愁眉苦臉的被勸諫。
蔣峰嘆道:「殿下仁慈,心懷天下是好事,可佛門……廣大,殿下何苦出聲去得罪他們?」
張頌負手轉圈,嘴角都長了泡,他止步說道:「殿下可知那些僧人和多少權貴高官交好?殿下此番話就在方外留下了惡名,此後會帶來多少壞處,哎!」
李弘終究忍不得,說道:「可方外人不該是清心寡欲的嗎?他們為何要這麼多的田地奴隸,還要那麼多錢糧……還和那些高官權貴交好,這可是清心寡欲?」
「咳咳!」
蔣峰乾咳着,「殿下啊!這等事……可知,卻不可說。」
張頌低聲道:「殿下,都是人吶!」
李弘恍然大悟,「舅舅曾說過,心中有佛,販夫走卒亦是高僧。心中無佛,深山寺廟中苦修的只是枉然。」
「此言大妙!」
雖然和新學不對付,但蔣峰和張頌卻對賈平安教給太子的這番話大加讚賞。
「可殿下卻讓陛下陷入了兩難境地。」蔣峰有些糾結,「佛門勢大,今日揭開了許多影響大唐之弊端,陛下管不管?不管就是坐視弊端擴大,管了……佛門勢大啊!殿下!會反噬!」
李弘皺眉,「如今不管,可子孫也能不管嗎?」
你說的好有道理,老夫竟然無言以對……
蔣峰和張頌面面相覷。
「此刻不管,以後弊端只會越來愈大;此刻不管,就是把弊端難題丟給子孫,阿耶不是那等人!」
李弘很是篤定的道。
「殿下,陛下召喚。」
內侍傳達了指令,回去後把太子的話說了。
「奴婢剛好聽到殿下說……此刻不管,此後弊端越來越大,就是把弊端丟給了子孫,阿耶不是那等人。」
李治負手看着武媚,嘴角微微翹起。
武媚笑道:「五郎倒是信任陛下,不過陛下此刻心中卻無法愜意吧?」
「朕好不容易愉悅片刻,你卻要來揭傷疤。」
要想削了佛門的好處談何容易?
「看看玄奘出行時那些信徒之多,之虔誠,朕就知曉此事難辦。」
李治頗為愁苦,等李弘來後,就問道:「方外的弊端你如何看?」
「五郎還小呢!」
武媚馬上就護犢子。
李治看了她一眼,微微搖頭。
李弘想了想,「佛道都有用,能安定人心。可用,但卻不能讓他們侵蝕世俗,一開了口子,以後就封不住了。」
李治默然良久。
「用飯。」
一家三口難得的聚餐。
當夜,皇帝的寢宮內燈火通明,直至丑時末才熄滅。
任雅相年歲大了,早飯吃不了多少。
老僕在嘀咕他吃的越發的多了,可見身體康健。
在上馬時,任雅相的動作緩慢了許多。
「老了,腿腳不靈便了。」
緩緩策馬在朱雀街上,任雅相看着那些熟悉的坊牆不禁嘆道:「那些高挑超出坊牆的飛檐少,老夫原先都認得,如今越來越多,老夫看着眼花,可見大唐越發的有錢了。」
馬蹄聲傳來。
任雅相聽着馬蹄聲急促,就回頭看了一眼。
「任相。」
馬背上的人衝着他咧嘴一笑。
黝黑的臉就此多了些白,任雅相一怔,「你……賈郡公?」
「哈哈哈哈!」
任雅相捧腹大笑,「你……你昨夜可是在城外住了一宿?就等着開城門好進來……不對,你這是想先回家中看看……罷了,趕緊去。」
賈平安揮揮手,帶着人一溜煙消失在前方。
任雅相捂額,「恰逢佛門之事他回來了,此事……麻煩了。」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