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仁者喜歡山,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如此心境穩固。
智者喜愛水,水遇阻礙就繞開,此為智慧。
曲江池便是一個例證。
水流在此蜿蜒盤曲,時而寬大,時而狹小。
流水汩汩,接着豁然開朗,流入了一個大池塘里。
周邊坐着不少人,大多在高談闊論。
「那掃把星的新學原先一直不作聲,這次怎麼敢和張煒辯駁了?」
「他不是不作聲,先是在算學裏教授算學和算賬的法子,還在宮中授課。」
「宮中授課,那豈不是說陛下是支持新學的?」
「陛下對儒學本就不怎麼支持,不過倒也無需憂慮。」身着藍色衣裳的男子撫須微笑,「就十七個學生,大多是敗類。」
「你如何斷言是敗類?」
藍裳男子呵呵一笑,「滕王就是其中之一。」
那個人渣!
眾人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今日算是那掃把星第一次應戰,若是敗了,此後新學將名聲掃地。」
「他來了。」
眾人紛紛起身。
「好大的排場。」
賈平安一人在前,身後是十七名學生。
「前面一個就是滕王。」
人渣藤微笑着,風度翩翩。
「後面的是鄂國公家的小郎君,尉遲循毓。」
尉遲循毓看着黑傻。
雙方見禮,接着賈平安入內。
水榭里有十餘男子,張煒一一介紹了。
賈平安壓根就沒記住。
不,是壓根就沒去記。
他是來碾壓的。
無需記住這些螻蟻的名字。
一個男子看了賈平安一眼,淡淡的道:「地理之說博大精深,山海經有云……」
男子說了一堆,賈平安只是記得什麼『又東三百里』,『又東三百五十里』。
他此刻的身高超過了在座的人,只需抬頭就能看到外面的風景。
風光不錯啊!
男子說的口乾舌燥的,見賈平安竟然心不在焉,不禁怒了。
按照劇本,男子是開頭炮的,用于震懾住賈平安。
可男子太想出風頭了,一開頭就打不住,沒法結尾。
張煒乾咳一聲,「某以為,地在動,何也?日月星辰變換,五星往右,地往左。」
這個算是此刻最頂尖的認知,大地在轉動,而且是往左邊轉。
論據是星辰在變化,堪稱是大膽之極。
你賈平安怎麼說?
眾人盯着他。
賈平安微微一笑,「可要談論天文嗎?」
張煒淡淡的道:「地理。」
「既然地理,某來問諸位,大地是何形狀?」
擦!
這個問題太難了。
張煒微笑道:「天圓如方蓋,地方如棋局。地為方形。」
眾人一陣附和。
外面是弟子們。
孫遲看着昔日見過幾面的李元嬰等人,行禮,隨後雙方寒暄。
「地理要的是人多勢眾,各處去跑,要看許多遊記。」孫遲矜持的說着。
儒學博大,有學生無數。新學呢?
就十七個人渣學生。
這裏站着的都是裏面眾人的弟子,聞聲都轟然笑了起來。
楊淵冷笑道:「人多不一定是好事,殊不知,真理永遠都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
這話是賈師傅說的。
孫遲不禁笑了,「真理為何?前人留下了無數真理,天圓地方便是,地往左動也是,新學有什麼?今日你等卻不該來。」
「為何?」尉遲循毓問道。
李元嬰嘆息一聲,覺得尉遲傻子果真蠢。
孫遲看了裏面一眼,「何苦跟着來受辱?」
尉遲循毓大怒,準備揮拳。
「且住!」李元嬰上前,甩了一下頭髮,灑脫的道:「天圓地方何人所見?地往左動何人所見?」
「你看前方。」孫遲指着前方說道:「一覽無餘皆是平地,就算是有高山,越過高山亦是平安地,這不是方形是什麼?」
眾人一看還真是。
「正是此理!」
「他們無話可說了吧。」
「……」
李元嬰捋了一下鬢角的長髮,自戀了一番,「若地為方形,誰看到了方形的轉折?」
尉遲循毓贊道:「說的好。若是方形,豈不是另一邊全是懸崖峭壁?誰看到了?」
呵呵!
眾人一陣辯駁,誰也沒法說服誰。
裏面的賈平安開工了。
「諸位說天圓如方蓋,地方如棋局,天為何是圓形?夏夜可見蒼穹無數星辰,那些星辰距離我等億兆里,誰看到了圓形?這等億兆里之外的事咱們無法驗證,但……地方如棋局,某以為不妥。」
張煒笑道:「如何不妥?」
眾人都笑了起來。
「張衡有雲,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
有人把張衡這位大佬給扒拉了出來,但卻是反對了張煒的說法。
所謂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就是說天地就像是一枚雞蛋,天是蛋殼,而地是蛋黃,中間就是蛋白。
此刻對地球的認知依舊在掙扎着,百多年後,大唐對地球的認知漸漸深入,甚至還在河南那等平原地帶測量了大地的弧度。
眾人看着賈平安。
有人說道:「你若是不知,便說不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是論語裏的話,用在這裏便是羞辱賈平安和新學。
這些人早就想一刀剁了新學這個儒學的刀下亡魂,可賈平安不擴張,不嗶嗶,整日就在百騎廝混,他們尋不到藉口。
今日這裏便是好地方,正好埋葬了新學。
眾人的眼中多了厲色。
這不是廝殺,卻勝過了廝殺。
殺的不是人。
是誅心!
今日眾人聚會,就是要看張煒誅殺新學,滅了這個儒學的刀下亡魂!
什麼百家學說,在儒學的眼中,世間能站在頂峰,統御萬眾的唯有儒學。誰敢挑戰,誅殺了!
你!
如何應對!
水榭里的氣氛驟然一緊。
外面的人都感受到了這股子煞氣。
李元嬰瀟灑的甩甩長發,低聲道:「若是不妥,循毓你就衝進去打砸,最好拆了這個水榭。」
尉遲循毓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但有些小問題,「若是弄死人了怎麼辦?」
「蠢!」李元嬰沒好氣的道:「這些人哪裏敢和你囉嗦,你一動手,他們馬上就會跑出來,隨後某帶人在外面製造混亂,楊淵帶着先生離去。」
這手段……
眾人點頭。
「哈哈哈哈!」
裏面傳來了賈平安的笑聲。
李元嬰嘆道:「某以前沒辦法了也會笑,隨後不是尿遁就是裝傻。」
這個人渣!
「諸位說天圓地方,天太遠無法驗證,但地卻值得商榷。」
賈平安指指外面的水,「諸位可出過海?」
眾人搖頭。
這年頭出海是件稀罕事。
也是一件風險極高的事兒,不小心就成了魚兒的腹中餐。
就知道你們是土包子。
賈平安說道:「但凡出過海的都知曉,當看到遠方來船時,第一看到的是桅杆……你等可知為何嗎?」
眾人默然。
大家都沒看過,你就忽悠吧。
「口說無憑!」張煒用這個來反擊。
先前賈平安就是這般說的,現在他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真心舒爽。
「有一句話叫做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某一直對學生這般灌輸。」賈平安覺得需要打壓一下對方的氣勢,「那是因為……這個大地是圓的。」
轟!
裏面都炸了。
孫遲忍笑道:「咱們的腳下是圓形的?這話……張衡的雞子之說無人信奉,武陽伯竟然深信不疑,噗!」
周圍的人大多在笑,只有賈平安的學生們默然。
他們沒出過海。
所以不知道賈平安描述的是真是假。
李元嬰低聲道:「循毓準備。」
他覺得賈師傅說的太多了,若是不敵,咱們直接掀了桌子就是,還應付個什麼?
不得不說,這等紈絝作風正是破解困局的手段。
堪稱是靈丹妙藥。
尉遲循毓摩拳擦掌。
「大地是圓的某聽聞過,但以為無稽之談。」張煒很是風度翩翩。
賈平安微笑道:「長安城中出過海的不少,可請來佐證。」
「善!」
於是雙方各出兩人去請人。
有人送了酒菜來。
眾人飲酒,有人笑道:「這地若是圓的,那某為何看不見?」
撒比!
這人笑的太輕浮,而且衝着賈平安挑釁的挑眉。
賈平安安之若素。
「那地若是圓的,某豈不是要不停的滑下去?」
這人還在嗶嗶。
賈平安拍拍手,「把咱們的東西拿進來。」
學生們湧進來,把帶來的酒菜鋪開。
這是從長安食堂弄來的酒菜,那味道……
有人咽口水,有人問道:「這是炒菜吧,哪來的?」
「賈平安就是長安食堂的主人之一。」
「對,還有高陽公主。」
「傳聞公主為他一擲千金。」
「小白臉!」
吃軟飯啊!
賈平安覺得吃軟飯真心不錯。
那邊開席,這邊席地而坐。
賈平安指着外面的風景,隨口說着曲江池的來歷,很是愜意。
孫遲近前,舉杯道:「多謝當初武陽伯的看重。」
這話……
這是在自抬身價,暗示賈平安當初看重自己,想教授自己新學。
然後又是撇清。
可某不願意,依舊在學儒學。
如此他們父子將會在儒林中名聲大噪。
這等爭取流量的手段不錯,只是有些小人。
李元嬰斜睨着他,「當初我等都是報名而學,先生並不知情。你說……對了,有人說這些學生大多是人渣。」
噗!
邊上的楊淵噴出一口酒。
人渣藤果然一張嘴似利刃,戳的孫遲遍體是洞。
——你尋先生找什麼優越感?陛下安排的學生都是人渣,你難道也是人渣?
孫遲面色漲紅,趕緊退了回去。
幹得漂亮!
尉遲循毓覺得大快人心,但有些不滿,「那我等便是人渣?」
李元嬰嘆道:「我等由人渣變成人才,這才能顯出先生的厲害和新學的厲害啊!」
贊!
楊淵舉杯,「殿下所言甚是。」
李元嬰見賈平安只是看着外面的風景,神色從容,就問道:「先生以為如此不好?」
「甚好。」賈平安對李元嬰的反應很滿意。
「那先生為何不喜?」
「只因勝之不足喜。」賈平安舉杯飲酒。
擦!
先生竟然這般自信?
學生們舉杯暢飲。
那邊聽到了這話,有人起身怒目而視。
張煒微笑道:「坐下。」
先前這邊多番挑釁,賈平安回擊一下也是正常。
「武陽伯!」
外面有一群少女路過,其中一個少女帶着綠色的裙帶。
賈平安起身,那少女捂嘴,「武陽伯,是奴!」
你是誰?
當然不能這麼問,否則就是打臉。
可這個少女是誰?
難道是我以前勾搭過的妹紙?
賈平安笑呵呵的道:「小娘子安好。」
少女見他『記得自己』,興奮的臉都紅了。
「二娘子,你如何認識的武陽伯?」
少女得意的道:「上次也是在曲江池,武陽伯用我作詩一首呢!」
「哪一首?」
賈平安已經想起來了。
上次在曲江池時,上官儀帶着名妓出遊,聲勢浩大。
當時上官儀用文壇盟主的姿態親切的教導了他,隨後作詩一首,以示『碾壓』。
但賈平安一首詩反過來碾壓了他,讓上官儀鬱悶非常。
那少女曼聲說來,「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她擺弄了一下自己的綠色裙帶,得意的笑了起來。
少女懷春,看着便是詩情畫意。
「下面呢?他下面作了什麼?」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好詩!」
「二娘子,你竟然能讓武陽伯作了這等名篇,那還不去感謝一番?」
少女們羨慕不已,都慫恿她進去敬酒。
少女猶豫了一下,然後被推着進了水榭。
她的臉緋紅,看了賈平安一眼,趕緊垂眸。
一群沒眼力見的!李元嬰乾咳一聲,「趕緊給酒啊!」
有學生給了酒杯,少女斟酒,然後舉杯,「多謝武陽伯。」
賈平安笑道:「小娘子天真可愛,還得多謝你引出了這首詩。」
少女一飲而盡,然後福身,「還是詩好。」
她急匆匆的出去,外面一陣嘀咕,接着就傳來尖叫聲。
「武陽伯說你比詩好,二娘子,你要出名了,回頭家裏來求親的會踩爛你家的門檻。」
賈平安的學生們與有榮焉,對面的那群人卻有些尷尬。
「好好的一個辯駁,竟然成了他炫耀的地方,氣煞老夫了。」
「慧雲公何必如此?」有人勸道:「賈平安此人詩才無雙,連上官儀都敗在了他的手中,我等……我等……」
我等什麼?
我等不敵!
丟人!
那邊士氣大跌。
晚些,人請來了。
「張公,請的乃是去過新羅的船工,還有一個當年跟隨出使新羅的小吏,我等互相監督,並無溝通。」
張煒點頭,「如此甚好。」
他看了一眼賈平安,「有人說海上行船,若是遠方來了船隻,當先看到桅杆,可有此事?」
這等荒謬的事兒,怎麼可能?
眾人都含笑看着外面的兩個男子。
船工看着乾瘦,肌膚黝黑,他拱手道:「在海上行船確是如此,先看到桅杆,慢慢又看到船身。」
呯!
有人的酒杯落地。
「你如何能看到?」張煒心中一震,急忙追問道。
船工說道:「某當年時常爬上桅杆去尋陸地,海上萬里無雲時,能看出好遠……」
其實這是一個誤解。
肉眼並不能看到桅杆先出現,但因為海上有波浪,加之越靠近水面,水汽就越大,影響視線。此刻的船小,這才造成了肉眼看去先看到桅杆的假象。
但賈平安就要用這個假象來碾壓了這群挑釁者。
張煒的身體一震,問了那個小吏,「可是如此?」
船工興許會愚昧,但小吏不會。
小吏說道:「確是如此。」
賈平安起身,「可吃好了?」
眾學生起身。
「吃好了。」
賈平安說道:「走,某帶你等去游游曲江池。」
他一人當先,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帶着學生們揚長而去。
外面的人不禁讓開道路,有人問道:「武陽伯,難道大地是圓的?」
也唯有這個可能,才會出現先看到桅杆的事兒。
賈平安點頭,「有人說過,當你從此處乘船離去,沿着一個筆直固定的方向航行,你最終將會回到身後的陸地。」
水榭里鴉雀無聲。
良久,一個男子拍打着案幾說道:「他竟然無視了我等?他竟然……」
張煒起身,拱手道:「老夫……敗了。」
有人罵道:「那就任由新學得意?」
張煒此刻五內俱焚,但神色依舊平靜,他看着那人,輕聲問道:「你可能辯駁了賈平安?」
那人:「……」
張煒的腳在顫抖,他深吸一口氣,「今日老夫自取其辱了,告辭。」
外面傳來了歌聲。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
今日有人要和賈平安辯論新學關於地理得學問,武媚得了消息,心中難免有些不安。
李治議事完畢,就來了這邊看看孩子。
李弘如今很是白嫩,咿咿呀呀的讓李治多了些歡樂。
「你在想什麼?」李治把襁褓遞給邊上的乳娘。
武媚本想隱瞞,但想想又沒必要,「今日平安去和那些人辯駁。」
「是關於什麼學問?」李治撫平了外袍上的皺褶。
他有些後悔了。
當初因為壓力大的緣故,報名學新學的極少,他挑選了一番,幾乎都是人渣。
可新學漸漸展露出了頭角,讓他後悔了那些人選。
武媚嘆道:「地理。」
李治一怔,「地理的話,那些人週遊各處,比之新學強大許多。」
武媚頗為不滿的看了他一眼。
什麼叫做強大了許多?
那個也叫做多?
「臣妾覺着……勝負未可知也!」
「倔強!」
皇帝和武媚溫情脈脈。
「昭儀!」
周山象進來了。
武媚脫口而出,「如何?」
李治輕笑着,心想你說什麼勝負未可知也,可卻讓周山象去打聽消息,可見心中沒底,焦躁不安。
周山象說道:「張煒說……今日老夫自取其辱。」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