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這番話,說的頗為感慨。
畢竟每個男人,哪怕是垂暮之年的男人,都曾經少年過,曾經靈皇帝禍國亂政,當時只有二十多歲的天子,毅然決然的挑了擔子,同時也接下了這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
繼位三十多年,曾經的皇帝陛下也是一個挽大廈於將傾的少年,只不過如今這個甘露殿裏的垂暮老人,坐了太久的皇位,已經不復當年的少年意氣,從謀國逐漸到了謀身。
可即便如此,聽到林昭這番話,他許多年都波瀾不驚的心情,還是略微有了一些激盪。
然而林三郎聽到老皇帝的這幾句話之後,心裏卻沒有太多的想法,此時此刻,他在長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成功了!
如今是乾德九年,他是乾德七年的初春從東湖鎮坐着鄭伯的車子,進入了越州城,自那時開始,終於離開東湖鎮的少年,開始為了自己與母親的將來,不懈努力奮鬥……
要知道,這兩年時間裏,哪怕是在三元書鋪看店的時候,林昭也沒有放鬆下來,時時刻刻想着如何從底層跳脫出去,到了太學之後更是如此。
雖然他這個進士功名一大部分是靠取巧和抄襲,但是在太學的這段時間裏,他幾乎每一天都在太學讀書,到了下半年的部分,差不多每天要寫上兩篇時策交給林簡,每日如此。
在這種情況下,林昭才能在一年的時間裏,追上絕大部分太學生的進度,讓他在科考之中的試卷,最起碼在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毛病。
而到了現在,這個進士功名,算是到手了!
有了這個功名之後,倒不是說今後的人生一定會飛黃騰達,宰執天下,那些中了進士之後命途慘澹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是中了進士之後,只要林昭不自己作死,這個功名就會給他一個「保底」的生活水平。
這個生活水平,要超過普通人家不知凡幾。
想到這裏,林三郎心中頗為興奮,甚至想要立刻飛回越州去,知會自己的母親,知會謝澹然,知會謝三元夫婦,知會自己的父親。
當然,除了這些人之外,林昭更想知會的是……張氏母子。
按照大周的規矩,東華門唱名之後,中了明經的便會立刻向家鄉報喜,但是貢士卻不會,貢士的喜報,到等到殿試進士名次出來之後,才會由禮部送到地方衙門,然後與地方衙門一起,往各進士家中報喜。
哪怕是兩世為人的林昭,此時此刻也非常想看到,當自己中進士的喜報傳回越州的時候,曾經盛氣凌人的張氏母子,該是一個什麼樣的表情。
想到這裏,林昭步伐更加歡快,很快到了甘露殿正殿,此時殿中的諸生都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因為時辰將近,大部分人都已經書寫完畢,靜靜的坐在原地等待,很少一部分仍舊在奮筆疾書。
林昭左右看了看,邁步走到了一旁的禮部侍郎王翰面前,對着王翰躬身作揖:「學生越州林昭,見過王師。」
這個時代,考生對主考官雖然還沒有發展到「座師」的地步,但是主考官既然取中了你,對你便是有恩德的,一般見了面也是以師禮待之,通常來說,這是新晉進士入仕拜的第一個山頭。
王翰作為此次常科的主考,又被衛忠打過「招呼」,自然知道這位越州的少年郎走的是皇帝的關係,此時見到了林昭,王侍郎微微眯了眯眼睛,臉上立刻露出笑容,笑着說道:「林編撰,你也是朝廷官員,用不着這樣客氣,且坐一坐,稍後時辰便到了。」
林昭點了點頭,在正殿裏尋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閉目養神的一番之後,甘露殿中的磬聲響動,便是殿試的時辰已到,司宮台的小太監們與禮部的幾個官員,把各個貢士的考卷收了起來,統一送到王翰這裏,王侍郎一一看過之後,又打理整齊,捧着這些試卷,進內殿呈與聖人御覽去了。
而甘露殿裏的這一眾貢士,也是被安排進了甘露殿的偏殿之中,這間偏殿裏有十幾張矮桌,矮桌上擺了不少瓜果糕點,有司宮台的官宦對着諸位考生開口道:「殿試已畢,諸位貢士餓了一天了,先在這裏吃些東西墊墊肚子,等聖人與禮部的諸位大人定下名次之後,會在此處接見諸位。」
聽到這句話之後,眾人長鬆了一口氣,各自尋了相熟的人,找了個桌子跪坐下來。
林昭自然而然是扶住了仍舊有些行動不便的齊宣,找了個矮桌,扶着他坐下,齊大公子腿腳不方便,疼得齜牙咧嘴,乾脆一屁股坐在矮桌旁邊,因為疼痛,他還悶哼了一聲。
在林昭旁邊不遠的馮肅,略微猶豫了一下之後,並沒有湊過來,而是留在了自己那一桌沒有動彈。
林昭坐在他的對面,無奈一笑:「長公主看起來是個溫婉的性子,如何會對齊兄下這麼重的手?」
因為沒有外人,齊宣便沒有再裝下去,而是無奈的嘆了口氣:「也不怪母親,是我做了錯事,連累了一家人的前程,活該挨打。」
他苦笑道:「母親說了,她打我這一頓還是輕的,要是我爹回來了,說不定會把我活活打死,然後讓我兄弟襲爵。」
聽到這裏,林昭無奈的搖了搖頭,在矮桌上找了幾塊糕點,放在了齊宣面前,開口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況且…今歲常科的時候,朝廷已經將邊患列在時策之中,就說明各大節度使已經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齊兄此舉,對於齊家來說也未必就是壞事。」
兩個舍友坐在一起,嘀嘀咕咕說了不少事情,過了大概一個多時辰之後,這個偏殿裏才終於走了動靜,禮部負責科考的十幾個官員魚貫而入,為首王翰與另外一位郎中手裏,捧着今歲殿試的試卷。
沒過多久,司宮台的宦官簇擁着聖人入殿,在衛忠的唱聲之中,偏殿裏呼啦啦跪了一地,但是因為齊宣的行動有些不方便,當眾人都跪下來之後,林昭還在攙扶着齊宣,努力讓他跪下。
這個時候,皇帝已經入殿。
林昭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只能暫時與其他人一同跪在地上,齊大公子一個人,也勉強跪在地上,口呼聖人。
老皇帝進了偏殿之後,先是一眼就看到了齊宣,他沒有理會這些跪在地上的人,而是背負雙手,走到了齊宣身邊,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傷勢,不禁微微皺眉,問道:「是你娘下手打的你?」
齊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連連搖頭:「非是母親所為,是……是我自己摔的。」
老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齊宣。
「若不是念在你一片孝心,你這一句話,朕便可以治你一個欺君之罪。」
齊宣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老皇帝嘆了口氣,親自伸手把他扶了起來,扶着他坐在矮桌旁邊的軟榻上,然後又開口讓齊宣露出腿上的傷口。
這個時代的風氣,還是頗為豪放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袒胸露乳的男人,有些軍漢一條短打便滿城跑,露個小腿並不稀奇。
齊宣沒有辦法,只能捋起下擺,露出了自己滿是染血鞭痕的小腿。
聖人看了之後,頗為心疼,大皺眉頭。
「丹陽也太不像話了,今日事後,朕親自去一趟你家與她分說。」
這是親外甥與親娘舅,自然是很親的。
說完這句話之後,聖人才扭頭看向跪了一地的官員,他一邊邁步走向主位,一邊揮了揮手。
「諸卿,起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