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對於城裏的老爺們而言,冬天可是個好日子,大家可以一起出外踏雪,或者在家裏圍着暖爐吟詩作對,感嘆一下嚴冬將至,誇讚一下傲雪寒梅,況且新春將至,家家戶戶串個門,拜個年也不錯。
但這不是冬天。
真正的冬天要更加殘酷。
潔白的大雪下,埋葬的是無數凍死路邊的屍骨。或許武者可以好一點,但在天下億萬萬民眾之中,修煉有成的武者終究只是少數。糧食的缺口,朝廷的徵調,還有刺骨的寒風,都是削骨鋼刀。
在冬天裏,想活下來是很難的一件事。
如果朝廷願意接濟,且賦稅不重的話,或許會好很多。但可惜的是,那一年的朝廷比冬天更加殘酷。
那一年,
朝廷的皇帝,傳說中的那位天子,真龍,突然詩興大發,想要前往北國欣賞一番所謂的大雪風光,然而那裏卻沒有與之匹配的行宮,於是在幾位宦官的建議下,北國行宮的修建就提上了日程。
聖旨一出,
天下皆動。
最好的材料,最多的人力,最快的速度,為了達成這個目標,趕在冬天結束前讓那位天子欣賞到最美麗的雪景,整個帝國都行動了起來,不知道多少人被徵調,冒着刺骨寒風去修建那座行宮。
曹貂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家中的老三,但卻是個天閹之人,因此在家中完全不受待見,朝廷的徵調令一下發,他的父母為了保住大哥和二哥,就想辦法運作疏通,讓他代替自家的大哥二哥,冒名接受了朝廷的徵調。
那時他二十一歲。
作為運送行宮修建材料的運輸隊隊員,曹貂走上了前往北國的路,一路下來,不知道多少同伴死在了路上。
再然後-----
隊伍被截了。
運送到一半的隊伍,途徑了一座名為勞白山的地界,前一秒負責帶隊的兵老爺還在說這附近有山賊出沒,非常兇悍,後一秒山賊就沖了出來,把那位路上打死了不少人的兵老爺給砍成了麻瓜。
接着那群山賊里,曹貂就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了出來,扛着一把生鏽的大砍刀,滿不在乎地說道:
「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的人了!」
「跟老子一起混。」
「以後帶你們去吃香的喝辣的!」
於是乎,曹貂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山賊。
而出乎意料的是,出身小富之家,從來沒學習過武功的曹貂,最後卻被發現具備相當不錯的武學天賦。
拜此所賜,他得到了大當家的看中。
而山賊們也不在乎什麼天閹,於是曹貂就這麼在山賊窩裏住了下來,混着混着,居然還當上了四當家。
那時他二十五歲。
再然後-----
山賊窩沒了。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和前些年一樣,大當家的帶他們出門打劫,而這個時候朝廷和幾年前又有所不同,似乎正是修建北國行宮的緣故,中原各地都出現了亂象,陸續有起義的消息傳來。
可惜朝廷的那位天子還是不吃教訓。
這次他想要下江南玩玩,於是再度大興土木,不知多少人和昔年的曹貂一樣,從此走上了不歸路。
仿佛曆史重演了一般。
大當家帶着人出門,準備截殺的是一支負責運送材料的官兵隊伍,和幾年前曹貂那支隊伍一模一樣。
但是.....結局卻不同。
原因無他。
「你們這群暴徒,吃了雄心豹子膽,居然敢搶小爺的東西!」
「找打!」
在隊伍里,有一位和當時的自己差不多年紀,甚至還要更小點的少年,左一拳右一拳,就把一眾山賊打成了麻瓜,就連大當家親自操刀上陣,仗着修為更高,居然都沒能拿下對方,丟盡了面子。
之後在那位少年口中「趙大哥」的勸說下,
雙方和解了。
大家一起上了勞白山。
於是乎,曾經的勞白山十三太保,一轉眼,就變成了為天下計的起義軍,還弄了個相當花哨的旗子來。
在那之後過了三年。
而那三年,
是曹貂人生中,記憶最鮮明,最熱烈,最難以忘懷的三年。
作為無法生育,承繼家裏香火的天閹之人,曹貂一直以來都是隨波逐流,父母要自己代替大哥二哥,他就去了。被人強迫着去當土匪,他也當了,甚至連大當家的要他殺人,他都一樣去做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所以他選擇聽別人的。
但是----
「如果你非要隨波逐流也沒關係。」
「跟着我吧。」
「天閹怎麼了?天閹就不能有夢想麼?天閹就不是大丈夫了?跟着我,我帶你去建立一番前所未有的功業,到時候全天下的人都會記住你,你要承繼香火?到時候不知多少人想來當你兒子呢!」
他給了自己人生的目標,肯定了自己的價值。
對父母而言,自己微不足道。
對朝廷而言,自己微不足道。
可即便如此,
他依舊肯定了自己的價值,希望得到自己的幫助,從那一天起,曹貂就發誓,自己絕對不會辜負他的認同。
而除了那個人之外,還有一人。
「喂!阿貂,你昨天叫我的那些戰鬥技巧我已經學會了,你還有其他的麼?」
「喂!阿貂,我昨天終於突破築基境了,你還挺厲害的麼,居然讓我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超過你誒。」
「喂!阿貂.....」
那是一個讓自己羨慕嫉妒恨的少年。
天才。
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他都是侮辱了他,而他的存在也無時無刻不在告訴曹貂,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有的時候真的比人和狗之間的差距還大,同時也徹底打碎了曹貂那「其實我還挺有天賦」的自信。
但那個少年卻給了曹貂另一種層次上的安慰。
「說實話,我實在是太厲害了,絕大多數師傅都在十天之內被我超過了,只有曹貂你浪費了我一個多月。」
「在庸才裏面,你還算比較厲害的那一類了。」
「加油啊。」
.....雖然安慰的方式很奇特。
但不可否認,在那少年的面前,天閹壓根不重要,那是啥?他眼中的人恐怕只有兩種:庸才和自己。
結果到了最後,他反而和那少年混熟了。
但時間總是在流逝。
三年的時光一眨眼就過去了,肯定自己的年輕人成為了新的皇帝,心高氣傲的少年也孤身走進了浮雲山。
那次就是永別。
「阿貂....朕快死了。」
「是,陛下。」
「朕死後,循正....朕的弟弟會登基,而朕的兒子就交給您了,你一定要撫養他長大,然後輔佐他登基,不要讓循正那傢伙把持了皇位,我們當初那麼辛苦打下的江山,可不能旁落到他人手裏。」
「是,陛下。」
「阿貂...朕,朕....朕不想死啊...朕.....!!!」
「陛下。」
「....怎麼了?」
到這裏,那個人的呼吸已經逐漸低微了,剛剛那一聲聲怒吼就是他的迴光返照,而曹貂也終於按耐不住了。
他緩緩開口:
「對您而言,陸行舟究竟是什麼呢?」
「陸....行....舟.....」
已經年邁的那個人嘴唇微微顫抖,接近模糊的雙眼陡然一清,那一刻曹貂仿佛又看到了其年輕時的樣子。
緊接着:
「對!陸行舟....阿貂!你要防着他!不能讓他魚死網破......」
那個人沒能說到最後。
而曹貂也不想聽。
因為那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但無論如何,那個人的恩情他必須要報,他曾經權傾朝野,也曾經武功蓋世,所以他已經沒有什麼追求了。
若非那個人的託付,他當年就隨之而去了。
百年下來,
他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讓那個人的兒子孫子都登上了皇位。他本想就這麼離世,也算不辜負那個人的託付,然而有一天,那個人的孫子卻突然找上了自己,將自己請出了地心殿,卻是為了對付一個人:
陸行舟。
他曾經一度不敢去想這個名字,也一度在浮雲山前止步,沒有敢去見他,但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逃不過。
恩情。
情義。
「.....或許這才是最好的結局,不用和你反目,也對得起我的本心。」
----這是騙人的。
事實上,曹貂自問最對不起的,就是陸行舟了,畢竟當年陸行舟走進浮雲山的時候,他沒有任何作為。
不過他真不愧是天才啊。
居然都成人仙了。
了不起。
「太祖對我恩重如山,沒有太祖,就沒有如今的曹貂。恩大於天,自然要用命去還,或許自從百年前我在地心殿裏得到這門代命之術後,就一直在期待有這麼一天吧,像這樣身死,也算是我的夙願。」
藥王寺的殘垣斷壁旁,曹貂一邊跌坐在地,一邊低聲呢喃。
他的聲音很小。
但沒關係。
「你應該能聽得到吧。」
「......說。」
「我在浮雲山的山門前的鎮山石下面埋了幾樣東西,那是我當年在地心殿裏得到的,全部送給你了。」
「這算什麼?」
「........」
曹貂想說是補償,但話到喉嚨卻又說不出口了,這算什麼補償,只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沒有任何意義。
「抱歉。」
話音剛落,曹貂那本就裂紋密佈的身體就徹底破碎,牽一髮而動全身,轉瞬便化作了漫天的飛沙。
.....................
神都城,國子監學宮,春秋殿。
【周書】嘩啦啦翻頁,這次直接停留在了倒數第二頁上,桌案上的筆墨漂浮而起,便在書頁上揮灑開來:
「天聖歷十三年一月初二,星墜。」
「大周曹貂,得奇術後,以命換命,代天聖帝而死,亡於藥王寺。」
「春秋筆註:
百年回首歲月遷,
代命償恩再無偏。
平生愧事終無數,
老去恩義只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