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夜晚,同一對雙月,同一片星空下,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不同的表現方式。
陽升市的荒人們或躺在集中睡眠艙,或縮在各自的武裝睡眠艙里,絕大部分人都通過腕錶空間遠程觀看着陽升市地方台製作的宴會直播。
荒人平素根本沒機會窺見如此真實的上層人類的生活。
這一次,他們得到了特許,並且還能看到自己熟知的人。
所以哪怕明明沒到睡覺時間,人們卻都已經早早躺下。
荒人們看着任重那熟悉的面孔,再看着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還有那些風姿卓絕的「玩伴」,還有……
他們突然覺得自己一生奮鬥得來的裝備、武裝睡眠艙和合金板樓套房不香了。
沒資格列席宴會的中低級公民感觸沒那麼深刻,但也多少有些艷羨。
至於身處在宴會裏的數百名三級往上的公民,則又是另一種感受。
結交人脈、互通有無、縱情享樂……
有的時候,在這裏的三兩句話,敲定一個合作意向,便能撬動龐大的資源,賺取數千萬上億的資本。
比如燎原科學院的院長。
這位六級公民與任重達成意向協議,燎原科學學院將會到星火鎮開辦針對普通人的專業職業培訓,教授一些腕錶空間裏無法學習的實操專業課程,類似於職業高中。
同時,燎原科學學院也將得到給學員們安排介紹工作的權利,並獲得分成。
舉個例子,假定學院利用自己建立的人才分流體系將一名星火鎮荒人送進巴斯集團下屬化工廠擔任三級技工,這名技工可獲得100點日薪,扣除個人所得稅10%後,到賬90點。
在這90點中,燎原科學學院將能得到10%,也就是9點。
任氏集團得到20%,18點。
員工本人獲得的日薪是63點。這毫無疑問是三贏的模式。
順帶一提,燎原科學學院並非公立,而是以院長所在家族為首的共計十餘個家族共同持股,是「私企」。
今天任重達成的協議不僅如此。
他還進一步落實了星火鎮內的亞爾遜酒店的部分產業。到時候,在亞爾遜酒店內部的風俗娛樂業也歸任氏集團承包。
至於巴斯集團和洛克集團的下屬子公司,也有了要到星火鎮安置生產線的想法,但具體還得看鎮裏的糧食生產基地與手工藝品工廠的效果。
如果星火鎮的工人在專業能力與工作熱情上的確表現出比其他地區的工人更高的優越性,對方會第一時間聞風而來。
這些,便是任重在會場裏違心地變成真·社交達人的原因。
他不再是曾經那個只需一門心思醉心學術便能活得念頭通達的博士。
哪怕不喜歡,他也必須向自己曾經不太看得上眼的政府官員學習。
要一個人扛起十幾萬人的生活,原來需要考慮的事情如此之多,需要介入的環節如此之龐雜。
真正的父母官,沒有活得輕鬆的。
時間走到夜裏八點一刻,按照正常環節,接下來便是每個荒人都知道會發生,但卻沒資格觀看,群眾又喜聞樂見的「深度娛樂環節」了。
在這幾個小時裏表現得端莊得體的「玩伴」們,將會按照各自「主人」的喜好,在或私密或公開的場合展現出自身狂野的一面。
任重立刻感到困擾。
有人甚至懶得去娛樂區,就在餐飲區便開始放浪形骸起來,譬如吳大嘴巴。
吳大嘴巴的「玩伴」身段高挑且雍容華貴,任重記得曾聽她說過,她是一名四級公民的子女,但由於其母親炒股破產,不得不全家人賣身給亞爾遜集團為奴。
這女子此時渾然不知恥,順着吳大嘴巴的要求,在大庭廣眾之下便……
任重避開視線,卻又見到原本沒有玩伴的李若玲不知什麼時候竟主動找上了兩個男性四級公民。
畢竟交際花,不能空手而歸。
任重嘆了口氣,對鞠清濛說道:「我們走吧,回別墅去。」
剛與父母聯繫了,確定父母明天便能啟程前來星火鎮的鞠清濛心情依然在澎湃中,只點了點頭,「嗯。」
臨近出門時,任重與身旁站了兩個男性「玩伴」的韓雅人打了一聲招呼。
韓雅人身邊卻又是一名燎原縣府部門管理人員。
此人身邊竟帶着三名女性「玩伴」,這是五級公民的特權。
他發出熱情的邀請,是想與任重成為同道中人。
任重微笑着婉拒,祝對方玩得開心,再飄然離去。
等任重一走,韓雅人與這名同事對視一眼,目光里沒有被拒絕的不忿,只是頗為玩味。
韓雅人笑道:「任總在星火鎮裏頗有好色之徒的名聲,我本以為他會比尋常人有更旺盛的欲望。倒沒想到,在這表象之下他竟還是個相信愛情的人。」
男子點頭,「是啊。但也不是壞事,這樣的話,他能更快留下子嗣。如今他身懷巨富,在協會那邊的天賦評價又非常高,他的基因傳承非常有價值。我有感覺,即使大遷徙已經迫在眉睫,我們燎原縣裏也一定可以崛起一個新興家族。」
「是的,他還有奮鬥的動力。他和普通公民不一樣。以前我也見過別的從四級晉升到五級的公民,這些人在剛完成進階時,通常都會瘋狂放縱一陣子。在他身上,我沒看到這特點。」
「他是個挺有理想的傢伙。」
……
與鞠清濛並肩坐上經過特別改裝的私隱性極佳的飛車裏,再給腕錶裹上袖套,任重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他給噁心到了。
讓他感到噁心的不是這些人。
他也沒有怪罪這些人的意圖。
人是時代的產物,是環境的造物,不可避免會受到社會灌輸的影響。
時代會告訴每個人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人的三觀從來不會孤立存在。
在任重記憶里的歷史中,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社會氛圍比之他眼前所見的世界不遑多讓。
相似的現象背後一定有相似的原因。
短壽讓人們活得如同蚍蜉。彈指一揮,四十年光陰匆匆而過。人生得意須盡歡的理念在公民階層里得到了最大程度地釋放。
同時,源星商業協會又一邊卡死晉升渠道,一邊為了獲得人腦而瘋狂鼓勵生育。為此,協會下屬機構利用虛構的歷史與編造的文藝作品不斷打開人們的性觀念。
此外,作為即便當米蟲也能一輩子享受錦衣玉食的公民,物質上的需求總能輕鬆得到滿足,但想更進一步卻極難。
可能是這些人的心性只能支撐他們到此為止,也可能是他們不管再怎麼努力,有限的天賦也註定了他們不可能實現下一層階級跨越。
在這背景下,僅極少部分才華橫溢的公民能因對自我人生價值的實現的渴望而維持適當自律,但剩下的大部分人卻只有無盡空虛的內心。
空虛的另一面,往往是被無限放大的欲望。
公民們還有明明是同類,卻又被強行劃分為下等奴隸的荒人可供剝削與玩樂。
在這種種誘惑中,於是乎,公民的內心普遍垮塌了。
讓任重這「守舊的陳腐古人」感到不適的,正是整個源星。
見他臉色難看至極,一直沉浸在夢想達成的喜悅中的鞠清濛稍微冷卻了些,問道:「所以這就是這些人最多也只能成為介乎我和過客之間的存在的原因?對嗎?」
她這話有點繞,但意思卻不複雜。
任重點了點頭,「是的。」
鞠清濛:「以前我沒參加過宴會,但我知道,在高等公民的日常生活中,性的確是與吃飯喝酒聊天看電影一樣的稀鬆平常的人生。」
「我和他們的確不一樣。當初我就顯得有些特立獨行。但也正是不一樣讓我付出了代價。如果你再晚幾個月出現,我大約也變成那種人了。」
任重勉強笑笑,「確實。」
「其實在你來之前,我對你現在的隊員鄭甜和陳菡語也有所了解。陳菡語我不太確定,但鄭甜曾經和這些人相似,只是她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攀附對象。但現在的鄭甜和過去不同了。你改變了她。」
「嗯。」
「你未來還會改變更多人。所以,不要失落。」
任重:「謝謝。」
二人再度恢復沉默,各有心事。
幾分鐘後,二人回到別墅。
這棟別墅並非任重新購置的房產。
楊炳忠之前為了炒股大量出手了自己的房產,唯獨留下了這套家裏人自住的二環別墅,只將其做了部分抵押貸款用以套現。
任重全盤接收了楊炳忠的債務與資產,這套別墅順理成章成了任重的財產。
裏面原本的居住者在楊炳忠出事後便被驅離,任重也不清楚這些人現在去了哪。
他只知道,由於楊炳忠的公民權被剝奪,他的子嗣無權降級繼承,只能從一級公民重新開始。
現在這些人大約正在某個地方苦哈哈地重頭再來,也可能是已被某些別的債權人轉化為奴了吧。
房子一直都在這裏,之前任重沒來住,是因為他沒有定居縣城的資格。
他在燎原縣沒戶籍,哪怕有房也不得長期自住。
如今,晉升五級公民後的他有權在源星任何一個縣城自由定居,上述問題迎刃而解。
進門後鞠清濛扔掉披肩,伸了個舒服的懶腰,懶洋洋道:「還是家裏好,穿上這身衣服,總覺得很束縛,渾身不自在。真難受,我得趕緊去換身衣服。哈」
任重晃眼一瞟。
隨着她伸懶腰的動作,挺拔的胸膛呈現出曼妙地弧度。
任重看得略微心跳加速。
他趕緊又別過臉去,嘴裏說道:「你更習慣穿工作服,我知道。」
鞠清濛擺了擺手指,「錯!是小背心,這樣在幹活時最舒適,既涼快又不容易被設備夾住衣服。」
任重嗯了聲,腦子裏卻又回想起鞠清濛身穿小背心,臉上滿布戰術迷彩般的黑油污,趴在工作枱上那既專注又性感的模樣。
他趕緊做看表狀。
嗯,現在是八點二十五分,距離睡覺時間還早。
他決定去健身房再練上個把小時,便對鞠清濛說道:「你先去休息吧,我去健身房練練。」
「咦!」鞠清濛欲言又止,「好……好吧。」
二十分鐘後,任重平躺在設備上做着大負重量臥推,換上一身睡衣的鞠清濛走了進來,幽幽道:「任重……」
任重放下槓鈴,坐直身子,「怎麼了……呃……」
他瞳孔陡然放大。
健身房門邊的鞠清濛長發零散披散着,濕漉漉地。
淡淡地香波味飄散過來,與自己的汗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嗅覺感受。
她似乎剛洗了澡。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她身上的衣服。
那是件似曾相識,但卻又略有區別的玫紅色薄紗睡衣。
薄紗睡衣之下,大紅色的雕花內衣褲若影若現。
在背後客廳明亮的燈光映照下,她既丰韻卻又無一絲贅肉的腰肢輪廓被勾勒出來。
自很久以來,當任重住在她的別墅里時,她便不只一次身穿睡衣在任重面前走來走去,但那都是平常且保守的家居睡衣,純棉材質,並不透光。
此時這般場景,讓任重剎那間回憶起了被埋葬的某條時間線里,自己頂着假冒普查官的光環第一次夜訪鞠清濛家時的那幕。
當時自己用「朋友」的大道理將她穩住,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幫助。
到後來,在又一次復活後,任重選擇了在第一天見面時,於軍火商城的天賦測驗室里提前攤牌。
他規避了那場景,親手將鞠清濛的性感睡衣秀埋進了記憶深處,藏到了時間縫隙的背後。
但不曾想,時過境遷,同樣的人、極其相似的場景依然不可逆地出現了。
作為一個高智商「瘋子」,任重腦子裏只稍微一推敲,便能立刻明白雖然場景高度相似,但其背後的社交關係、情感背景和邏輯鋪墊都截然不同。
任重告訴自己。
很明顯,她愛上我了。
她想讓二人這公開的「情人」關係向前邁出實質性的一步。
「任重,我……我……」
鞠清濛再次吞吞吐吐着開了口。
任重內心同樣在天人交戰。
他在問着自己。
星火鎮已經解放。
革命的根基已經初見規模。
自己也成為了五級公民,並即將接觸源星文明促進會這個「組織」。
一切都必須向着下一步邁進。
已經到了可以稍微解開身上的枷鎖,回應別人的感情的時候了嗎?
但我對她……
是愛情嗎?
可如果我拒絕她的話,她會難過嗎?
見任重沉默着,鞠清濛心頭既小鹿亂撞,又心亂如麻。
她腦海中因緊張而空白一片,「我……我不知道怎麼對你表示感謝。雖然當初我曾說過『除了那件事什麼都可以』,我也希望能通過我的專業能力一直成為你的臂助,但我總覺得自己……我總想……我不會再喜歡上別……我總應該有一個……」
就在這時候,別墅的門鈴響起。
語音提示中說道:「尊敬的五級公民任重,高等公民蕭星月前來拜訪,您是否會見她?」
任重聞言猛站起身,神情變得肅穆。
這一次,她一定是代表促進會而來。
自己已經按照她的提示成為五級公民,有了知情權,能攤牌了。
他當然知道,協會早已注意到了自己。
滿身疑點的自己到現在還能活得如此逍遙自在,與促進會的暗中保駕護航不無關係。
任重對促進會這組織充滿了好奇,同時更對其寄託了無限的期待。
他眼中神光乍現,氣勢陡然大變。
鞠清濛見他身上的氣質劇變,心頭旖旎迅速消散,趕緊問道:「怎麼了?」
任重看了鞠清濛一眼,「這是場很重要的談話,五級公民以下無權得知,你可能得迴避一下。」
鞠清濛嗯了一聲,「那我先去睡了。」
任重點頭,「好的。」
看着她略顯失落的背影,任重又在後面喊了一聲,「清濛。」
「怎麼了?」
她猛地回頭。
「兩件事。第一,我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來對我表示感謝。」
鞠清濛:「啊?」
「第二,現在的你,很美。」
鞠清濛:「啊?」
「去睡覺吧。晚安。」
「好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