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站在那裏幹什麼?」
見到椎名伊織和相葉千穗兩人仍站在大門外一動不動,那中年女人頓時豎了眉,聲色俱厲的喊叫:
「我都說了這裏沒有姓相葉的男人!他跟我已經沒有關係了,要錢去找他!我是不會再替他付那些賭債的!」
「再不走我可就給巡邏所打電話了!」
一連串話語如連珠炮一般從女人口中迸發出來,砸得千穗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還是椎名伊織率先反應過來,立刻解釋道:「您誤會了!我們不是來要債的。」
「我們是早年受到過相葉先生匯款資助畢業的學生,現在剛剛大學畢業, 想要來看望他一下...這些是我們從仙台帶過來的伴手禮。」
他一邊隨口編着,一邊拎起剛剛他們在火車站台買的早餐袋子示意,一晃即收,完全沒給女人留下看清裏面東西的機會。
謊話章口就來,連麵皮都不帶紅一下的。
「?!」
「學生?」
相葉千穗和那中年女人不約而同的露出一副驚訝表情,轉頭看向椎名伊織。
餘光里瞥到千穗小姐那一臉的愕然表情,椎名伊織眉頭略微抽搐。
怎麼連你也被騙到了?!
不過,面對那中年女人額質疑,椎名伊織也只得硬着頭皮繼續道:「對,這是我的高中卒業證明和大學證明...能向您詢問一下,相葉先生他出了什麼事情嗎?」
聽了椎名伊織的解釋,那中年女人仍舊是一副不太信任的模樣,猶自不停的粗聲嘟囔:「那傢伙哪會資助什麼學生,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只不過,在椎名伊織好聲好氣的連連詢問下,再加之面前這一男一女的學生組合確實不像是上杉不動產那邊派來收債的打手,面前這位五原太太才終於平復了些情緒。
「如果你們要找的是相葉良平那傢伙的話,他大概在南出羽附近的出租屋那邊,至於晚上應該就是在酒吧或者地下賭廳。」
「現在還在不在,我也不太清楚。」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過聯繫了。」
大概是看在椎名伊織這張臉的份上, 那位五原太太表情雖然依舊很臭,但好歹算是透露了點信息。
椎名伊織見狀察覺有戲,神色故作疑惑的試探道:「五原太太,之前在我們收到的信里, 聽說先生似乎是組成了新的家庭, 請問他...怎麼住到那邊去了?」
體型臃腫的五原太太皺着眉,似乎是有些不耐煩了, 但因為面前這小子還挺順眼的,也不好直接打發,手裏點了一根煙,沒好氣道:
「什麼新的家庭...不就是像喪家之犬一樣從東京逃出來了麼。」
「我之前倒是確實收留過那傢伙一段時間,但是那混蛋居然用我的卡去賭,還把賬單都簽到我家裏,那我肯定要把他趕出去啊!」
「大辣布吉。」
一邊罵着,五原太太還明顯很是煩躁的一邊撣着煙灰。
椎名伊織聞言也是有些茫然,目光迷惑的轉頭看向千穗小姐。
你不是說你家老爸以前是個音樂家嗎?
什麼情況?
這跟他想像出的那種衣冠禽獸人設有些不一樣啊?
千穗小姐聞言,也很是迷茫的舉起手機。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注意到兩人之間的眼神交流和小動作,五原太太便開始不耐煩的趕人了:「好了好了!我這裏已經沒什麼能告訴你們的了。」
「快點走人,別堵在我門口。」
「是。」
「今天打擾您了,五原太太。」
兩人並不在意五原太太那暴躁的語氣,禮貌的道過謝,便按照手機導航,繼續尋找起之前聽到的那些地點。
站在院子裏抽完了煙,五原里惠皺着眉,望着剛剛與那男人並排的少女。
「那女孩,怎麼感覺和那傢伙長得有點像?」
「錯覺麼。」
「啐。」
「真是陰魂不散。」
......
順着手機導航, 椎名伊織兩人一路坐着地鐵和公交在山形縣裏開始尋找。
山形縣雖然面積相對比較大, 但是因為人口稀少,因此聚集地密度倒是不高,聚居區也僅有圍繞着地鐵站建立起來的少數幾個,周圍往往也伴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立起來的老舊城區。
像山形縣這樣『被遺忘的城市』,自是遠遠不如東京那樣繁華,在工作忙碌的白天,甚至看上去有些老舊破敗。
在尋找的同時,伊織和千穗兩人也在私下交流着。
「千穗,之前不是說你父親是那種不留情面的冷漠傢伙嗎?」椎名伊織想着五原太太剛才的話,直到現在還有有些皺眉,「他以前也會去賭博嗎?」
「唔姆~」
千穗聞言搖搖頭,同樣有些不解的皺着眉頭,朝伊織舉起手機。
【他是那種對別人很嚴格的人】
【我小時候跟他學小提琴,稍微有演奏錯誤或者偷懶的地方,都會被打手心】
【平常也不太喜歡笑】
【但是,私下裏會做什麼,我也不清楚】
【因為爸爸和媽媽都經常出差,小的時候家裏總是只有我一個人】
相葉千穗儘可能的回憶着幼年時期的記憶。
但是或許是曾經刻意淡化的結果,又或是時間過去太久,完全回憶不起來。
短暫能夠記憶住的些許與父母相伴的回憶,不是被嚴格要求坐姿和動作,就是在練習各種樂器。
椎名伊織聞言也有些感嘆。
這孩子,根本沒什麼童年可言啊......
只不過。
伊織轉頭看向身邊的少女。
相葉千穗即便是坐在電車裏,面上做思考狀,腰背也始終保持着挺直的動作,雙手自然而然的放在大腿上,微微內扣。
端莊的坐姿幾乎已經成為了一種慣性。
不知覺間便給人以氣質文藝少女般的知性美。
該說是有失必有得嗎?
椎名伊織在心裏默默想着,又回問道:「那你家父母那段吵架的時間有發生過什麼嗎?」
大概是因為這段記憶的時間距離比較近了,相葉千穗眼前一亮,似乎有了不少印象,睜大了眼睛轉過手機。
【那段時間,家裏的親戚和朋友都不見了,也沒有人來拜訪】
【爸爸和媽媽天天吵架,說的都是分家產走人的事情】
【另外就是媽媽求爸爸給什麼人賠罪,但是爸爸卻死活不肯,我記得媽媽還把她最喜歡的大提琴和鋼琴都砸碎了,他們還打架】
【但是再後來,我就離家出走了,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
千穗小姐一邊單手打字,一邊用另一隻小手併攏兩指按在太陽穴上轉着圈,好像這樣就能回憶起更多內容一樣。
「得罪了什麼人啊......」
伊織聞言也有些出神,不自覺的推了推金絲鏡框。
【再多就沒有了】
最後,千穗小姐似乎確是一點都榨不出來了,這才無奈嘆氣。
「沒事,先找到相葉先生再說吧。」
「唔嗯!」
千穗點點頭,又像是忽的想起什麼,笑着朝伊織舉起手機。
【不過啊,小的時候爸爸媽媽的關係還是很好的】
【爸爸在教完我小提琴之後,還會偷偷塞給我糖吃】
【我沒辦法發聲的事,也是爸爸第一個發現的】
【只是...】
寫着寫着,千穗似是有些遺憾的垂下眼帘。
在家裏出現劇烈的變故之後,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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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各自離散,曾經自認為是『受到寵愛的女兒』的自己也被獨自拋在東京,完全沒人顧忌。
親戚、朋友、老師,以前認識的人也將她當做瘟疫般排斥。
全都不一樣了。
椎名伊織注意到千穗的神色,卻沒有多話。
幸福者的幸福大體相同,不幸者的不幸卻總是千奇百怪。
哪怕他也曾經歷過困難的日子,也不敢說能與千穗的情感共通,任何自以為安慰的話語,沒準反倒會起到某種反作用。
苦難,唯有自己方能克服。
一路順着地鐵坐車到了南出羽,附近的商業街只有兩條,再往北基本都是上世紀建起的低矮一戶建住宅區,中間間雜幾個院落則是出租屋。
兩人順着街道敲門尋訪,找了三四個居住點,才終於找到了現在相葉良平所在的屋子。
那是一棟三層老式出租屋的二樓第四個房間,看面積只有七八疊的樣子,是個廚衛浴臥一體的獨間,洗衣機也橫在走廊里,門牌上歪歪斜斜的掛着『相葉』的字牌,鐵質邊緣已經生了鏽。
椎名伊織率先上前,咚咚敲響門扉。
房門並不很結實,只輕輕的敲響,都能聽見裏面那劣質木絲斷裂的吱呀聲,生怕不小心就會推倒。
牆角邊緣也有些看不出形狀的污漬。
「莫西莫西?」
「請問相葉先生在家嗎?」
在他身邊,相葉千穗也似乎有些緊張的捏着衣角。
「莫西莫西——?」
椎名伊織連續敲了一陣子,都沒聽到房間裏有所回應。
在原地站定了一會兒,他找了個稍微靠窗的位置,裏面的百葉窗被拉下,看不到裏面的情景,他只得貼過去聽。
聽了一會兒,才分辨清楚裏面傳來的是男人粗重的呼嚕聲。
注意到確是有人,椎名伊織這才轉而在門前加了些力道,更急促的拍起大門。
「咚咚咚咚——」
「相葉先生,在家嗎!」
似乎是因為提高了音調,裏面的呼嚕聲終於被打斷,傳來男人不耐煩的嘟囔聲,迷迷糊糊的踩着沉重腳步來到門前,煩躁的拉開門:
「誰啊...?」
大門方一拉開,露出來的,是一張面容滄桑、鬍子拉碴、胖得有些變了形的中年男人面龐。
只不過,通過對方那肥胖之後依舊有些稜角的骨形,依稀能分辨出男人年輕時英俊的模樣。
他睡眼惺忪的睜大眼皮,眼白里泛着血絲,視線明顯有些睡醒之後的模糊感。
視線落到相葉千穗身上的一瞬間,驀的怔了下。
「咣當——」
大門猛地關上。
「滾!」
「我不認識你!」
然而,他並沒有注意到,驟然摔上的大門門縫之間,塞進了一隻運動鞋。
「嘶——」
被夾住了腳的椎名伊織倒吸一口涼氣。
不過相當於平常人兩倍的身體素質又不是吃素的,只一隻手就抵住了對方砸上的門扉,硬生生推開,露出男人那張暴怒中間雜些許慌亂無措的滄桑面龐。
椎名伊織露出笑容。
「相葉先生是吧?」
「別着急。」
「我是你女兒的男朋友,今天過來只是有些事想找你問一下。」
他一邊說着,一邊拎起手裏那份已經涼了的『伴手禮』晃了晃。
「就半小時。」
「反正也沒什麼關係吧?」
看着用自己全身體重壓住的門扉被對方單手推開,相葉良平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
再轉過頭,看向對方身邊那望向自己神色複雜的女孩。
他最終還是鬆了氣,放開大門,悶聲悶氣道:
「...就半小時。」
「當然。」
......
進了房間,內部擺設確實如椎名伊織預計的那般,是只有七疊(十平米左右)大小的狹窄房間,左手邊的洗手台既用來洗菜也用來洗手,角落裏堆放着酒瓶、紮成刺蝟的煙頭和沒扔的生活垃圾,中間的榻榻米上攤着一團皺巴巴泛着餿味的褥子。
只有角落裏放着一把包養還算良好的結他。
雖然是快到秋季的時節,又是在東北地方的山形縣,氣溫並不算高,但這狹窄房間裏卻仍給人一種梅雨季節般的潮意。
一轉頭往衛生間望過去,才發現是裏面還晾着濕漉漉的衣服和褲衩。
只是稍微打開排風扇,整間屋子裏就滿是潮意了。
似乎是注意到椎名伊織的目光,相葉良平一言不發的耷拉着眉眼,也不去看自己的女兒,盤坐在那團泛餿味的褥子上,緊皺眉頭:
「怎麼?來看我笑話的嗎?」
「現在已經看見了吧?可以走了麼。」
聲音沉悶壓抑,帶着幾分暴躁。
聞言,相葉千穗抿了抿唇瓣,卻突然有種劇烈的反差感,讓她無法將面前這個胖得有些變形了的男人,和自己印象中的那位高挑瘦削,從來冷漠古板的父親對應起來。
不自覺的緊攥着手機。
椎名伊織聞言卻只是笑,有意無意的擋在千穗面前,聲音平淡:「抱歉,我們並沒有那麼無聊的興致,也對您現在或以後的生活狀況不抱任何興趣。」
「之所以前來這裏,是因為您的女兒比較不幸,辛辛苦苦獨立打工上到大學,進入音樂圈之後,卻因為您的舊事被牽連,卻無奈的連得罪了什麼人都不知道。」
「所以,只能來找您詢問一下。」
「......」
相葉良平聞言抬起頭,卻像是沒聽見椎名伊織的話一樣,看向站在他身後的千穗:
「怎麼?只會讓你的男人幫伱說話嗎?」
「看來我以前的家庭教育還真是有夠失敗的,學小提琴的時候也是,蠢得還不如新上手的學......」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千穗驀地睜大了眼,目光中流露出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強烈情緒,眼眸顫動。
「啪——」
然而,還不等他把話說完,胖臉上忽的挨了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
相葉良平耳朵里頓時嗡嗡作響,腦子都有點發懵。
相葉良平被這一巴掌扇懵住了。
「你丫——!?」
等到反應過來,立刻暴怒着直起身就要去推他。
但在他笨拙的站起來之前,他的衣領卻先一步被伊織握進手中,單手將他整個肥胖的身軀都提了起來,劣質的衣物發出艱難澀啞的撕裂聲。
「嗚啊!」
聽到那清脆的響,千穗小姐也忽然回過神,下意識的去抱伊織的胳膊。
相葉良平則似乎是被這巨力嚇住,兩人就在那麼近的距離上四目相對。
椎名伊織扇了他一耳光,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臉上仍舊帶着那和善的笑容。
他先是稍稍安撫似的拍了拍千穗的後背,才轉頭看向相葉良平。
千穗卻依舊有些不安的揪着他的袖子。
伊織盯着手裏的男人,臉上的笑容很是具有親和力,大概能迷倒不少女孩,語氣則平靜得有些冷淡的問他:
「你女兒得了雙相障礙,在你們離婚的那段時間患上的,由心理壓力誘發。」
「直到現在將近五年,她都沒辦法發出完整的聲調。」
「你…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