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為王 第298章 仲尼弟子眾生相

    中都邑給趙無恤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到處設立的粥棚,也不是歸之如流水的鄆城、大野澤民眾,而是這裏的一種氣質.那就是多數人的尊卑有序,以及守禮、鞠讓。

    冉求介紹說,孔子門下的「升堂」弟子們都被放到了各地的百戶小邑中管理里閭,而在中都之郊負責接待流人的則是冉雍,字仲弓。

    冉雍同樣二十出頭,他是冉求的同族,但已經血緣疏遠,淪為卑賤的庶民,連士都不是。他長着一張憂鬱的長臉,頭上是圓圓的髮髻,籠着寬袖讓人將冉求運回的粟米搬運下來。

    在得知冉求因為兵卒帶的太少而在塗道上遇襲後,冉雍出言安慰他道:「大野澤的群盜也是活不下去的民眾,我幼年卑賤,故知其苦痛,若是能以德化民則可以解決,以兵甲進剿卻收效不大。」

    他倒是一眼看穿了群盜肆虐的緣故是部分魯國領邑大夫的殘暴不仁,但卻主張非暴力不對抗,顯得有些迂腐。

    趙無恤與之見面後想:「這大概就是他以德行聞名,而不以政事見長的緣故罷。」

    不過把出身卑賤而有憐憫之心的仲弓安排在這裏是很有效的,他一會親自攙扶老者,一會又低聲勸說他們不要慌亂,安撫了流民們驚懼的情緒。

    於是民眾們進入這裏後,仿佛放下了爭心,因為孔子以犧牲軍備為代價,換取粟米維繫着流民們的生活,並儘量撥出土地安置他們。離秋收也還有半月時間,鄆城和大野澤的流民源源不斷進入,但孔子似乎想不到拒絕他們入境的理由,也想不出能廣增糧食的法子,所以才讓冉求去汶西、宰予去曲阜借糧。

    冉求雖然運了十來車粟米,但面對千餘徒然湧入的流民,依然是杯水車薪,只能熬粥勉強維持幾天。

    就在此時。趙無恤出面了,他對冉雍說道:「甄城和廩丘雖然也不富裕,但撐到秋收是沒問題的,余可以將廩丘府庫里的部分粟米運抵中都邑。也算余身為子貢之友人,為孔子做些事情。」

    冉雍憂鬱的臉色一松,拱手行禮道:「謝過趙大夫,不過此事還需夫子應允,且非為夫子一人。是為千餘黎民也。」

    趙無恤微微點頭,據他觀察,仲弓雖然有些迂闊,但也不失為一縣之才。

    進入中都邑外郭后,趙無恤則發現這裏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行人相撞也不爭吵。田畝恢復了原始的西周井田制,國人在完成私田裏的勞作後,不用兵卒、鄉老來催促就會自發前往中央的公田開耕。一位身穿葛麻粗布衣物的中年儒士帶着一位弱冠少年攜壺漿來犒勞。朝他們行禮表示感謝。

    「子騫師兄,赤!」冉求站在路邊,遠遠朝那中年儒士和少年招手。

    「子有師兄!」

    少年扭頭一看面帶喜色,而中年人則先與農人們說了幾句話後才走了過來,他目視長達數十步的趙無恤車隊,一看就知道是貴人經過,便正了正衣襟,帶着少年一絲不苟地拱手行禮。

    原來中年人名為閔損,字子騫,他三十餘歲。屬於孔子年紀較大的弟子。他穿着簡樸,面容淳厚樸實,以孝而聞名,據說孔子曾稱讚他:「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而那個年歲比無恤還小一些的少年,則名為公西赤,他頭上還留着發鬟,眨巴着眼睛朝趙無恤的旌旗和戎車,還有威風赫赫的武卒猛看。他是冉求母家的孩子,也被送來向孔子求學。因為天資聰慧,很有希望成為升堂弟子。

    當趙無恤問孔子如何治民時,閔子騫答道:「夫子用禮來表彰正義,考察誠信,指明過錯,效法仁愛,講究禮讓,向民眾展示一切都是有規可循,故有所成。」

    公西赤則如同背書一樣搖頭晃腦地說道:「夫子曾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眾只求能免於犯罪受懲罰,卻沒有廉恥之心;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百姓不僅會有羞恥之心,而且有歸服之心。」

    話雖有一定道理,但趙無恤卻不認可恢復井田這種呆板的做法。

    井田的維持是與宗周的歷史特點相結合的,到了春秋時已經極其不適應,魯國曾初稅畝、作丘甲,齊國相地而征衰,晉國也有作州兵,都是一種對現實的改革和適應。私田稅畝是未來必然的趨勢,儒家懷舊的情懷和復古的執拗也無法阻止這種情況浩浩湯湯發生。

    趙無恤暗暗想道:「所以孔子此人的為政也有些複雜,他一方面知道亂世里兵甲的必要,足食的重要,卻依然把恢復周禮作為根本**,想以井田為經濟基礎,尊卑有序的禮樂為綱來治民。來到中都後,我便看到了他所建立這個『烏托邦』的局限性。」

    當是時,早期儒家還沒有完全脫離實際,他們大多數出身草根,對時代的適應性還是很強的。


    只是心裏想和嘴上說是一回事,但實際貫徹起來又是一回事。就和後世墨家批評儒家的,說這些人能高冠儒服坐而論道,但站起來做事卻無從下手。比方孔子和其弟子冉雍都知道富民是必要的,但若是仔細追問如何「富之」,具體要怎麼做,他們恐怕又說不出太多的策略。

    早期儒者有一個質樸的理想,知道理想要到達的彼岸是「致堯舜」,卻因為不會游泳,不會造舟楫,只能站在河邊給別人出着主意。

    「過河!」

    「敢問如何過河?」

    聊到這裏,儒者們便只能顧左右而言他了,後世典型的儒者如孟子就是這樣,能對魏惠王侃上洋洋灑灑一大堆,卻不會涉及具體措施。若是換了秦法家,就會規劃出無數條詳細到令人髮指的舉措,並將其變為推廣到全社會的法令。

    更別說現如今趙無恤把子貢籠到了自己的袖中,讓中都邑少了一位能理財開源的貨殖專家,所以沒什麼開源頭緒的孔子只能往節流和拆東牆補西牆上想辦法。

    而對殘酷現實的不滿又幻化成了對宗周時代的懷念,將復古作為一種救世的良方,渴望恢復聖王、周公之治。至於這種法子靠不靠譜,後世的王莽同志已經以身作則實驗過了……

    「其中的種種隱患,治理千室之邑或許還不會顯現出來,反而給我一種從亂世進入世外桃源的感覺。可若是治理一國,因為孔子也不能事必躬親,而閔子騫等一邑之才就會遇到瓶頸,善政也就變成與現實脫節,一意孤行的苛政了……」

    所以孔子之政適合用之於維持小鄉小邑宗法社會的穩定,卻不能用於富國強兵,這或許就是孔子一生搞政治沒太大建樹,最後卻只以私學教育和記述《春秋》出名的緣故吧。

    不過面對諸多孔子門徒,趙無恤說出的卻是這樣一番話:「善哉,比起高魚、鄆城的苛政來說,卻是強太多了。」

    事實的確如此,中都邑雖然還存在很多問題,如民眾雖然溫飽守禮卻不夠勇猛強大。若是遇到外敵,在亂世中,這種虛幻的假象不知道能持續多長時間……

    但它依然和甄、廩丘一樣,是魯國西鄙的兩座燈塔!

    而在這個物慾橫流,禮樂崩壞的時代,趙無恤也在此窺見了一些名為「理想」的東西,比起貪鄙的卿大夫們,孔門各有性格的弟子們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我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儒家能夠在春秋戰國成為顯學了……」

    於是趙無恤言道:「我曾聽聞孔子有言:年十五而志於學,余虛歲十六,正是向學的年紀,如今途徑中都,欲借宿一夜,也想正式拜訪一下孔子,向他請教學問。」

    但閔子騫聞言後卻無奈地說道:「卻是不巧,夫子前幾日去了泰山之陽,親自向那些城邑的大夫、邑宰借貸糧食,以賑濟饑民,歸期不知……」

    ……

    「《魯頌》曾言,泰山岩岩,魯邦所瞻,此山亦曰岱宗,我年輕時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忽焉特起,博厚崇隆,拱衛魯國北鄙。自此群山翼帶,直抵海濱,為天下之奧區,群山之至尊者也!」

    時值仲秋,泰山南麓**變幻,群峰如黛,林茂泉飛,氣象萬千,一個小小的車隊正在山陽道上行駛,正是閔子騫所說前來向各邑大夫借貸粟米的孔子一行。

    身材高大,面容謙和的孔子坐於安車之上;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衣物卻頗有些陳舊的顏回為御;留了一臉濃須,腰間還別着長劍的勇士子路手持長戟,安步當車行走於車側。

    孔子的弟子雖多,但出門總喜歡帶顏回和子路兩人,有顏回則到了野地里也會被妥善照顧得如同在家一般舒適。有子路則惡音不聞於耳,子路有萬夫不當之勇,能力搏泰山的虎豹,拔劍嗔目,甚至能嚇退數十盜寇。

    不過此時此刻,耿直而忠勇的子路卻梗着脖子,臉偏朝一邊,氣哼哼地踢着路上的石頭泄憤,倒像個耍性子的未冠少年,不像四旬中年人。

    聽到孔子的話後,子路氣呼呼地說道:「此次前往山陽求粟米,諸邑大夫無一人願借,夫子卻還有興致說什麼『泰山忽焉特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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