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讓人來打擾我。」
「程巡長放心,我這就派人在樓梯口守着,一定不會有人來打擾您的雅興。」
荒木播磨離開了。
程千帆叫酒樓東家上了幾碟下酒菜,燙了一壺花雕,坐在窗邊飲酒、吃菜、賞雪。
他的眼眸深邃,隱藏了憤怒和悲痛。
荒木播磨此去,便是去繼續拷打審訊鄭衛龍,按照荒木所言,準備對鄭衛龍用電刑了。
他不知道已經遭受過一輪嚴刑拷打的鄭衛龍能否挺過電刑。
電刑,是痛感最高的刑訊,直接刺激神經系統,電流可以隨意切換,電擊的部位也可以根據受刑者的精神弱點而調整,受刑者通常痛苦地聲帶撕裂,嘔吐不止……
還有正在從北平押送來上海的途中的那位同志,按照荒木播磨的說法,這名同志經受了殘酷之嚴刑拷打,其中便包括電刑,依然堅貞不屈,沒有背叛祖國和人民,沒有背叛黨。
程千帆點燃一支香煙,吸了一口後,便夾在手指間,微微皺眉。
這個時間節點有些糟糕。。
彭與鷗剛剛離開上海。
他和『蒲公英』約定的是兩天後接頭會面。
當然,如若情況緊急,是有緊急會面渠道的。
所謂情況緊急,便指的是十萬火急,譬如說發生了危害江蘇省委、上海市委之安全的重大狀況。
謹以此事而言, 他所知道的情況並不多,目前只知道這名同志是上海方面派往北平的, 被捕後經受住了嚴刑拷打, 沒有背叛黨和人民, 現在正在從北平來上海的押解途中。
程千帆在思考,是否有必要發出緊急會面的信號。
此外, 還有一點他不得不防,這些情況都是荒木播磨所透露的,萬一這是一個陷阱呢?
譬如說這名被捕的同志已經叛變了?
日本人此舉是為了安排此人重新打入上海紅黨內部。
這些模糊的信息, 需要他去研判,儘量作出正確的決定。
……
窗外,雪花飛舞。
有幾名身穿和服的日本女子,撐着小花傘,在雪中漫步,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
在她們的身後, 幾名男子昂首闊步、談笑着跟隨, 不時地對着身旁經過的法租界市民指指點點, 發出放肆的笑聲。
這些都是日軍軍人, 利用假期時間換了便裝帶了家屬來法租界逛街。
對於這些人, 租界當局下了內部文件:
要保護好, 不能讓他們受到任何傷害, 以茲避免給日本人尋釁的藉口。
想到皮特依然嘴硬說着『法蘭西共和國是歐洲第一強國』這般言語,程千帆不禁冷笑一聲。
歐洲法國本土是什麼情況,他不甚明了,在上海灘法租界, 面對日寇咄咄逼人的氣焰,法國人一退在退。
以『自由』、『民主』自居的法蘭西,已經宣佈了一項規定, 就是在法租界的所有刊物,不准出現像「日寇」、「日本軍閥」、「抗戰」、「抗日」等一些激烈言論。
因此, 目前法租界的報紙或者文學雜誌上,已經開始出現如「日寇」二字被「x寇」所替代,「打倒日本」就變成了「打倒xx」等奇異景象。
據程千帆所知,一開始是蘇文西大道市政府向租界方面提出此要求的, 法租界當年嚴詞拒絕, 根本不予理會。
隨後, 蘇文西背後的日本主子跳出來,指責租界當局包庇對日不友好分子,縱容租界內部反日宣傳、妖魔化愛好和平的大日本帝國。
如是, 租界當局很快妥協。
黃浦江上傳來日軍炮艦的汽笛聲,程千帆點燃一支煙,眉頭緊鎖。
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隨着日寇的步步緊逼、租界當局的不斷退讓,上海未來的抗戰形勢和環境將會愈發嚴峻。
其中,法租界當局允許特高課參與對鄭衛龍的審訊,且以程千帆的暗中觀察,日本人在審訊中甚至佔據了一定的主動權,這更是一個極為危險的訊號。
……
政治處,刑訊室。
荒木播磨陰冷的眼神盯着被綁縛在電椅上、身上已經插上電極的鄭衛龍。
「鄭先生,只要我將電閘輕輕一推,你便能體會到那種欲仙欲死的感覺。」荒木播磨咧嘴,冷笑着,「你現在開口還來得及,大日本帝國會認可你這個朋友的。」
鄭衛龍兩眼腫得像紫葡萄,身上大塊的爛肉瘀血,全身上下留下道道鞭痕。
他沒有說話,只是『眯着眼睛』盯着荒木播磨看。
荒木播磨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鄭先生,我尊重你的選擇。」
說着,他獰笑着用力推上電閘。
伴隨着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鄭衛龍全身都在劇烈抖動,很快便昏死過去。
荒木播磨拉起電閘。
旁邊,特高課的一名特工上前仔細查看了鄭衛龍的情況,朝着荒木播磨點點頭,示意人還活着。
在一旁觀看的華籍探員咬了咬牙花子,將腦袋轉向一側,不忍去看。
他身旁的法籍探長霍爾坐在轉椅上,雙手捧着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偶爾抬頭看一看。
一盆冷水澆在了鄭衛龍的身上。
被潑醒的鄭衛龍,表情是茫然的,他竭力的睜開眼睛,四下張望。
這是電刑的後遺症之一,受刑者的神經和大腦會受到摧殘,需要時間來慢慢恢復正常。
荒木播磨並不着急,他慢悠悠的點燃一支煙,叼在嘴中,上前兩步,微微探身、彎腰,盯着鄭衛龍那有些渙散的眼眸看。
終於,鄭衛龍雙眼聚焦,神情回復正常了。
「鄭先生,感覺如何?」荒木播磨拍了拍鄭衛龍的臉頰,微笑說道。
鄭衛龍低着頭,不說話。
「看來鄭先生並不滿意這次服務啊。」荒木播磨一擺手,「提高電壓。」
他話音未落,便聽到了鄭衛龍有氣無力的聲音。
「我,我說。」
……
程千帆哼着小曲回到了薛華立路。
「程老弟。」一輛小汽車停在他的身旁。
後排車窗搖下來,露出袁開洲的臉。
「袁老哥,去哪裏發財啊?」程千帆一隻手搭在車窗下沿,一隻手隨意的搭在汽車頂棚上,笑着問道。
「發個屁財。」袁開洲罵罵咧咧說道。
說着,他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通裕旅館出了兇殺案,死了三個人,據說是悍匪姜騾子下的手。」
「姜騾子?」程千帆眉毛一挑,翕笑一聲,「這老東西膽子夠大的啊,還敢來租界鬧事。」
「不說了,咱哥倆回聊啊。」袁開洲說道。
「兄弟我改日做個東道,請老哥吃酒。」程千帆哈哈一笑,說道。
「那我可就等着嘞。」袁開洲爽朗一笑,擺擺手,隨後升起車窗,笑容斂去,「開車吧。」
「巡長,我們還沒去現場的,你怎麼知道是姜騾子犯案?」坐在副駕駛的一名手下問道。
「為什麼不能是姜騾子呢?」袁開洲微微一笑,反問。
手下就要繼續說話,卻是被司機悄悄用手指捅了下,立刻明白過來,訕訕一笑,「巡長高見。」
袁開洲點燃一支香煙,他抽煙很猛,連續幾大口,一支煙便沒了。
裊裊白煙中,袁開洲嘿笑一聲。
程千帆辦得幾件露臉的案子,都和姜騾子有關。
袁開洲對此早就暗暗關注,他高度懷疑姜騾子和程千帆有聯繫,弄不好便是程千帆在『養寇自重』。
故而他今天故意提起『姜騾子』,想要試探一下程千帆的反應。
令他失望的是,剛才程千帆的反應並無異常,完全是一副旁觀者的態度反應。
莫不是自己的猜測錯了?
袁開洲皺了皺眉頭。
他之所以想着要暗中針對、調查程千帆,原因很簡單:
謀取中央巡捕房副總巡長的位子。
金克木代理總巡長一職多日,不日即將正式履任總巡長。
現在有傳聞說副總巡長一職會從中央區巡捕房的幾個巡長中間擢升。
袁開洲、梁遇春和程千帆是為中央巡捕房三位巡長。
也許在大多數人眼中,梁遇春和袁開洲這兩位資格較老的巡長是最有資格被擢升為副總巡長的。
便是袁開洲周圍的人也認為他的最大競爭對手是老對手梁遇春。
但是,袁開洲卻並不這麼看。
直覺告訴他,對他謀取副總巡長一職之最大威脅便是程千帆。
也許有人會拿資歷來說事,認為程千帆資歷不足。
袁開洲對此嗤之以鼻。
資歷?
在程千帆之前,巡捕房也從未有如此年輕的巡長呢,還不是被程千帆開了先例?
程千帆這傢伙對上迎所好,對下也能籠絡住手下,兼且背靠青幫張仁風,因為其老師修肱燊的關係,法國人對『小程巡長』的印象不錯。
至於說政治處查緝班的皮特,此人更是程千帆的生意夥伴。
袁開洲越是分析,越是認為程千帆會是自己的最大競爭對手。
如果說程千帆身上有短板的話,那邊是這傢伙和日本太過親近了一些,這也許會讓法國人不喜歡,甚至是頗為警惕。
總而言之,程千帆是大敵。
袁開洲的目的便是捉住程千帆的痛腳,令法國人對其失望,最終『幹掉』這個競爭對手。
……
中央巡捕房
程千帆悠悠然朝着捕廳走去,站在台階口,便看到一輛軍卡從後院開了出來,一踩油門,轟的一聲衝出了大門。
還有幾輛小汽車也緊跟着衝出了大門。
「鄭衛龍,還是沒熬過去,招了!」程千帆心中一沉。
那幾輛小汽車,其中一輛的車牌屬於一家漕絲廠,實則是特高課在使用。
程千帆站在台階口,點燃一支香煙,深深吸了一口。
同吳山嶽、汪康年、阮至淵等人比起來,鄭衛龍的表現要好得多,經受住了殘酷的嚴刑拷打,最終沒有挺過電刑。
客觀的說,程千帆對於鄭衛龍是有些刮目相看的,國府之中,這種硬漢不多。
當然,此時他最擔心的是鄭衛龍開口之後,對於上海站可能帶來的危險。
從鄭衛龍被捕,到他開口,已經是一天一夜過去了,上海站應該已經基本完成轉移了。
但是,鄭文龍畢竟是上海站的站長,其人可能掌握了特務處其他高層所不知曉的一些高度機密。
看政治處的裝甲車隊以及特高課聯合倉促出動的架勢,程千帆有理由研判鄭衛龍交代了了不得的東西。
……
將煙蒂隨後扔在台階下。
程千帆拍了拍警服,警覺的觀察了周圍的情況。
他心中焦急如焚,知道自己必須立刻向特務處總部發報,再度發出示警信號。
但是,他剛剛從外面回到巡捕房,看到剛才這一幕,便驟然離開,此一幕若是落在有心人眼中,便值得尋味了。
他必須有較為合理的理由。
就在此時,醫療室的門開了。
老黃手裏拎着空酒瓶,嘴巴里咬着一根牙籤出來,隨後將空酒瓶放在牆角,他自己則彎腰,將屁股對着程千帆,拿起一把掃帚,開始清掃醫療室門口的露面。
程千帆的眼眸一縮,他彎腰拍了拍皮靴沾上的泥點,伸了伸懶腰,徑直進了捕廳。
這邊,老黃始終沒有抬頭看過來,打了個酒嗝,哼着曲子,慢條斯理的掃雪。
程千帆站在窗台邊上,拉起百葉窗。
從煙盒裏取出一支煙,叼在嘴中,撥動打火機轉輪點燃,輕輕吸了一口,隨意的看了一眼窗外。
一個人的背影映入眼帘。
是趙樞理。
他微微皺眉。
趙樞理這個人,他始終看不透。
是的,老黃剛才暗中向他發信號示警,提醒他有人在暗中監視他。
老黃將後背對着他,拿起掃帚。
便是暗號:後面,要清掃(注意)。
老黃可不是勤快人,不會主動清掃積雪的。
此時此刻,院子裏,老黃已經扔了掃帚,罵罵咧咧的回了醫療室。
他罵的是:這幫憊懶貨,憑什麼讓老頭子我掃雪?
程千帆看過去,老黃只清掃了門口前後左右不過半米的地方,掃帚倒在雪地,還被老黃踩了一腳,踩斷了掃帚把。
他輕笑一聲,這個老黃,做事就是老道,不需要他擔心什麼。
……
趙樞理離開了巡捕房,叫了一輛黃包車,離了幾條街後下車。
進入一個小巷子。
他警惕的打量着四周,敲響了一處石庫門民居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