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迴湖畔,黑衣男子盤膝坐在那,悄無聲息,宛若坐化了一般。
外面的淵血貴族早已散去,因為這個男人已經坐在那裏幾年沒有動過了,身上的生命氣息也彷佛沉寂。
想要強行突破這片濃霧,需要頂尖的伯爵亦或是侯爵才能做到,他們進不去,也沒興趣一直圍殺一個人類。
在原初礦洞內,他們還有更多的事要做,而葬神星都已經要寂滅了,還在乎一個年輕的人類天驕作甚?
陸晨坐在那裏,身後弒君半插在土地中,也沒有靈力與他勾連,就像是弒君的主人已經逝去。
若有人從正面去看陸晨,就會發現他雙目瞪大,看着輪迴湖的湖心,整個人停滯在這個狀態。
幾年來,他觀輪迴千萬遍,最終陷入了死寂。
這便是所有久觀輪迴湖修士唯一的終點,迷失在無邊的輪迴中,分不清前世今生,也不知來世今朝,最終於一片茫然中,停止了思考。
又或者有人會分不清現實與虛妄,徹底沉浸於未來和過去中,將自己帶入到前世未來的點點滴滴,拋棄了如今的人生。
葬神星上戰火連天,陸晨渾然不知,因為他已經被囚於因果輪迴的海洋中。
未來的是多變的,他再也看不到曾經美好的未來,即便是自己原本的記憶,也成了眼下的奢求。
過往的片段時不時出現,他能看到在那遠古時代的一些景象,黑衣男人縱橫九天十地無敵,卻也孤獨寂寥,身邊再無友人和摯愛。
因果,何為因果?
輪迴,何為輪迴?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還是說,我的到來,探索者們的到來,本就是錯誤的事?
他深層次的思維中閃過一張張畫面,有記憶中的美好未來中,與父母一家人幼年時其樂融融的景象,有他拖着木車在乾涸的大地上前行的景象,有他在母親床前痛哭的景象……
他回憶來到葬神歷後的點點滴滴,在君恩城上力戰幾位招攬者,在止戈峰上向師兄師姐們請教,教導着小跟屁蟲陸溟,養着一隻蠢呼呼不像真龍的真龍……
你說讓我走自己的路,可我的路,在哪裏?
我又是誰?
輪迴湖畔,連風聲都沒有,寂靜的可怕。
男人坐在那裏,就像是徹底寂滅了。
忽然有一霎,弒君開始震顫,發出刀鳴聲,因為它發現自己的主人動了。
男人恍恍忽忽的起身,竟要走向輪迴湖,弒君爆發轟鳴聲,黑水玄蛇的虛影浮現,想要叫醒主人,或是將其拉回來。
可男人走得搖搖晃晃,卻異常堅定,那肉身爆發的無窮偉力根本不是弒君拉得動的。
弒君在沙堆中劃出長長的痕跡,卻依舊無法阻攔男人的腳步,黑水玄蛇的虛影無聲的咆孝,想要將聲音傳達至主人的靈魂,可那無濟於事,男人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他已經沉浸於輪迴湖構建出的幻境中,要前往另一片世界了。
弒君的刀靈,黑水玄蛇焦急不已,它的確是兇殘的存在,但也是忠誠的存在,這是它第一個認同的主人,是最對它胃口的主人。
它們一路同行,一路成長,它怎能看着陸晨邁入輪迴湖中!?
可陸晨走得異常堅定,弒君向主人斬出刀芒,但詭異的事發生了,那些刀芒的軌跡在抵達陸晨身上前,都一一歪開,亦或者根本化為了朝反方向斬出的刀芒,因果逆亂了。
只見陸晨的足部已經邁入輪迴湖水中,當即發出嗤嗤的腐蝕聲,剎那間連白骨都軟化了,倒是他身上的衣物沒有異樣。
輪迴湖的霧氣和湖水只針對於生靈,對死物並沒有強烈的腐蝕性,弒君緊跟主人,以刀背橫在陸晨脖頸前,想要將陸晨擋回來,可陸晨依舊在向前。
陸晨的大腿已經腐蝕的只剩骨骼,再往前走,就要到腰身了。
就在此時,陸晨的輪海處綻放赤與白兩種光輝,讓他的氣血勐然膨脹起來,血肉又在飛速滋生,是他存放在輪海秘境中的秘血之石與悟道結晶!
這是秘血老祖留給陸晨的機緣,那可是六百萬年前天地間最強大仙神渴求的物品,陸晨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兩件東西還有此功效。
原本拇指大的悟道結晶化為霧氣,湧入陸晨的仙台,這並非是什麼好事。
打比方來說,適量的悟道本源可以令人進入悟道狀態,但若是境界不夠,卻涉入過多的話,就像是癮君子過量的涉入了度品,會令人直接化道!
而秘血之石更是劇毒中的劇毒,陸晨之前吸收起來都小心謹慎,一點一點的剝落外皮融入自己的血肉中,但此時這塊石頭也開始化開了,藥力不斷的沖刷着陸晨的四肢百骸。
神之秘血的不滅特性在這一刻被發揮到了極致,達到了陸晨本不可能達到的巔峰,竟抵抗住了輪迴湖的侵蝕力,這本應是只有仙神才能做到的事!
陸晨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一步步走向輪迴湖的湖心,就像是要親自去驗證事實的真相,去解開那虛幻的面紗。
弒君步步緊跟,見主人並沒有被輪迴湖直接殺死,也就掛在了陸晨的腰間,最終雙雙沒入湖底。
遠方,一名遊蕩到此的淵血貴族看到這一幕,也莫名的有些唏噓,「傳說果然不假,即便是仙神久觀輪迴湖也會出事,這小子還是着道了。」
陸晨只覺得自己的靈魂飛升了,他眼前不再是只有未來與過去,甚至還有現在,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景象。
各種場景交織在他面前,在他的靈魂中呈現,又因為某些細小的變化,在因果中整體修改逆轉。
他不知自己正身處何方,但他感覺自己現在很好,身體處於前所未有的放鬆狀態。
他彷佛又回到了母胎中,隔着那最安全的屋子,聆聽這天地的萬物的聲音,從靈魂到肉體,都在獲得新生。
各種武技、道法、魂意感悟在他眼前一一呈現,又糅雜在一起,像是要聚集成一個整體。
自己的身體像是天地初開時的道爐,經文在其中演化,不,不只是經文,不只是演化。
恍忽間,面前的場景凝實,他正坐在小溪的河畔,秋風拂面,萬物復甦,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讓人懶惰的想要打盹。
他靜靜的坐在河畔,看着臨河林子內的一處小土包,那裏像是埋了什麼東西,可他記不清了。
他俯身,用手捧起一汪清泉,走到小土包旁,為其澆水。
「真是個好天氣,釣到魚了嗎?」
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陸晨轉身,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朝自己走來,眉宇間和自己有幾分相像,只是粗獷了幾分。
「爹,你怎麼來了?」
陸晨幾乎不假思索的道,他認得眼前的男人,這是他父親陸秋。
他們一家為了躲避戰亂,隱入了山中度日,自他記事起就在這裏住着了。
「我不來,你豈不是又要在這裏呆坐一天,我和你娘想清楚了,認為你說的有道理,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一輩子待在山裏,你可以下山去闖了。」
陸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
「真的?我能下山了!?」
陸晨有些激動的道,他自幼就嚮往外面的世界,不想一輩子都待在山中,每日過着一樣的日子。
彷佛血脈基因中有什麼在召喚着他,讓他不甘於平凡的生活,隱隱的召喚他追求刺激。
「瞧給你興奮的,你娘為這事兒跟我氣了好幾天才答應,等會兒回去好好哄哄她。」
陸秋笑罵道,又看了眼旁邊那個小土包,「怎麼又來給這東西澆水?你到底種了什麼?」
陸晨憨笑着撓了撓頭,「我也有點忘了,只是養成習慣了,每日來澆水,想看看能不能發芽。」
「神經兮兮的,還真是在山裏憋壞了,就是嘛,你也老大不小了,在山裏去哪討老婆?」
陸秋有些不滿的看了眼兒子,對方每天都會來給小土包澆水,自己幾次想要挖開看看兒子到底中了什麼,陸晨都不讓。
陸晨和父親走着山中小路,準備回家前,又扭頭看了眼那個小土包。
話說……我種的,是什麼來着?
那裏到底埋着什麼?陸晨彷佛是第一次思考起這個問題,心中有一種不可遏制的衝動,想要去挖開小土包看看,裏面到底種了什麼。
「我說話你聽見了嗎,這孩子,怎麼神神叨叨的?」
陸秋拍了下陸晨的腦袋,讓陸晨回神。
「啊?爹您剛剛說什麼?」
他確實沒聽清。
「我說,該討個老婆了。」
他看了眼陸晨的手,「你沒有用手裝逼吧?」
陸晨一頭霧水,「什麼意思?山里就咱們一家人,爹您兒子也沒有愛裝逼的癖好啊。」
陸秋有些啞然,「算了,就當你爹我沒說過,都是軍營里染的壞毛病,別跟你娘說。」
「哦。」
陸晨困惑的點了點頭。
「我認真的,可千萬別跟你娘說這事兒,不然她揍我,我就揍你。」
陸秋威脅道,感覺自己方才在教育孩子方面言語過於飄了。
「爹,放心吧,我不會打小報告的。」
陸晨一本正經的道。
「不過說實在的,你也確實該下山了,爹不指望你在亂世建功立業,但也要給我老陸家留個後吧,都十八了,你爹我十六就和你娘結親了,你還在山裏打光棍兒。」
陸秋感慨道,指了指自己鬢角的白髮,「聽爹的,下山找個活計就行,別去軍營里當什麼秘血武者,秘血武者都短命。」
「哦……」
陸晨心不在焉的道,其實他下山是想去軍營來着,因為他在家中讀書時,發現自己好像比正常人的力氣大很多,是個參軍的料。
尤其是經常看到老娘在山中生擒勐虎,十分威武,讓他更是心馳神往。
到了家中,用餐時陸晨都有些心不在焉,還在想馬上就要下山的事,和小土包中到底埋了什麼。
「多吃點,下山後可就沒這麼好的口福了,另外,也不知道你爹跟你說了沒,要給娘領個媳婦回來。」
面容柔和,眉宇間帶着英氣的女人給陸晨夾菜,看向兒子的目光帶着期許。
「娘,知道了,放心吧,您兒子一定會混出個名堂的。」
陸晨笑着答道,看着眼前的父母,心中忽然有些不舍,他不太想下山了。
彷佛下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明明他期待了很多年,是十八年嗎?應該是的吧,畢竟自己今年十八歲。
他每日在山中生活,去給小土包澆水,日復一日過着平靜的生活,卻一直期待着下山。
可父母同意自己下山了,自己卻忽然有些惶恐,這是為什麼呢?
「畢竟是我陸秋的兒子,那混出名堂是必然的,至於媳婦,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陸秋笑道。
然而他還沒開心完,就躲閃不及被一快子敲在額頭上,出現一道紅印。
薛止妤眼神不善,「怎麼,咱們陸大教官是覺得只有一個老婆不夠了?」
「沒沒沒,不是那個意思……」
陸秋連連擺手。
「爹,我想了想……」
陸晨猶豫着開口,「要不我不下山了,就留在山上陪爹和娘,我捨不得你們。」
薛止妤溫柔的看着陸晨,摸了摸已經比自己高很多的兒子的腦袋,「傻孩子,哪有孩子一輩子跟在父母身邊的,你也要又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來,自己的幸福,終究是要成家立業獨立的。」
「怎麼,你之前嚷嚷着想下山,該不會是那種還沒出去幾天就嚷嚷着要找媽媽的人吧?」
陸秋笑着對兒子道。
陸晨面色有些赤紅,「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心裏有些不踏實,感覺彷佛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爹娘了。」
他猶豫的看了眼父親蒼白的鬢角,「爹您的病……」
他曾在夜裏偷聽道娘說,爹好像活不了多久了,大限將至。
他好像聽爹娘說,這是秘血武者的命數,終究是不能像其他普通人一般安享天倫,兒孫滿堂的。
他怕自己這麼一下山,下次回來時,就見不到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