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在這一天之後,林靜靜和陳艾的關係並沒有出現什麼太大的轉變,林靜靜似乎並不傷心,也沒有因此而冷落陳艾,或者故意與他疏遠距離,她很早之前,大概就有了心理準備,她也沒有想過陳艾能給出什麼承諾,或者對她敞開心扉,流露真情。
這實在是太為難陳艾了,林靜靜還是一如往常的坐在陳艾的身邊,偶爾會翻閱陳艾的筆記本,聽着他說那些非常幼稚的故事。
也只有林靜靜願意聽這些東西了,當然,陳艾也只願意給她講。
春秋戰國也快要講完了,若是錢教授不會總是跑題,只怕他們早就上完了,而在錢教授日常的跑題,講着殖民者對非洲的瓜分浪潮的時候,又一節中古史結束了,若是不知道情況的人,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這節是中國古代史...錢教授收拾着自己的東西,就要離開。
忽然,陳艾擋在了他的面前。
錢教授向來就不太喜歡陳艾,大概是因為陳艾讓他改變了自己教課方式的緣故,他冷漠的問道:「你有什麼事情嗎?」
「老師,您今天說的春秋戰國時的天命觀念,我覺得說的不對。」
「哈,不對?是吧?好,陳艾,歷院的天才對吧,來,你給我說說,我說的有哪裏不對?」
「您剛才說周時的天命思想,是周人急迫地想要進行思想上的變革。」
「您稱之為周人天命觀所表現的人文精神的躍動、人類精神的覺醒,是周人天命觀中至為重要的內容,但是理性因素並不是周人天命觀的全部。並且,周人的天命觀念並不是您所說的沿着理性的軌跡直線發展,相反周代歷史發展中反覆出現了很多非理性因素。」
錢教授臉上的輕蔑頓時消失了,他變得嚴肅了一些,皺着眉頭,「周人天命靡常,敬天保民等觀念的提出,意味着周人拋棄殷人徒恃天命以為生的觀念,轉向尋求明德以為永命之基,此一關鍵性轉捩造成殷商命定之天向周人道德之天的轉變,理性精神亦隨之出現,繼而得以發揚光大,這怎麼能說是錯的呢?」
「銘文中的天命一詞,最早見於成王時期的《何尊》,上下文之意,謂我將在中心區域行建制,從這裏來治理民眾。武王誥天及其誥辭透露出,武王對於天十分仰賴與敬畏。惟其誥天,獲得天命的認可,才擁有合理的統治中國之權。」
「由《何尊》分析,當周人的天命觀成熟之時,其主要內容是宣揚文王受天命、武王攻克殷紂,意在強調周人取得政權合於天意,具有絕對的正當性。」
「周初乃至有周一代,周人極力以不同的方式宣揚文武受命。考諸當時的情境,可說周人宣傳天命,並非急迫地想要進行思想上的變革,而是適應現實之形勢,為王朝的建立尋找依託,並以此曉喻天下周革殷之正當與合理。換言之,立國之際,周人的當務之急不是思想革命,而是政權過渡。」
「老師您覺得呢?」
錢教授冷哼了一聲,繼續說道:「你所說的這些,跟我所說的並不衝突,周人如此行為就是謀求思想變革,改變殷商的天定思想,建立屬於周人的天命論,周有德,有天命,用新思想來穩定政權,我說他們迫切的進行思想變革,這有什麼問題呢?」
陳艾呆滯的看着錢教授,想要說些什麼,可看到錢教授臉上的慍怒,他沒有繼續爭辯,轉身就要離開。
錢教授看到陳艾準備離開,頓時暴跳如雷,「你啥意思啊?辯着辯着就走?你這是看不起我呀?覺得我不配跟你辯論是嗎?你給我站住!」,錢教授連忙追了上去。
班裏的同學都是一頭霧水,錢教授不是很討厭學生來找他辯論嗎?怎麼還不讓陳艾走了呢?
可錢教授越是如此暴躁,陳艾就越是不敢與他辯論,當然,這也跟舍友們嚇唬他有關係,老王曾告訴他,有個學生跟錢教授辯論,然後被教授打了一巴掌...陳艾一根筋,當然聽什麼就信什麼。
可是陳艾不再開口,錢教授卻格外憤怒。
陳艾這樣的行為,就像是蹭了蹭,然後就穿上褲子走人了!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從那天起,錢教授總是不定時的找陳艾,就是詢問他關於周人的看法,甚至幾次找到了宿舍里,看到錢教授沒有放棄的打算,302的幾位也只好勸他,要不就好好跟教授辯論一番,實在不行就認輸好了,別再這樣惹他了...
當陳艾在劉尋教授的辦公室里聽他補課的時候,錢教授急匆匆的走了進來。
剛走進來,他就一把抓住了陳艾的肩膀,「今天你不說清楚,就不許走!你給我說,我哪裏錯了?」
劉教授茫然的看着他們,「不是,老錢,這是出了啥事啊?」
「你這個學生,就是跟我過不去,我帶春秋戰國史,他說我的論點是錯誤的,卻不肯說為什麼!他這是什麼意思啊?」,錢教授很快就將所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劉尋。
劉尋笑了起來,他看着有些害怕的陳艾,鼓勵道:「你別怕,你將自己心裏想的說出來,我在這裏呢,沒事,他輸了也不敢耍賴的。」
陳艾壯起膽子,繼而說道:「教授,您說周人之德,將其簡單的歸述為道德,這是不對的。」
「我覺得,周人天命里的德,是有三重含義的。」
「第一種,也就是您說的,最簡單直白的,道德含義。」
錢教授臉抽了抽,卻沒有打斷他。
「第二種,明德慎罰,告汝德之說於罰之行,這裏的德是指具體地給以恩賞,與具體地給以刑罰相併提的。」
「第三種,就是得,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於先王,肆王惟德用。」
「周人的確是將德注入天命之中,按您所說的那樣,形成新的思想...可是,周人之德,還不能脫離天命來理解,尚未發展到個人德行的地步,我認為,可以說周人以人事論天命,但是不能說周人天命論完全的以道德為根據。」
陳艾停下來,偷偷看向了錢教授,就怕他會生氣。
錢教授皺着眉頭,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陳艾又說道:「您說殷商時以為天命不可更改,而春秋戰國則是有了完整的天命靡常,您認為兩者是截然不同的,可是我覺得,兩者是有關聯性的,甚至是有着繼承關係的。」
「祖尹向紂陳言,就反映出了當時的天命論已經不再是認為天命不可更改,起碼,這些大臣們,是意識到天命將要改變了...」
陳艾認真的說了起來,從天命論的德,與殷商的關係,到春秋戰國時期的全新發展,陳艾的看法與錢教授完全不同,錢教授對天命論的研究是建立在道德這個標準上,他認為,春秋戰國時期道德為基礎的天命論發展成型。
而陳艾卻認為春秋戰國時的天命論的發展在於,他不再是普天之下國祚的依據,而是轉換為得天之佑的意思。他認為天命論不是沿着理性的軌道直線發展,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仍自稱受天命,以天命為號召,足見天命仍是周人廣泛的信仰依據,具有現實意義。
看着錢教授陷入沉思,劉教授不由得大笑了起來。
「老錢,怎麼樣?我這學生還行吧?」
「你不是說全西北都沒有人比你更懂思想變革嗎?怎麼回事啊?怎麼不說話了啊?」
劉教授不斷的挖苦着,錢教授卻壓根沒有理會他。
「你這個想法,尤其是德,還有商周春秋天命論的繼承發展等觀點,都很有特點啊...很好啊。」,錢教授並沒有發怒,反而是認真的誇讚起了陳艾。
「不錯,不錯,很不錯。」
「這樣吧,你來我辦公室,我們再好好聊聊,我想知道你對春期後期出現的肯定命定之天作用的論點的看法,跟我走吧!我那裏有不少的書籍,我看你的理解方式非常的獨特,就是少了一些文獻來支持自己的說法,我幫你找!」
陳艾收起了自己的東西,就跟着錢教授離開了這裏。
劉教授笑着,看着他們離開,過了片刻,他臉色大變,猛地站起身來,「站住!!別走!!那是我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