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時就已是捕頭?」
「他從來都只是捕頭。」
聽到這樣的回答,忍冬已然意會,有時候,為情面所鄙棄的人往往也是在做着為理面所堅守的事情,他既是捕頭,這便是他的職責所在,無論對誰。
他不得不。
或者說,他理應如此。
更或者,他本就是。
「那他和紅夫人之間,你剛剛說的兒女情長,都不過是逢場作戲?」
「一念碧落,一念黃泉,道是無情,卻……咳,如果都是假的,他現在又何必每月十五來我這裏喝一頓酒呢?」
他每次來喝酒,都會帶點東西,他不方便直接交給紅夫人的東西。
荼蘼發現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竟成了只搭起一座橋樑的喜鵲,可能,就從一年前酒館開張的第一天起,就從見到百里長街的第一面起。
百里長街見到她時,就知道永安巷又要不太平了,而她見到百里長街時,就明白永安巷為什麼一直如此太平,也許那時的他們,早已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協議。
「可如果都是真的,時隔二十年還能夠深情不減,他們兩人怎麼會淪落到現在這樣?」
「常言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荼蘼說着這樣的話時,卻聽到旁邊一聲嗤笑,她轉頭瞪了一眼張子虛,
「好笑麼?」
這笑聲戛然而止,雖然張子虛心中十二分的不服,可掌柜的若是指鹿為馬,他也斷然不會再說那是頭鹿的。
荼蘼知道他聽到這樣的話,心中是怎樣想自己的,只是她並不在意,且繼續雲淡風輕地說着,「溫長昇既做了這樣的事,自然明白善惡到頭終有報的道理,所以也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愛妻如此,所以才下定了決心當一輩子的鰥夫,他愛女如此,又怎麼可能把溫紅玉推進火坑?」
「你是說,他已為溫紅玉安排好了一切?」
「他早已為溫紅玉購置好了一處山明水秀的別院,留下了一筆十輩子都揮霍不完的錢財,秘密將她安置在了那裏,只要她自己不站出來,就不會有人找得到她。」
忍冬聞得此言,嘴角居然輕輕地上揚了一下,這連她都不曾察覺,「算他還有點良心。」
「只不過……」
荼蘼微微頓了一下,她卻不覺地嘆了一口氣,
「長昇鏢局的其他人,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其他人?他難道不止這一個女兒?」
「他女兒是人,別人就不是人了麼?」
忍冬啞然,只有苦笑,一想到有些人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當成人,又何況那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普通人,她只是習慣了。
「善惡到頭終有報,早晚早晚,早早晚晚,事跡敗露之時,長昇鏢局被抄得乾淨,可值錢的家當卻一樣都沒找到,你說那位大人物,他能善罷甘休麼?」
「換我也不能。」
「是個人都想得到,錢在誰的手裏。」
「可你不是說,他已把溫紅玉藏得好好的,誰也找不到?」
「當時上面的人曾放言,有知情者提供線索的,賞十兩金,有能找到溫紅玉藏身之處的,賞百兩金,有能帶溫紅玉前來見他的,賞千兩金。」
「千兩金,嚯!」
張子虛在旁驚嘆了一聲,千兩銀對他來說都已是巨款,千兩金,此生還未得幸見過,
「不過依着溫長昇的性子,怕是攢一輩子也攢不出來這麼多的錢,那個人肯下這樣的血本,就不怕到頭來血本無歸?」
「有時候人為了賭一口氣,搭上萬兩金,也是值得的。」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也說得過去,所以有人為了錢,出賣她了?」
「別人倒是想出賣,可誰人又知情呢?」
荼蘼掂了掂手中的包裹,這其中的分量,只有她自己知道,
「有人知道這種法子永遠都找不到她,所以提了另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
「你可知那時世上最可怕的兩個去處?」
忍冬搖了搖頭,那時已是十七年前,世上還沒有她,她不知道世上。
謝烏有捋了捋鬍子沉聲說道,「男怕九黎冢,女怕十二樓。」
「九黎冢?」忍冬歪頭不解地看着他,十二樓她知道,可另一個,聽都沒聽說過。
「九黎冢是世上唯一一處奉旨可以活人鑄器的刀劍冢,那些獲罪去到裏面的男人,從進山門的那一刻起他們身上的每一個部件就都不再是自己的了,有時候鑄劍師會需要一根手指頭,有時候又需要一整個腿骨,有時候正好缺一塊天靈蓋,他們總不會一次取完,而是隨用隨取,保證材料的新鮮,絕大部分人從被割的第一刀起,至少都能活七七四十九天以上。至於那時候的十二樓……」
謝烏有邊說着,抬眼瞟了一眼忍冬臉上的表情,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算了,你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還是不知道的好。」
「不過就是個賣笑的地方。」
張子虛不屑地哼了一聲,
「現在是,從前不過也是。」
謝烏有斜瞟着荼蘼,話卻是說給張子虛聽的,「你也小,還不太懂。」
荼蘼不想再深入探究九黎冢與十二樓是否可怕,畢竟這兩者與黑手那個無間地獄比起來,簡直就是人間安樂窩,她打斷了他們的話,「所以有人提出了另一個法子,昭示天下,長昇鏢局裏面的一百三十一個家奴,男的送去九黎冢,女的送去十二樓。」
「就這樣?」忍冬聽着她的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樣的法子怎麼會比第一種更有用?
「就這樣,溫紅玉便找到了。」
「她是自己出來的?」
「她不過是跟那位看不見的大人物做了個交易。」
「就為了保全那些奴僕?」
「幸而那人也算是守了承諾,放了那一百三十一個家奴,他……只是把溫紅玉交給了十二樓,充作官妓,永世不得贖身。」
忍冬低着頭自言自語,「以一人之屈辱換一百多奴僕的苟活,值得麼?」
「時逢亂世,尚不足以獨善其身,卻還要處處為他人着想,人皆道其痴,我獨敬之。」
荼蘼轉頭看向了張子虛,
「你總該明白,為什麼我獨獨對紅夫人與別人不一樣。」
「留下這麼大一個爛攤子,溫長昇就不管了麼?」
「他死了。」
「死了?」
「他自以為把後事安排得天衣無縫,為了保全僅剩的一點名聲,長劍抹喉,以死謝罪。」
「他自以為……」忍冬冷笑了一聲,「他卻沒想到,獨獨最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想來溫長昇這個人,雖算不得什麼英雄,卻也算是一條好漢,他的初衷本是為了儘可能地多做些善事,卻陰差陽錯誤入歧途,到頭來卻不得不以惡養善,當真是令人唏噓。」
荼蘼突地湊近了她,語聲也輕柔緩慢下來,
「所以你總該記得,不管接下來你想做什麼,都只得量力而行,切莫衝動。」
忍冬不禁後退了幾步,她說的話明明如繞指柔,可卻令人覺得一把尖刀懸於頭頂,隨時可落。
她突然想起了有什麼不對勁,「提出第二個法子的人,想來也是最了解溫紅玉的人?」
「也許是個最懂她的人,也許,是個很懂人性的人。」
「是百里長街?」
忍冬又驚又恐,她實在不想承認,可又實在是想要知道。
「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