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峭對上了長寬的眼,長寬見那人眼似寒星,心下一頓,情不自禁垂下了頭,兩手相揖拱手向前,朝人深深揖了一躬。
再抬頭,那屋上的仙人已不見。
顧鳳抱着絡棲在一旁靜候,見他朝她看過來,便朝他點了下頭,領着他進了屋。
待客的屋內,絡晷正在煮茶看書,他們一進來他就抬起了頭,他朝顧鳳微笑,等到她抱着絡棲在他身側坐下,他這才抬首往流風看去。
「在下三清觀流風小道,見過……」流風看向微笑着的絡晷,此人相貌出塵,笑容溫和,乍一眼看去,倒是可親近之人。
笑容之下的疏離,不能讓人瞧得分明。
「絡。」
「原來是絡公子。」
絡晷微微一笑。
顧鳳看看他,又看了眼流風,在旁靜默不語。
「請坐。」
絡晷一揮袖,又執起了茶壺。
「呀呀。」絡棲回頭看了母親一眼,見母親鬆手,他滑下了地,顫顫危危朝流風跑去,拉上了流風的道袍,還低頭拍了拍流風的赤足,隨後抬起的臉上,似有憐惜。
流風看着赤子澄淨的眼神,菀爾一笑,彎腰牽了小童的手,朝那夫婦道了一聲,「多謝公子夫婦。」
他在兩人的對面坐了下來,看着小童飛快爬上了桌,「掉」在了他娘親的回來。
「請。」
「多謝。」流風雙手執杯,接過了主人遞過來的茶。
茶水入喉,清甜微溫,瞬間沖遍了奇經八脈。
秋她們很快端上了幾樣點心,一上來,絡棲就抓了點心朝流風伸去,他那樣子極其純然,流風又是忍不住一笑。
「主子。」門邊,木狼的聲音響起。
「嗯。」
木狼手中托着個缽走了進來,邊走邊笑道:「院中樹枝剛剛吐了芽,我便取了一枝來給您瞧一瞧。」
說罷,他就走到了桌前,把木缽放到了桌上。
吃着點心的流風低眼一瞧,看到了缽中一粒剛剛吐了一點芽的小樹枝。
他吃着點心,低眉不語。
木狼退到了一步,絡晷此時開了口:「流風道長……」
流風咽了咽口水,把最後一口點心咽下,微微抬目,看着桌上的點心盤子,看了兩眼,眼見盤子往他這邊推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又去拿了一塊。
他早膳還沒用。
這點心也是怪好吃,只是越吃越餓,流風素來自持,不似他師父那般貪嘴,但此時卻也是有點把持不住。
「您說。」吃人嘴軟,流風在動口之前,看着手中的點心道了一句,說罷才吃將了起來。
「新芽長成參天大樹,如若是你照料,需得多少時日?」
又是一杯新茶放置在了眼前,流風吃完點心,咽了水,抬頭朝那位淡然溫和的公子瞧去:「小道照料的話,三月有餘。」
「破芽呢?」
流風頓了頓,看向木缽,遲疑了一下,伸手蓋上木缽,不過眨眼片刻,他就挪開了手。
幾個剛吐了點片芽的小樹葉,剎那間展開了新綠的身葉,一片片展開的葉子有說不出的生機盎然。
「片刻。」流風淡淡道,朝那好奇看着木缽的小童看去,見他眉開笑眼地看着木缽,眉心金光忽閃忽滅,便又起了悲憫之心。
他看到了小童肉身被爆,七魂六魄被焚盡的以後,而那以後不過幾年而已。
「我可是您所想找之人?」流風眼睛從小童臉上轉到了其父臉上,坦然道。
絡晷眼前之人氣息平和,又帶有初生草木的勃勃生機,眼光悲憐純淨,比起他師祖師父,他更像修道中人。
「道長……,可有時日為我去南方走一遭?」
流風對上了小童此時向他望過來的眼,隨後略偏了下頭,低頭又拿了塊點心放進口裏,咽罷,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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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鳳留了流風的午膳,絡棲牽了流風出門,似是要去顯擺他昨日在屋子各處找到的「好東西」。
他們走後,兩夫妻坐在開了大窗和天頂的耳房,左右樹木環繞,微風吹得輕輕,顧鳳窩在絡晷的懷裏閉眼假寐,直到夕峭進了門來,她才略睜了睜眼,其後又閉上了。
夕峭挑了窗邊的椅子坐下,抬頭看着天頂好一會,低下頭看向了絡晷,道:「他是我們要找的人。」
絡晷嘴邊有了絲淡笑,他淡道:「運氣不錯。」
得來沒費幾日功夫。
夕峭卻沒同意,他搖頭:「他運道是有,但太弱,也太善,有去無還,你莫要忘了,南之境林子裏的凶禽猛獸不會因他是個善者就會手下有情。」
「善者……」絡晷嘴裏含着這兩字念了一次。
是善,不善此能他未道兩句,那小道就答應了他的請求。
「還得找一個人。」絡晷淡道。
「是還得找一個人,但不是木狼……」夕峭又抬頭看向了天頂,「我為他算過了,木狼今年往南,是吞噬之命,更是有去無回吶。」
如果說那小道是木之命,他的本神就是木命,木狼不過只是微具天賦朝木命靠攏的修行者,兩人現在力道相校,木狼甚至還要高出一籌,但在木境當中的天擇當中,小道人是被選擇活下來的,而木狼是被遺棄者。
天道素來只衷愛被他選擇,認定的人。
「找找,他有沒有命定之人?」
「他是天道修行者,沒有特定的命定之人。」夕峭淡道,「如我。」
絡晷看向他。
「我不行,」夕峭未低頭就知他意,「我需留下。」
「有我。」絡晷敲了下椅臂。
「我也為八斤算了一次,」夕峭垂下了首,直視絡晷,「算罷,想了一夜才想清楚他的變化從何而來,武兄,你自你族那一戰,你一直都是逢凶化吉,以垂死之態到如今坐擁天運化來的大半寶山……」
顧鳳在絡晷的懷裏睜開了眼,眼如冷刀,冷酷地看向了一直說話的夕峭。
「人有陰陽之分,事也有好壞之態,沒有人能一直只佔天道的好,而不承天道之責……」夕峭接着淡淡道,「你的壞運,都由你子承襲了,你之前運算的,我算的,中間差了一個變量——你。」
夕峭直直看着絡晷。
自他第二句話說到中間,絡晷就怔住了,這時他低下頭,看到了他家鳳姑冰冷無情臉孔上,流下了一串淚水。
他舉手撫過擦掉,把她攬在了懷裏,閉眼無奈地輕嘆了一聲。
早該知道的。
他本是早亡之命,武絡族本無他的容身之地,他父親早算出來了,所以對他生母無所忌憚,對他這嫡長子更是放之任之,甚至殺之,他逃過一劫又一劫,他還真當自己是神子了……
沒有孩子,他就是沒亡在北龍鎮,也死在了天境裏,他為着他們母子倆衝出來了,他逃過了劫難,但這些都被天道如數讓他兒承襲了。
父債子償。
「我去行不行?」這時,顧鳳抬起了頭來,看向夕峭。
夕峭看着她的淚眼,輕搖了下頭,「鳳姑,你夫的命,是你逆天得來的,你的兒子,是你如今在強求為他贖命,於天道,於世間,你就是那有礙之物,你如今的氣運是大風吹來,於常人只是吹亂了發,於你,會吹斷你的脖子,武兄改你容貌,護你左右,不過變根不變本,你幫不了人。」
絡晷這時皺起了眉,夕峭卻是朝他搖頭,「時候不早了。」
沒有時間由他去欺瞞和保護。
「那你算出,有誰可行?」顧鳳已經從絡晷的懷裏坐了起來,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睛已沒有絲毫淚意,只是黑得看不見底。
「還差兩步,不過,在這京中。」外面,傳來了絡棲咯咯大笑的笑聲,他是個快活的孩子,夕峭朝他笑的方向看去,嘴邊也泛起了點淡笑,「你們該出去走走了,不去,怎能知道誰在那候着。」
他起身走了,留下顧鳳轉頭看向絡晷,顧山的鳳姑不再像以往那般問她阿郎哥那是什麼意思,而是道:「他的意思是人只有我們去找,才能找到?」
絡晷抬頭,對上了她黑亮的眼,伸手攔了她眼裏的光,嗯了一聲,道:「我去。」
「你先在家等我。」他又道。
他懷裏的人停止了掙扎,絡晷又抱緊了她,斜躺在椅中,抬頭看向了天頂。
人與天斗,向來只會粉身碎骨;哪怕是神,要是違了天道,也是魂盡魄散;仙長其實說錯了,他沒有隻占天道的便宜,不承天道之責,他怕妻死子亡,恐懼早在他初初知曉的時候就刻在了他的神魂里,天天如影隨形。
「好,你先去,」他懷裏的人很快恢復了冷靜,坐了起來,看着他的眼道:「不行我再去。」
顧鳳坐直身,接着道:「我從來不做後悔的事情,就是害怕的事情,要是必須去做,我也會去做,事情做過了就是做了,如果這裏面有報應,也是我應得的,我不會後悔,你也不要。」
如果她死了,那就是她應得的下場,她不會因此有後悔,他也無需為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