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當清晨的陽光撒進門,滿城百姓都被屋外的情景震撼到了。看着散落滿地的宣紙,人們還以為是商鋪費盡心思印發的宣傳單張。這就準備感嘆這商鋪的宣傳手法沒有新意,隨手拾起紙張粗略看了一眼,竟被紙上密密麻麻的楷體小字嚇得目瞪口呆。
紙上記載可是轟動全城的胡老闆被害案!
胡老闆在戶部辦公室無理取鬧,才導致京兆尹出面干涉。雙方互相推搡,胡老闆被自己的鐮刀所傷,失去過多而死實屬意外。這是大部分人聽到的版本,但紙上卻清晰描繪了胡老闆被害一案的前因後果。胡老闆之所以會死,全是因為戶部官員不負責任。他們不但收受外國商人的賄賂,還以武力威迫胡老闆低價轉讓祖傳店鋪。
大暘國朝廷為外國商人辦事,逼死本地商人的消息不脛而走。接觸到傳單的百姓都在為胡老闆鳴不平,跟胡老闆生前遭遇相似的商戶公然集結到戶部巷靜坐,還有一些大膽的民眾堵在皇宮出入口,要求朝廷百官為民請命。
一時間,全城的百姓都在議論胡老闆被害一案。後來聽說胡老闆的養女在青鳥盟中擔任要職,人們對此案的關注程度又上升了一個等級。一邊是大暘國的朝廷,一邊卻是富可敵六國的青鳥盟。雙方身份特殊,誰勝誰負,似乎不再只是正義與權貴之爭這般簡單。
六部的自查工作才剛開始,便又曝出了戶部醜聞,皇帝看着王黑從宮外帶回的案情陳述,青筋暴發。正殿外有宮女走動的腳步聲,李欽不經意回頭去看,擺在皇帝面前書桌上的奏摺書籍被全數推倒。
李欽大驚失色。大暘國的朝堂充滿着戾氣,皇帝積怨已久。如今看到一波未完一波又起,皇帝越來越不省心。有那麼一陣子,太監總管竟然懷念起有李澄英在的日子。是啊,那時候最糟心的也不過是官員內鬥,而皇帝從不會將內鬥放在眼裏,只要他們都仍奉他為主,對他忠誠。可李澄英一走,官僚機構的弊端立現,最開始是刑部,而後是戶部,接着又會是哪裏?
「小李子啊……」皇帝欲言又止,他的煩惱又怎是一兩句話便能說清?看着太監總管一邊收拾地上的奏摺,一邊撫平里頁的摺痕,皇帝長嘆一聲。他是孤獨的,偌大的皇宮裏,竟沒有一個能為他分憂之人。忽然瞥見書桌邊上攤開的一本奏摺,皇帝隨手拿起掃過幾行,心情越發煩躁起來。
「邊境接二連三被北國軍隊襲擊。糧倉被燒,大量馬匹被盜?」大暘國和北國勢力相差懸殊,北國士兵忌憚大暘國的軍事力量,從不敢向大暘國邊民發起挑釁。為此,鎮康皇帝上位以來,還特意削減了北國邊境的士兵,只象徵性地留下一個幾百人的部隊。如今奏摺上提到北國軍隊公然發起挑釁,盜走駐守士兵的馬匹,燒毀糧草,這在鎮康皇帝眼中,簡直是不能容忍的事。他提筆下了一道聖旨,讓柳解和夏奕風二人帶領五萬兵馬即日啟程前往伊坪邊境鎮守,一旦遇上北國士兵入侵,殺無赦。
「北國狗,也敢來擾我大暘國,真是不知死活!」鎮康皇帝再一次摔下手中奏摺。
端午過後便是四皇子母妃的生忌,太監總管李欽不過是想讓二人在都陽城多留一天,於是忐忑地走上前來問皇帝是否需要修改聖旨。
「陛下,端午節將至,何不讓四皇子和柳大將軍待端午節過後再啟程前往伊坪?」
「小李子,你說是朕的江山重要,還是端午節重要?」皇帝將一腔怒火發泄到李欽頭上,李欽不敢多言唯有奉旨出宮。
向陽府內,柳解和夏奕風板着臉跪在地上,遲遲不肯上前接旨。
「夫君!夫君!」上官菲兒輕輕推了推夏奕風,示意他起來接旨。沒想到他唰地站起後,轉身跑出向陽府。
柳解接過聖旨,將李總管拉過一邊說話,最後兩人均露出唏噓不已的神色。
「舅舅,您和奕風是怎麼了?」
「菲兒啊,五月初六是奕風母妃的生忌。今年奕風不能親自到她的墳前燒香,你作為他的內人,要多費心了。」
「菲兒知道了,舅舅多加保重。」
此時一個年老的家丁雙手捧着一個鳥窩走過柳解身邊,柳解將他攔下問鳥窩從何處來。
「本來是築在別院樑上的,十多年來一直很穩當。現在已是端午,我心想這些燕子早該飛回來了吧,於是特意走過去瞧上兩眼。不料在地上發現了這個鳥窩,就撿了起來。」乾草築成的鳥巢里還粘着一層厚厚的鳥糞,鳥糞早已干透如泥土,看來鳥巢早就被棄置了。
家丁繼續感嘆道:「每年秋冬之際燕子南飛,可春天一到便又全都飛回來。今年遲遲不見回歸的燕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回家的路,忘了誰才是它們的主人。」
這麼多年來老家丁和樑上的燕子早已培養出感情,如今燕子不再回歸,也就難怪老家丁會心酸難過。可燕子真的忘了誰才是它們的主人嗎?它們曾幾何時有過主人?
老家丁拿着鳥巢走了,柳解卻一直站在原地發呆,直到老家丁拿着掃帚來到院子裏掃落葉叫了他一聲,他才想起自己有事在身。
柳解的姐姐死後,他在城中舉目無親,太尉對他照料有加,因而柳解一直將他當作是自己的親人般看待。如今奉旨出征,他必須前來跟太尉告辭。
太尉幾乎是和李欽同時出宮的,皇帝出兵詔書必須經他蓋上官印才能生效,看見詔書上寫柳解帶兵,太尉出宮以後,還沒來得及脫下朝服,便立在府前等候柳解的到來。朝堂之上,有很多人身不由己。明知皇帝做的一些決定過於魯莽或有違道義,作為臣子,卻只能推進。很多時候,他十分羨慕柳解的性情和身份。
他是一個忠臣,一個有着正義和正直人格的戰將,在百官面前總能堅持己見。又因為是柳貴妃的親弟弟,每當與皇帝爭論時,皇帝看着他姐姐的份上,也不會過於難為他。而他,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般理直氣壯又不被人嫌。更難得的是,柳解還是個重情的人。
讓太尉感到疑惑的是,柳貴妃生忌是五月初六,因而過去每逢五月初有出兵計劃,陛下都特意將柳解留在都陽城。這才過了多少年?陛下竟親自下旨將他派往邊境。
「要不,我上奏陛下讓他重新派兵?」太尉緊握着柳解的手,他們姊弟情深,柳解心中該有多難過。
「可別這麼做。陛下正在氣頭上,誰的話都聽不進去。」柳解將剛才和李欽的對話告訴太尉,讓他千萬別撞到槍口上,又自嘲道:「他現在的寵妃早已換作別人,哪裏還會將我這個小舅子放在眼裏?柳某無法參與龍舟競賽,還請太尉代為轉告其他同僚不要怪罪才是。」
「這個大可放心。他們知道五月初六是柳貴妃生忌,吵着要替你出征呢!」
「嗯,他們真是有心。」連跟姐姐並無太多關聯的同僚都記得她的生忌,那個口口聲聲說最愛她的皇帝倒忘了。柳解心中悲涼,只想儘快遠離都陽城。他的心中仍對皇帝存有一絲幻想,也許自己走遠了,皇帝突然想起五月初六是姐姐的生忌後四處尋他甥舅二人不見,心中會產生半分歉意。而這半分歉意將會化作對夏奕風的關愛,這便足矣。
夏奕風牽着馬坐在太尉府門前的石階上,他的身邊圍了幾個三五歲的小童,小童試圖過去逗夏奕風的座駕,他做了個鬼臉嚇唬他們。他是一個成年的皇子,但偶爾還會流露出童趣。見到柳解出來,他吆喝道:「舅舅,出發了?」
「你跟剛才是去跟他告別吧……」想到那個涼薄的皇帝,想到流落坊間的皇子,柳解滿腹心事不知向誰人訴說。都陽城中,還知道有夏如風存在的人除了他就只有眼前的夏奕風了,這是他們共同的秘密,也是共同的傷痛。
「她?」夏奕風狐疑地看着柳解,心想他是怎麼知道自己去找竹生姑娘的。轉念一想,他當然是不知道了,那他又在說誰?他試探地問道:「舅舅,你說的他是誰?」
「還能有誰,自然是你的兄弟!」
「糟糕,我忘記告訴范二!」夏奕風心生內疚,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竹生在他心中的位置竟超越了范二。他明明知道範二就在花溪閣旁邊的青樓,可剛才跑到煙柳巷一心要找的人卻是竹生。他想竹生和范二關係要好,她知道他要出征,便一定會告訴范二。如此想着,心中的內疚便減免了半分。
夏奕風朝柳解爽朗地應道:「當然說了!」
柳解看着他燦爛的笑容,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個外甥究竟怎麼了,剛才不還哭喪着臉嗎?和如風見了一面就能笑出來,莫非如風答應他前去祭拜姐姐?可如風的思想比奕風成熟,他的黃銅面具一戴就是三年,為的不過是掩飾身份,又怎能輕易答應前去拜祭?
大喜過後便是大悲,柳解跳上馬自嘲地笑了笑,腳下輕輕一踢。馬兒吃痛,奔向城門。
都陽城對於他來說是一座特別的城池,這座城池讓他又愛又恨。這裏曾經有過最心疼他的父母,有過他最為依賴的姐姐。然而好景不長,隨着光陰流轉,那些和他親近的人不聲不吭就將他快樂的童年以及少年時期,一起埋進了墳墓之中。先是父親病逝,接着輪到母親,最後老天連她姐姐也沒放過。
縱使他有顯赫功名又如何?那些能夠和他分享榮譽的人早已長眠於地下,如今的都陽城已經不是他從前喜愛的地方。這裏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姐姐,有的不過是一個貪新厭舊的負心姐夫,一個任由皇帝擺佈的外甥,和另一個活在別人影子下的外甥罷了。
世間的名譽地位,總比不過天倫之樂。而能夠給予他天倫之樂的人,或已離世或已隱遁,面對這樣的局面,他卻無能為力。天知道他此時的內心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