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光贊匆匆回到了洛陽,招待從遼東過來的好友舊識。
「洛陽還是暖和。」高模翰方才去外面逛了一圈,回來後便說道。
「還有哪裏比遼東更冷?」烏光贊笑道。
他這麼說,高模翰這個「家鄉寶」有些不樂意了,辯道:「君何出此言?遼東冷是冷了點,但物產豐富。鰟頭魚多不勝數,天子吃了都說好。而今龍泉府、穆州、顯州等地,開了怕不是得有幾十家魚店,都是聖人嘗過的老字號呢。」
烏光贊:「……」
「契丹被擊破後,遼東現在太平得很。靺鞨不鬧了,高麗也安分得很,真是難得的太平盛世啊。」高模翰又道:「若不是想闖出點名堂,我寧願一輩子窩在遼東不出來。」
「說那麼多作甚?」烏光贊無奈道:「你以前不是不喜歡聖人麼?怎麼現在盡說好話?」
「這……我哪裏說好話了?」高模翰大窘,道:「不過是說世道太平罷了。」
烏光贊也不與他爭辯,道:「你出來得太晚了,如今機會寥寥,唯有雲南、西域可能有仗打。」
高模翰認真思考了一下,道:「雲南那地方,我怕是待不慣。聽人說,現在就曲州、通海都督府有叛亂,也不是什麼大場面,去了顯示不出我的本領來。」
「那是要去西域?」烏光贊好奇道:「你族姐在高昌服侍聖人呢,你帶點禮物去,就當走親戚了。聖人聽聞,也不能裝作不知道你,機會不就來了麼?」
「這樣是不是有點丟臉?」高模翰有些不好意思。
事實上,他覺得族姐被聖人擄走失身,還生了孩子,這事就相當離譜。高氏是名門望族,這種事情即便對家族有利,也不該出現。
不過族中耆老一個個就跟瞎子聾子似的,當不知道柔娘曾經有過丈夫。
二十皇子剛出生的時候,消息還沒傳出來,大家都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生的,只知道由皇后撫養。如今已過去了四年多,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這就是高氏「偷人」生下來的,是聖人的種。
高家現在也開始走動了,甚至跑得很勤。
在遼東這一片,朝廷官員多多少少也會給幾分面子,家族氣象在跌落至谷底後,竟然有了回升的氣象。
作為高氏新一代較為傑出的習武子弟,高模翰被催得受不了,終於離開了龍泉府,與幾個同宗一起南下京師,打算開始他們的光大門楣之旅。
高模翰與烏光贊年歲差距不小,但關係不錯,甫一到洛陽,便上門拜訪了。
「沒甚可丟臉的。」烏光贊語重心長地說道:「而今滿天下的武夫,卻沒那麼多仗可打了,機會有限,僧多粥少。要想出人頭地,就得想點辦法。」
高模翰默默點了點頭。
「不過,你真想明白了?要去西域建功?」烏光贊問道。
「是。」高模翰說道:「通海都督府那地方,我找人打聽了,有點濕熱。朝廷已經遷移了數千戶江東百姓過去,他們都覺得難受,我去了肯定受不了。」
通海都督府這地方,如果單從雲南這個角度來說,其實不算差,山間平原面積絕對不能說小,而且海拔也不算太低,沒五管那麼讓人難以忍受。
但開發程度確實很低,王師又殺戮過甚,還強行遷移了不少蕃人出來,空出來的土地交給新移民整飭,當地百姓的敵對情緒一時半會難以消除,高模翰是真不想去趟這個渾水。
思來想去,還是西域更對他胃口。即便將來萬不得已,真的留在了那邊,除了風沙大一點之外,其他的倒不難忍受。
「你既然做出了決定,我也不好說些什麼。」烏光贊坐了下來,左手無意識摩挲着下巴,良久之後,突然一聲苦笑,道:「搞不好,我還會去西域與你作伴呢。」
「這是為何?」高模翰奇道:「你不是在工部當官麼?那個什麼丞?」
「不是工部。都水監河渠署丞。」烏光贊說道:「襄城漕渠修完後,便升了四級,當了河渠令。這會要調往西域,又給升了三級,擔任都水監丞。」
河渠署丞是正九品下的官職,令則是正八品下,都水丞則是從七品上。
別看升了七八級,也就是從正九品變成了從七品。
前唐之時,有官員甚至連貶十幾級,那才叫嚇人。
而說到那個襄城漕渠,最近捅了個簍子。
因為北宋趙二數次開挖方城口,最終失敗的緣故,邵樹德的策略是在地勢較高的宛葉走廊上修建山頂運河。
這個方略經過多年考察,並且開挖了幾個陂池蓄水後,於幾年前正式開建。
而升船機並不複雜,秦代的技術了,且應用很廣,因此很快修建完畢。
就在今年夏天,山頂水庫蓄滿水後,開始往升船機內放水。隨着船閘內水位慢慢升高,首批六艘船隻被成功地抬高了二十多米,順利進入了山頂運河,航行了十餘里後,進入了四通八達的河南水系,最北走到了汝水上游的臨汝縣。
隨後貨物在碼頭上被卸下,用四輪馬車走完了最後幾十里的路程,成功運抵洛陽。
當貨船被成功升高的那一刻,升船機附近的都水監、工部官員們一片歡騰,喜極而泣。
不過當船閘向外放水的時候,一下子衝垮了下遊河道的河堤,淹沒了許多農田,讓人始料未及。
當然,這個簍子捅得不算大,是可以解決的。事實上唐、鄧二州這會已經徵集夫子,加固河堤了。相信等到明年春夏,肯定會是另一副場景。
「升官挺快啊。」高模翰一聽這升那升的,立刻笑道:「這樣也好,你我一起西行,以後也有個照應。」
烏光贊勉強笑了笑,誰樂意去西域吃沙子啊?
聽聞是與諸多工部、都水監同僚一起去,洛陽、長安兩京還會派一些工匠,總共三百餘人,到西州、尹州、庭州去指導水利工程的建設。怎麼說呢?好好表現下吧。
聖人對烏家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只要做出功績,就肯定能得到提拔,而且幅度會比別人大。原因麼,烏光贊多多少少知道一點,聖人想提拔幾個渤海出身,且在漢地做出政績的典型,讓渤海人可以更快地融入整個國家,不再做非分之想。
當然,這只是渤海人的視角。如果將目光投注到其他族群上,你就會發現,聖人的手腕是非常深厚的,他幾乎想把所有有才能的人都吸納進他創建的體制之中,為他效力,同時激勵更多的人加入這個體制,讓朝廷的根基更加堅實。
思及此處,他突然問道:「你方才說遼東世道太平?」
「是太平啊……」高模翰有些摸不着頭腦,道:「契丹已經滅了。阿保機在過去一年只到禮聖州附近出現了一次,搶了些牛羊馬匹就跑,幾乎快混成馬匪了。室韋二十部也還好吧,已經很少劫掠遼東了,來了也會被打跑。」
「國人——還有想不開的嗎?」烏光贊壓低聲音問道。
「不多了。」高模翰搖頭說道:「沒人是傻子。有幾個人找過家父,但被罵跑了,說他們盡做白日夢。每年秋收後,諸州府兵大集訓,聲勢驚人,誰那麼死心眼,非得在這個時候造反?」
對那些心懷復國之志的渤海人而言,邵樹德在遼東搞的府兵真是太討厭了。
明明隋唐之時,本着「舉關中之兵以臨四方」的原則,府兵多設在關中,彈壓關東各地。但邵樹德是真的離譜,在邊疆地區大搞府兵,也不怕脫離自己的控制——府兵造反的可能性確實比募兵低很多,但不代表一點危險都沒有。
「不在這個時候造反,難道等王朝末年造反?」烏光贊敏銳地聽出了高模翰的話外之音,問道。
高模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王朝末年,便是漢人也反了。」
烏光贊懊惱地拍了拍腦袋,自失一笑,道:「湖塗了。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放心了。過自己的小日子最要緊,沒有契丹的擄掠,沒有鎮壓靺鞨的開銷,渤海百姓就能大大喘口氣了。而府兵又無需朝廷出錢,所費不過是土地罷了,遼東最不缺的就是土地。甚好,甚好!」
「百姓的日子是強了不少。」高模翰說道。
剩餘糧食多了,賦稅輕了,徭役少了,雖然單件事的進步都不算特別大,但確實在向更好的方向邁進。
而日子好了,對舊朝的留戀就會減少,對新朝的認可度也會增加,這是一體兩面的事情。
遼東穩定了,朝廷就能騰出手來,加緊處理其他兩個方向,比如雲南和西域。
「西域,或許是第二個遼東。只是聖人還有那個時間、那個精力、那個豪情壯志再來一遍嗎?」烏光贊暗想道:「往西域移民,成本可比往遼東移民高多了。遼東物產豐富,又有渤海這個百餘萬人口的農耕國家提供糧食、藥材、鐵器、日用品等各種物資,還可以通過水運轉送物資和人員。西域目前的地方接待能力極其有限,物資十分貴乏,這是最大的難處。」
另外一邊,高模翰已經自斟自飲,喝起了酒。
他沒烏光贊想得那麼多。
他的想法很簡單、很樸素,那就是在哪邊建功立業了,就把家安在哪邊,即便是西域的沙漠綠洲。
至於渤海故國,那都是往事了,他已不再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