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十三年五月十九日,成都南郊,大軍誓師後次第出發。
劍南道轉運副使王緘、成都尹盧程作為行營的正副供軍使,也將隨軍出發。
王緘是河東系的官員,李克用去世後,出於統戰需要給安排的官職。
盧程則是前唐舊官僚,經太子邵承節保舉,在段凝離任後,出任成都尹。
李唐賓也是來了蜀中之後才仔細琢磨這兩個人的底細的。
他不是傻子,只不過有些事懶得多管罷了。
在他看來,這個王緘看起來似乎是李克用舊部,實則是太子的人,至少已經暗中投靠了。
盧程則是正兒八經的太子系,所有人都知道。
他又想起原成都尹段凝被調走後,直接出任河東道轉運使,這河東舊人與太子的關係真的一言難盡啊。
或許是來得太晚了?只能走捷徑,投靠太子?
李唐賓覺得他猜測的就是真相。
不過這似乎不是什麼好事啊……
李唐賓微微有些蛋疼,真覺得聖人老了?他常伴聖人左右,對這位面善心黑的天子再了解不過了。若說這天下有誰能讓他服氣的話,只有今上了。
太子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聖人注意之下。只不過有些事默許,有些事容忍罷了。
劍南這地方是太子打下來的,上上下下原本都是太子的人,尤其是李茂貞降官降將一系,基本都投靠了太子。甚至就連巡撫使郭黁的立場都很難說,至少他沒有怎麼動太子安排好的將官。
這麼一個鐵桶般的地方,聖人真會看不到?
這不,燕王兩度入蜀,就是沒太子什麼事。李唐賓每每想到此事,都要笑得直不起腰來。
如果燕王再在蜀中待個幾年,太子安排好的局面就要面目全非了。行營都指揮使,可是軍政一把抓,換點官員等閒事耳!
當然,這不是說聖人對太子有什麼意見。事實上這只是天子的本能動作罷了,太子可以安插官員,甚至可以掌握一部分軍隊,但天子有時候會宣示下自己的存在,體驗下自己的掌控力,讓太子不要那麼——急。
邵家的狗屁倒灶的破事!
李唐賓撇了撇嘴,抬眼看向驛站外送行的成都父老。
「終日整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有那工夫,不如多捐點錢糧。」李唐賓路過一眾成都耆老士紳旁邊時,嫌棄地說道。
眾人臉色一白。這讓他們想起了藩鎮割據時代,被武夫們拿刀逼着出錢的苦難日子。
陳敬瑄、李茂貞兩代蜀帥,橫徵暴斂,幾乎把他們榨乾了。而川中也連年混戰,人口大減,世道凋敝到了極點。也就這幾年緩過了一口氣來,可你又要來搶錢?派捐這事,咱們哪回不參加?可別瞎折騰了。
「瞧你們那熊樣。」李唐賓哈哈一笑,策馬而去。
此番南征,成都行營幾乎精銳盡出。
他從長安帶來了一萬四千人馬,駐守川北的佑國軍也差不多南下了兩萬人,外加勝捷軍一萬六千人,全軍近五萬上下。
不是不想多帶,主要是沒必要。
川南是什麼地形,打了一輩子仗的李唐賓能不清楚?打仗這種事情,不是人越多越好的,不中用的兵,他只會浪費糧食,甚至陣前潰逃壞事。
越是補給困難的地方,越是要用精兵。等局面打開以後,或許可以撤走精兵,讓雜兵上陣,但現在不行。
至於南征的戰術嘛,說實話,李唐賓沒想玩什麼花的,就是與敵決戰。
戰略上已經把敵人放進來了,本身就打的一戰破敵的主意。而且,雅安之戰,還可以近距離觀察敵人的戰鬥力,只要覓得機會,直接就一把壓上去了。
數萬大軍耀武揚威,一路南行。
劉鄩、丘增祥、王濟川、朱珍、邵知言等大將緊緊跟在李唐賓身後,王彥溫、李存信、劉知遠、相里金、賀德倫、白奉進、邵知為、楊定真等次級軍校稍稍落後幾個馬身。
充當先鋒的佑國軍都虞候李璘,已率五千步騎提前出發,這會已進抵成都府西南四十里外的雙流縣。
述律婆閏、楊師厚二人,則帶着兩千騎兵、兩千蜀兵外加東川的兩千蠻獠兵,繞道陵榮,直下戎州,是為偏師。
李唐賓沒指望他們這一路創造多大戰果,反正是步閒棋,能創造戰果最好,不能創造便罷,絲毫不惋惜。
大夏家大業大,損失個萬兒八千的兵馬,已經不至於讓人多麼肉疼了。
這是戰術方面的偏師。
在戰略方面,無論是李唐賓親領的大軍,還是述律婆閏、楊師厚帶着的幾千兵馬,都是「正兵」。
「奇兵」則是由淮南降將朱延壽統率的龍虎軍一萬八千眾,他們在牂、播二州還徵集了萬餘蠻獠,一路向西南方向進發,往響應南詔的昆明部落的地區進發。
只不過這段路年久失修,顯然不太好走。在沿途各部落征糧時,也不一定會那麼便利,最終能發揮什麼作用,則不好說了。
駐守邕州的顧全武部並沒有劃歸成都行營指揮,他們暫時也沒法出擊,因為在徵集糧草的過程中,蠻俚部落不堪壓榨,憤而造反,這會正處於平叛之中。
李唐賓尚不清楚那邊的情況,知道了也不認為有什麼。
隔着千山萬水,他們也幫不了劍南主戰場,愛咋樣咋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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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州城東的山坡上,戰事漸漸變得激烈了起來。
因為百姓大量逃亡,南詔兵沒劫掠到太多東西,不是很滿意。思來想去,也只有先拿下雅州城了。
黎州城已經被他們攻破,所獲甚大。光掠奪到的上萬人口,就讓各軍喜笑顏開。帶回國內之後,大家都可以分一分,實力又有所增強。
聽聞雅州比黎州更大、更富庶、人口更多,那麼就很有必要將其拿下了。
最重要的是——雅州城頭打出了夏國燕王的旗號,這意味着什麼,大家都很清楚。
不誇張地說,若捉住了此人,邵樹德起碼拿幾十萬貫錢財來贖人,這裏面的利益太大了。
五月十七日,大長和國先鋒大將楊詔至雅州城東,總督各部戰事。
他先派本部兵馬攻繩橋南岸的勝捷軍營壘,一連攻了三日,不克。且遭到雅州城內衝下來的兵馬側擊,甚是麻煩。
於是轉而挖壕溝,圍困住平羌水南岸的大營,開始仰攻雅州。
這一打又是兩天。
五月二十二,燕王邵明義登上城頭,俯瞰山麓。
「賊人如此仰攻很是吃虧,但鍥而不捨,或許有詐。」邵明義將張武喚了過來,問道:「如果賊人繞道後山,有沒有可能得逞?」
張武思慮了一下,道:「山高林密,沒有道路,很難迂迴。」
「樵夫走的砍柴山徑呢?」邵明義沒有放鬆警惕,追問道:「商徒為避開稅卡,趟出的小路呢?有沒有?」
「這個——或許是有的。」張武是東川合州人,對西川這邊的情況也不是很清楚,聽了之後立刻喚來幾名本地商徒,仔細詢問。
「殿下,確實有兩條小路,都是樵夫、獵戶上山走的,狹窄逼仄,艱險無比。有些不法商徒也會利用這些道路逃稅。」
邵明義點了點頭。這才對嘛,潼關禁坑,最初就是逃稅的商人趟出來的路。大路之外沒小路,就像吃肉不放香料一樣不可思議。
「知道怎麼做嗎?」邵明義問道。
「末將立刻遣人伏於道旁,靜候敵軍。」張武答道。
「賊人不一定會從後山來。」邵明義說道:「我也只是提出有這麼一個可能而已。每條路放個數百人即可,重點在於嚇退敵軍,不至於讓咱們措手不及。從後山遠道而來,兵甲不全,糧械兩缺,重點在一個『奇』上面,可一旦被發現,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殿下用兵果然老成。」張武一臉佩服地說道。
邵明義聽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學的聖人。《新書》都快讓我翻爛了,征戰之事,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招。楊詔急着破城劫掠,又想捉住我,定然傾力來攻。你看他派出的兵馬,已經不僅僅是黎、雅蕃兵了。」
張武轉頭望去,卻見一大群裝備着鎧甲利刃、強弓勁弩的蠻兵正沿着山道往上勐攻。
南詔,並不是啥都沒有的部落。
這是一個立國時間很長的國家,有自己的兵器製造業,有官員管理馬政,有成建制的騎兵甚至具裝甲騎。一百多年前,他們可是讓唐玄宗連連吃癟,讓極盛時期的吐蕃慘敗連連。
一百多年後,如同渤海一樣,國勢衰弱了,沒以前那麼厲害了——夏人嘴上稱呼他們為「南蠻」,但心底可不會真以為他們是野蠻人。
這會在進攻的應該就是楊詔的老部隊了。裝備還是不錯的,配合也相當嫻熟,看着是經制之軍,比那些蠻獠像樣多了。
但終究處於仰攻狀態,頗多不利。打着打着,就有些吃不住勁,傷亡實在太大,這一波進攻的人已經耗盡了士氣,開始向山下潰退。
「冬冬冬……」鼓聲擂起,在夏營後方休整多時的一支部隊驟然殺出,追着潰兵勐砍勐殺,收割戰果。
山道雖然寬闊,但混亂之中的南詔兵依然被沖得跌跌撞撞,哭喊之聲連片。
邵明義不看了,轉身下了城頭,張武也趕緊去佈置後山的事情。
楊詔打了兩天,也就一開始衝破了山腳下一個營地,隨後就被阻於半山腰上的一處緩坡。看這樣子,他還得再打幾天,才有可能進至雅州城下。而這個過程中,不丟下幾千具屍體是不可能的。
攻雅州要死多少人?估計楊詔心裏也沒譜,因為他不知道城內確切的兵員數量。但來都來了,不打一下又心有不甘。而且,如果真對雅州視而不見,繼續北上的話,人家還可以從山上殺下來,斷你後路,你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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