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其實通過閩粵千戶所在呂宋和琉球所搜集到的訊息,已清楚了對方的人數、艦船情況。
之所以特地詢問,不過是藉此來試探對方是不是說了實話而已。
現在對方將數目統統都說出來,幾乎沒有任何的出入。
似乎這個叫馬克的人,被嚇壞了。
畢竟他本就打算老實交代了。
如此配合還打,可見對方的野蠻,此時的海商就是如此,當他們遇到了文明,則必定是採用一切的手段坑蒙拐騙,可一旦他們遭遇了野蠻,那麼慫的就比任何人都要快了。
畢竟生意的訣竅在於一定要活下去。
若是人都死了,那麼這生意就算是虧的褲子都沒了一般。
在簡單的測試之後,張靜一則道:「這艦船的指揮是誰?」
「豪斯伯爵。」
張靜一一臉狐疑:「此人是誰,有什麼本領?」
「此人乃德意志人,是神聖羅馬帝國的一位封臣。」
「為何選擇此人?」
「他與西班牙、奧地利、法蘭西等國都有血緣關係,且是一位海軍將軍。」
這馬克回答的很老實。
其實歐洲各國的王室,大抵都是一家,不過想要找一個跟大家血緣關係都比較近的,卻不太容易。
顯然,這個叫豪斯的人,水平如何不知道,但是有一點值得稱道的地方就在於,他是各國的最大公約數。
像這種因為利益而暫時團結起來的聯合體,選擇一個大家都較為信任的人是極有必要的。
豪斯顯然就是這麼一個人。
張靜一頷首:「此人在何處?」
「在鎮江!」
當通事楊曦說出鎮江二字的時候,張靜一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後,他凝視着楊曦道:「你再問他一遍,在哪裏。」
楊曦又去詢問,而後篤定的道:「是在鎮江。」
「堂堂指揮官,為何會出現在鎮江?」
「因為有很大的事需要處理,雖然這樣做冒險,但是相比於巨大的收益而言,這不算什麼,現在艦隊是豪斯將軍的副手指揮,各國的艦隊也都有自己的統帥,豪斯將軍即便登陸,也絕不會引起艦隊的問題。」
張靜一道:「他去鎮江做什麼?」
「議和。」
「……」
張靜一很無法理解。
這議個什麼鬼和?
張靜一道:「你們早已打算俯首稱降了嗎?」
「並不是俯首稱降,而是商議停戰。」
張靜一冷笑:「這戰事才開,何以停戰?」
「因為大明已經承受不起戰爭了,所以他們派人接洽,希望能夠停戰。」
張靜一道:「陛下絕不是這樣的人,莫非你們被人誆騙了。」
「不,千真萬確,負責這件事的,乃是大明督師王文君。」
王文君作為督師,乃是欽差,節制六省軍政,確實是有資格負責戰爭和議和的。
可以說,他的權力很大,大到在這六省之內,幾乎可以無法無天的地步。
這就和歷史上的袁崇煥一樣,可以直接斬殺總兵官,可以直接和建奴人接觸,甚至可以書信往來。
可這個消息,依舊還是讓張靜一覺得震驚。
因為這接觸的太深了。
不是說在戰爭過程中,不可以接觸對方,無論是出於什麼目的都好。
畢竟他是督師,而且……還是欽差,代表的乃是天子行使權威。
問題的可怕之處就在於……這才多少天,對方的接觸……就已經這麼深了。
因為接觸這個東西,若是從正常程序而言,是一步步升級的。
比如一開始的時候,雙方會相互寄出書信。
此後,偶爾寄出禮物,甚至聽聞對方生病,送副藥什麼的,哪怕知道對方不敢吃這藥,可是禮數卻是盡到了。
再之後,雙方開始派出低級的文武官員進行接觸。
隨着級別越來越高,再進行面見。
這才是正常的程序,表面上看很繁瑣,也很麻煩,曠日持久,可這樣最穩妥,而且,在這個過程之中,也可不斷的根據對方的回應,制定出一個行之有效的溝通方法,也給了彼此之間上報的時間。
可若是王文君直接就接觸對方高層,這擺明着,就是奔着真『議和』去的,議和成了王文君的目的,但是至少在大明,雖也容許議和的空間,但是議和卻一直都是以手段為主。
同樣是議和,手段和目的是全然不同的。
比如說冬天到了,戰事打的很艱難,要不看看對方肯不肯鬆口,大家各自罷兵,來年再戰。
亦或者,朝廷的錢糧還未籌措好,調兵遣將需要時間,要不迷惑一下對方,先擺出議和的架勢,等萬事俱備了再掀桌子。
張靜一瞬間警惕起來,他繼續追問。
這追問之下,才大驚失色。
這不只是真議和,而且是擺明了打算沒有底線的議和。
這也難怪,那個叫豪斯的人,直接冒着風險登陸。
這不等於是戰事才剛開始,就直接滿足了這些人的需求。
張靜一當然也願意通商,可是通商和通商也是不同的,至於讓出許多的貿易點,准許歐洲各國登岸,這更是滑稽可笑。
實際上,殖民者們搞得殖民攻略,一直都是這樣做的,無論是英國人對付天竺人,又或者是西班牙人在美洲,他們的第一步,都是謀求一個登陸點,或者說是小塊的港口作為殖民地。
而後他們從本土從容的以商業的名義,將越來越多人運輸到天竺和美洲之後,緊接着,才開始慢慢圖窮匕見,他們會先在美洲和天竺進行挑撥離間,等到各個部落和各國發生嫌隙的時候,他們再支持其中一方,慢慢蠶食對方的領土,再緊接着,便是不斷的壯大,最後李代桃僵,徹底蠶食。
張靜一心裏只是冷笑,而後道:「那王文君,為何會允許你們登陸?還與你們密謀?」
楊曦先問了馬克,隨即道:「一方面,是我們對他們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我們在鎮江的探子匯報說,王文君對此束手無策,一直處在惶恐之中,害怕朝廷追究他的責任。而且他極愛惜自己的羽毛,生怕將來身敗名裂。另一方面,則是我們賄賂了他身邊的人。」
「他身邊的人……也肯接受你們的賄賂嗎?」
楊曦道:「不少通事,都曾在江南,當初因為……走私的原因,被大明打擊,之後流亡海外。王文君在江南招攬的不少幕友,都是士人,彼此之間,都有同鄉之誼,又或者是同年……」
張靜一淡淡道:「名單,我要求你們列出來,所有涉及到了此事之人,除此之外……王文君的事……你們也要下筆記下來,每一個細節,我都要知道。」
楊曦連忙道:「是,是,學生……小人與馬克閣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靜一此時臉色很不好看。
本來抓住了一個尼德蘭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張靜一還打算摸清一下東印度的具體情況,可現在,他卻是一丁點心思也沒有了。
大手一揮,令人將這二人押下去。
張靜一隨即道:「這麼重要的事,錦衣衛竟沒有偵知察覺嗎?到時……要將這個案例,好好的訓斥一番各千戶所,要讓他們引以為戒!」
劉文秀忙道:「恩師,學生知道了。」
張靜一背着手,疾步轉了一圈,陷入深思,隨即道:「這些人,是在找死,他們真敢幹這樣的事!」
劉文秀欲言又止。
張靜一道:「你想說什麼?」
「錦衣衛這些年,拿了這麼多人,有時候,分明看到對方愚不可及,分明早已成了錦衣衛的盤中餐,他們還不自知,依舊還在洋洋得意,對此,學生以前也覺得這些人愚蠢。可這樣的事見多了,慢慢的也就知道,其實這和人心有關係。」
「人心?」
「對呀,人都是趨利避害的,人為了讓自己得利,就會想出一百種念頭來安慰自己,因而就滋生了僥倖之心,總覺得……自己不會成為那個運氣差的人。就像當年,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這貪贓枉法的官員,統統都要剝皮充草,可貪贓枉法之人,不照樣前仆後繼,分明太祖高皇帝不知殺了多少人,可心存僥倖之人,卻是不知凡幾。因而……學生倒是覺得……錦衣衛存在的意義也是如此,正因為有許多這樣的人,錦衣衛才一直都需存在,也一直不能懈怠。」
張靜一吁了口氣:「你倒是想的挺多。」
劉文秀得了誇獎,立即來了精神,道:「恩師……學生平日除了處理公務,其他的時間,便是成日瞎琢磨,這琢磨事對人有好處。」
張靜一點頭道:「這二人的口供,一定要細細對比,你要一個個比對之後,將此事的情況,再一五一十的奏報上來,還有……傳令,艦隊不必去天津衛了,直接去長江口,需去鎮江。」
「是。」劉文秀道:「學生趕在登岸之前,將事情徹查清楚。」
張靜一道:「在此之前,不要打草驚蛇,你說的對,人都有僥倖之心,我們要做的,就是讓這些僥倖之人,變得不幸!」
一說起這個,劉文秀就來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