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眠夜。
錢旦和老王住的小樓的一樓,偉華的辦公室里,項目組的幾個人認真審視着合同中的承諾、項目的計劃和進展、遺留問題和風險列表。因為機關領導老王來了,所以負責客戶關係的客戶經理,負責產品銷售的產品銷售經理均來了。
老王有些惱怒:「你們這合同怎麼簽的?你們投標的時候怎麼答的?竟然對客戶的所有需求全部是「完全滿足」!這兩條需求的描述有這麼大的歧義,你們和客戶澄清過嗎?這兩條需求就更難以實現了,你們真tmd敢亂承諾,瞎搞!」
一個常駐當地的客戶經理叫陳永生,廣西人。說起話來普通話中夾着的英文比普通話發音標準:「唉!紅軍叔叔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為什麼不吃巧克力要煮皮帶呢?王總,我們現在就這江湖地位,挑剔不了客戶,得先拿到合同啊!」
陳永生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公司說我們的核心價值觀是以客戶為中心,那還不得先不顧一切爭取到服務客戶的機會?要等產品完全成熟了才敢答覆『完全滿足』,連合同都拿不到,連服務客戶的機會都沒有,怎麼去以客戶為中心啊?」
老王一怔,迅速反應過來:「這個合同是你簽的嗎?你倒好,管殺不管埋,簽了合同就跑了?讓服務和研發的兄弟在後面擦屁股?跟我講以客戶為中心,你知道什麼叫以客戶中心?以客戶為中心的本質是要真正理解、解決客戶業務發展的痛點,幫助客戶商業成功,不是不動腦筋的說『yes』!這個項目怎麼交付完?誰的孩子誰抱走,你把這個合同從簽單成功到交付成功的責任端到端的承擔起來行不行?」
項目經理圓場,說:「王總,陳永生還是很不錯的,他一直在參與交付,幫我們想辦法,一直在和我們一起抱着這個孩子了。」
錢旦沒吭氣,他心裏覺得雖然陳永生話里邏輯似是而非,但是道理也對,任何業務策略的對與錯離不開「當時當地」的特定業務環境,脫離「當時當地」去追求完美未必是更佳的選擇。偉華公司也好,中國人也罷,在海外市場上都是後來者,現在這個歷史階段為了搶佔別人的山頭確實只能把姿態放得更低。
普天下的客戶經理常常只關注簽下合同,2005年的偉華願意在合同簽署後仍把精力投入在項目交付階段的客戶經理很少。陳永生算是不錯的了,他是匆匆從杜拜趕到阿布扎比,整個晚上都在會議室專注地和大家討論,忘了松一松領帶。
至拂曉,突然聽到咿咿啊啊的廣播聲,錢旦問:「什麼聲音?學校做早操啦?」
陳永生樂了:「***一天要禱告五次,這是第一次,晨禮。聽說你是調過來常駐的?你將來擺脫不掉這個聲音嘍!」
陳永生起身告辭:「討論得差不多了,王總,我先走了。我要馬上出發,開車去杜拜,一大早和杜拜的客戶還有個會議,在那邊開完會再過來。」
老王伸了個懶腰,對項目經理說:「你早上再約下老莫,看能約得上嗎?下午我們去見他吧。」
項目經理有些意外,「今天又去見他?」
老王說:「討論了一晚上,心裏有些數了,上午整理一下,下午就去和他澄清、確認,也表示我們極重視他。」
下午,幾個人又坐在了老莫對面。
陳永生在杜拜開完會,中午又飛車趕到了阿布扎比,加入了他們。
老莫先發制人,「你們準備增加多少人過來?什麼時候到?」
老王回答:「我們計劃安排一個數據網絡的專家,ie,我已經要求總部馬上啟動簽證、機票了。」
老莫板着臉:「你們今天來做什麼?告訴我只準備增加一個人?」
老王笑着說:「穆罕默德先生,一個女人生一個孩子要十個月,十個女人生一個孩子要幾個月?娶再多老婆也沒辦法一個月就生出個孩子啊!我們現在的問題不是投入在工程現場的人數能決定的。我們已經連夜組織專家做了充分討論,在現場我們缺乏一個精通數據網絡的專家來協助大家做數據網絡上的優化,但其它關鍵路徑上的障礙並不是靠在現場堆積人力就能解決的。現在,請讓我來分析一下所有遺留的需求和問題。」
老莫說:「分析什麼?合同中已經寫得很清楚了。」
老王鎮定地說:「穆罕默德先生,我在這個領域工作很多年了,是真正的專家。我說說我對這幾個需求的理解,我們一起看看這些需求背後的真正的業務痛點,真正的訴求是不是這樣的?我提的解決方案是不是會更加有利於幫助es電信的商業成功?」
老王站起身來,走到會議室的白板前,擰開一支筆,一邊下筆如飛的寫寫畫畫,一邊滔滔不絕的說。
錢旦望着漸漸專心聽講的老莫,心想:「薑還是老的辣,老王花了一天時間已經把這個項目的關鍵問題及解決方案梳理清楚,心中有數了。」
那一天錢旦依舊睡得很晚,因為一位他們從國內分包商租賃過來的工程師來促膝談心。那位兄弟和錢旦繞着所住的院子牆外走了十多圈,一直愁眉不展,說老謝要安排他去蘇丹做項目,說上網查蘇丹查出來的都是「蘇丹紅」之類的關鍵詞,說自己是獨生子,父母不放心他去那樣的國家,說自己還年輕需要珍惜生命云云。他講到「蘇丹紅」時錢旦不以為然,「蘇丹紅」事件確實正在國內發酵,可它和蘇丹有關係嗎?他講到父母時錢旦開始走神,想起了家鄉父母的牽掛。每次過年回家,第一眼見到媽媽時她總是站在馬路邊,笑容總在見到錢旦的剎那綻放,綻放得那麼燦爛,卻又總是很快收回去,默默轉身向家裏走去,仿佛只是擔心他忘了回家的路。爸爸總在廚房忙碌,走到門前小路上就可以透過窗戶看見他微駝的背影。錢旦知道飯桌上一定有道菜是炒鴨子,他從小吃到大的最愛。媽媽年輕時常常出差,錢旦小時候有本地圖集,沒事就研究她在哪裏。錢旦到海外以後媽媽買了張世界地圖,貼在臥室牆壁上,打算不時琢磨他的所在。
可憐天下父母心,錢旦送走那位兄弟以後給老謝打了個電話,把情況一說,老謝在電話那頭鬱悶地一笑:「換個人唄,明天我又要到處打電話要人了。你到埃及來了就知道了,技術服務部的辦公室只有一部電話可以打國際長途,每天一大早開始就是我們幾個產品服務部的主管排着隊找國內求着要人,催人早點到位,然後再和各個代表處商量人能不能晚點到位。誰想得到這兩年海外業務發展這麼快?到處缺人。」
老王又去見了一次老莫,雙方再次敲定了下一步的計劃,然後,他就回國了。
錢旦沒有料到的是一年多以後老莫將出現在埃及,並給他們帶來更大的麻煩。
周末,曾子健帶着錢旦在城裏逛。
他們去吃了頓地道的阿拉伯餐,烤羊肉是錢旦的最愛,用鷹嘴豆製成的胡姆斯醬成了他的新寵,各式各樣的阿拉伯人的開胃菜和沙拉吃起來也算不錯。
他們還去參觀了正在建設中的阿拉伯皇宮酒店,據說它比杜拜的七星級酒店還要多一顆星,不但奢華,還高科技。
兩個人去了波斯灣岸邊散步。波斯灣就在城市之中,城市之中的海也可以是如此蔚藍清澈嗎?他們漫步在海邊便道上,天上是密密魚鱗樣的雲,夕陽把霞光從雲縫中灑下來,海面上是三輛疾馳的水上摩托和追浪人的笑語,對岸沙丘在暮色里隱約。轉過身來再看這城市,街燈不知什麼時候被點亮,燈下人們悠然自得,有一件黑袍從頭蒙到腳只留一雙眼睛的女子,有白袍飄飄又頭戴一頂耐克帽的少年,有迎着晚風慢跑的短衫男女,還有調皮孩子追着他們的鏡頭嬉鬧。不遠處,一個穿着黑袍的中年女子倚着石欄看海,海風輕輕掀起她的袍角,錢旦窺見了黑袍下面輕薄時尚的裙子,還有腳上那雙金色高跟涼拖。他驚訝,忍不住去留意其他過往女子的腳,竟然發現海風拂過,十之七八的黑袍下擺處都會露出鮮艷裙裾和華麗的鞋。人們一說到中東總是覺得除了戰亂就是滿世界的黑紗白袍,錢旦發現每個地方都有自己裝飾傳統的方式,就像這些低調奢華的阿布扎比女人和她們的城市。
夜色越來越濃,他倆駕車回宿舍去。車開在一條僻靜路上,錢旦突然說:「剛才我們超的那輛卡車在追我們。」
曾子健一望後視鏡,果然,卡車駕駛室里的兩個人還把頭伸出窗外在哇啦哇啦叫着什麼。
錢旦有些緊張:「啥情況啊?」
曾子健滿不在乎的「靠!」了一聲,一腳油門。
那卡車追得更瘋,駕駛室裏面的人叫得更起勁,一邊叫還一邊使勁揮着手。
路上車已不多,兩輛車你追我趕,錢旦越來越緊張:「啥情況?劫財的還是劫色的?要打電話求救不?」
曾子健把車往路邊一靠,一腳剎車,從儲物盒裏摸出兩根短短的細鐵棍,自己握着一根,塞給錢旦一根,推開車門鑽了出去。
卡車迅速靠近,駕駛室里的人興奮地探出頭來向他們揮手,大喊大叫:「chinese?friend!oldfriend!」
「whereareyoufrom?」
「pakistan.」
卡
車稍一減速,又揚長而去。原來是路遇來自「巴鐵」的熱情朋友。
錢旦看了看被塞在手裏的鐵棍「這麼短?有個屁用。」
曾子健一甩手,他手裏的鐵棍驀地變長了:「土人,這是我在伊拉克淘回來的甩棍。老子一身汗都出來了,前面有家店的雪糕不錯,請你吃個雪糕壓壓驚去。中東北非地區部管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國家,你將來在地區部要支持整個區域的業務,應該也要經常去各個國家出差,跑得多了,什麼事情都可能遇上。」
兩個人坐在路邊,吃着雪糕。曾子健說着他這些年在中東北非行走的趣聞軼事,錢旦饒有興趣地聽着。
曾子健問錢旦:「旦旦,考你個問題,你說偉華是靠什麼贏得客戶合同的?」
錢旦沒想到他突然問了個正經問題,就答了個公司標準答案:「靠什麼?靠質量好、服務好、價格低唄。」
曾子健一笑:「你真相信這個?我們能說比y公司價格低?服務好也好不到哪裏去吧?你是干服務的,別不服氣,你們能幹的人家一樣能幹。我們的產品質量可能會好一點點?我告訴你,真正靠的就是客戶關係,能和客戶高層建立起關係,對得上話才是關鍵,不然都是假的。我剛來的時候,為了和這邊客戶的管理層建立起聯結守了一個月的飲水機。」
「守飲水機?」
「是啊!剛開始這邊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偉華是幹什麼的,我們好不容易進得了客戶的辦公樓了,但是接觸的層級不夠,交流的機會不多。我發現這個客戶有個特點,休息的時候喜歡聚在茶水間,他們老大偶爾也不使喚officeboy,而是自己去茶水間站站。我就天天端個杯子,站在飲水機旁邊裝喝水,守着,守了一個月,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客戶都混熟了,還找機會和老大認識了,聊了幾次。」
他把最後一口雪糕吃了,搓搓手:「旦旦,我一直覺得你的個性是細中有粗,做事情很細緻,但又不是墨守成規的人,敢承擔責任不怕死,正適合公司現在在海外打亂仗、打死仗的情況。你來海外會樂在其中的,多賺些錢,在深圳多買幾套房!」
錢旦說:「還多買幾套房?我買了一套房都覺得壓力山大,多買幾套拿來幹嘛?」
「你傻呀,把這套房子押了再貸款,貸了款再買呀,你聽我的將來不會後悔。」
錢旦挺佩服曾子健的,認為他一直是一個遠方和苟且兼着考慮,兼着得到的人。
錢旦回到宿舍仍不想睡,看了幾集「老友記」,提高英語聽力和口語是他的當務之急;上了會兒網,收到秦辛發的郵件,她說:「你走後我在蛇口港的大門口坐了會兒,哭了一下,回家後在床上本來想哭,忍住了,起床看『老友記』去了。」她還說:「你沒有拿走你的牙刷和毛巾,讓我好過很多。」
他有些意外,那天秦辛一直平靜,沒想到她會一個人坐在蛇口港的街邊哭。他領悟到秦辛只是忍着不哭於他面前,所以笑得不自然,他卻拿秦辛和傳說中別人家的溫柔小女人做比較。他覺得秦辛對婚姻的恐懼是偽命題,可自己真體會過她的心情嗎?他看到朋友圈子裏一些伴侶口說深愛對方實則深愛的只是自己,總希望對方按照自己的方式接受自己的愛,明明對方愛吃麵包喝牛奶卻每天起個大早去買油條豆漿表達愛意。錢旦想自己是不是也忽略了秦辛真實的喜怒哀樂?
凌晨四點半錢旦才上床,仍然睡不着。咿咿啊啊的禱告聲又從附近清真寺里傳來,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聽着,腦海里恍恍惚惚是少年時代學校有線廣播裏的進行曲,也是這樣日復一日執着迴響在日出時分。集體生活的日子總是會隨着號令開始,當今世上也只剩阿拉伯人堅持着每日聚集在一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