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平常的冬夜,位於瑞士邊境的小鎮薩倫斯泰因,今天一如既往的寧靜。
平常這裏就人煙稀疏,到了入夜之後,更是四境無人。一切都被隱藏到了黑暗當中,等待着下一個白晝的降臨。
小鎮旁邊有一個湖,名叫博登湖,此時湖水正因為冬天的到來而冰封沉眠。但等到來年春暖花開,人們在這裏可以欣賞到澄澈的湖水,以及周圍的茵茵綠草,還有遠處阿爾卑斯山脈那如畫般的風景。
沿着小徑一路前行,就能夠看到博登湖畔的阿倫南城堡(arenenberg)。
這座建築設計精巧,外表也頗為雅致,當地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拿破崙的繼女、曾經的荷蘭王后奧棠絲公主的隱居之地。
這位公主是一個時代的見證人,她年輕時曾經風光一時,因為母親約瑟芬二婚嫁給了拿破崙而成為了拿破崙的繼女,接着又被拿破崙許配給了他的弟弟路易,最終隨着拿破崙稱帝而成為了帝國皇室的一部分。
在帝國最為輝煌的那幾年當中,她和拿破崙的妹妹們一起享受着人間罕見的奢侈生活,她揮金如土,也擁有私下的情人,放蕩形骸的她甚至還和情人生下了私生子。
然而美夢終有醒過來的時候,隨着帝國的崩塌,這位前王后在法國再也沒有了容身之處,曾經統治過的荷蘭也早已經換了君主,在波旁家族一聲令下驅逐所有波拿巴家族成員以後,奧棠絲公主不得不告別法國,也告別了自己曾經擁有過的一切榮光。
她自己也知道一切再也無法挽回,所以當情夫向她提出告別之後,她友好地和平分手了,然後她隱居到了博登湖畔的阿倫南城堡當中,等待着命運隨時將會賜給她的死亡。
到了今天,她來到了隱居地已經十年了,倒霉的前王后告別了過去紙醉金迷的生活,平靜地生活在這座孤獨的別墅當中,以撫養自己的孩子來打發時間——她和自己的丈夫路易感情早就破裂,所以流亡之後也是分居兩地,大兒子歸路易本人照管,小兒子則跟着她在這裏長大。
儘管她現在才四十三歲,但是她的餘生也只能在湖邊的藍天和輕風當中回憶金碧輝煌的往昔了。
雖然已經隱居,但是奧棠絲也有不少煩心事——那就是她不省心的兒子。
她的兒子查理非常年輕也非常聰明,學什麼都很快,但是隨着兒子的漸漸長大,母親發現他對這種平靜的隱居生活非常厭煩,他血氣方剛,渴望像自己偉大的伯父一樣立下一番大事業,他也產生了對政治的覺悟和對權力的渴望。
母親當然不願意兒子產生這種危險的念頭,幾次三番地教訓和勸說兒子,但是一切都沒有結果,兒子根本就聽不進去,非要去建功立業不可。
他放棄了傳統的學業,選擇像他的伯父一樣成為一名炮兵,還試圖加入瑞士聯邦的軍隊。而就在兩個月前,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向母親告別,表示他希望去出過旅行一趟。
雖然兒子並沒有說清楚去哪兒旅行,但奧棠絲當時就有一種不妙的預感,她本能地反對兒子的妄想,試圖阻止他的行動,可是她拗不過已經年滿十八的兒子,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奧棠絲一直都擔驚受怕,生怕某天傳來噩耗,夜不能寐。畢竟對於她這已經只剩下灰燼的人生來說,兒子是最後僅存的意義了。
今天晚上她也一樣帶着無比的擔心,很晚才沉沉睡去。
而在睡夢當中的她,突然聽到了旁邊的響動聲。
她昏昏沉沉地睜開了眼睛,然後發現吵醒她的是她的貼身女僕。
「怎麼了?」她問。
「殿下回來了!」女僕低聲回答。
「太好了……感謝上帝!」兒子平安歸來的消息,讓奧棠絲如釋重負,不過她很快發現,女僕的表情也些許的遲疑。
「怎麼了?」她又問。「發生什麼變故了嗎?」
「您……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女僕一臉不知道該怎麼說的表情,只是這樣回答。
帶着滿腔的疑惑,睡眼惺忪的奧棠絲王后起床穿好了睡袍,然後來到了會客廳。
自從買下了這座別墅之後,奧棠絲王后就花了一大筆錢來按照帝國時代的風格來改建,會客廳里還擺滿了她的繼父拿破崙、母親約瑟芬等等家族成員的肖像畫。
等到她來到會客廳之後,她發現在茶几邊已經坐下了三個人,正在喝下熱茶取暖。
她馬上就分辨出了其中兩個都是她的兒子——大兒子路易雖然跟着丈夫在其他地方住,不過這些年來也一直都有來往,所以她也非常熟悉。
她的兒子們看上去都挺狼狽,衣衫不整,甚至衣服上還有不少雪花,一副剛剛經過長途跋涉好不容易才趕到家的疲憊樣子。
至於另外一個人,因為昏暗的光線她一時看不出來具體的面目,只是從體型上看應該也是和兒子們年紀差不多。
「路易!查理!你們兩個,都跑到哪兒去了,怎麼悶聲不響地連一封信都不寫!」她大聲呵斥兩個兒子,然後一步步地走到了他們的面前。
接着,她的注意力都被第三個人吸引了。
雖然他同樣衣衫不整,頭髮凌亂,但是仍舊可以看得出來是個俊俏少年,他面孔精緻,惹人憐愛,但是表情卻沉穩而又嚴肅,帶着一絲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凌厲感。
奧棠絲仔細打量了一下少年,總覺得他跟自己的兒子面孔有點相似。
就在她的注視下,少年人突然站起身來,鄭重地向她行了個禮。
「很高興終於能夠再見到您了,王后陛下。」
看着他的樣子,奧棠絲心裏陡然震動了一下,興起了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兒子們突然消失又突然回來、跟隨着他們一起來到這裏的少年人、以及他的年紀……種種碎片捏合在了一起,指向了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方。
但是她仍舊不敢相信,因為這實在太駭人了。
她強壓住內心當中的緊張感,然後看着對方小聲問。
「請問您是……?」
「媽媽,他是我們的陛下。」就在這時,坐在旁邊的路易悄然回答,也就此證實了奧棠絲心裏那個最荒謬的猜想。
「我的上帝!」奧棠絲眼前一黑,差點暈了過去。
然後,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向了掛在牆上的拿破崙肖像畫,仿佛在問那個亡靈是否見證到了這一刻。
她不知道該怎麼接受這個現實,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此而感到高興。
她顫顫巍巍地抬起手來,指着艾格隆,然後對着兩個兒子問。
「你們沒有開玩笑吧?你們帶着羅馬王從奧地利逃出來了?」
「我可以向您作證,他沒有開玩笑。」艾格隆笑了笑,然後又向對方道歉,「夫人,很抱歉我沒辦法提前通知您,這下打攪了您的睡眠……看來您並不太歡迎我?」
「不……不,孩子,我怎麼可能不歡迎你?」奧棠絲王后總算稍稍恢復了一點神智,然後連連對艾格隆道歉,「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面對這個現實……天哪……我的兒子們,都幹了些什麼!」
艾格隆理解對方的反應。
奧棠絲王后已經過了十一年隱居生活了,她早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節奏,曾經的一切對她已經太過於遙遠,如今自己的突然出現,事前毫無準備的她,當然難以接受這個精神衝擊。
甚至,她都未必覺得這是好事吧。
「您不介意我擁抱一下您吧?您是我多少年來第一個見到的長輩親人。」他問。
看着少年人的臉,奧棠絲一下子也百感交集,幾乎哭了出來。
然後她點了點頭,向着艾格隆張開了雙臂,「艾格隆,真沒想到我還有能夠再見到你的那一天!」
「是啊,感謝命運讓我們重逢。」
艾格隆說完之後,直接走上前一步,然後緊緊地擁抱住了奧棠絲王后。
藉助着燭光,他端詳着這個比他大了足足28歲的中年婦人。
她的頭髮已經開始發白,臉上也出現了細密的皺紋,雖然額頭光潔,但是眼角中總是流露出悔恨的神情,顯然隱居生活對她來說也並不是那麼美妙。
曾經享受過一切榮華富貴、享受過萬眾矚目的奧棠絲王后,又怎麼可能真正忘記過去的輝煌呢。
從最高處跌落,失去了曾經的一切輝煌,只能默默隱居在鄉間等死,任由痛苦和回憶啃噬着自己的心,這怎麼可能不難受。
就在同時,奧棠絲王后也在端詳着他,還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的臉和頭髮。
「時光的流逝真是讓人畏懼!我第一次撫摸您的時候,您還在搖籃裏面,轉眼間您就已經長大成人了。」奧棠絲充滿了感觸地說,「感謝上帝,您長得如此俊美……看到您如今的模樣,想必他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非常欣慰吧。」
「謝謝您的誇獎,不過……我不可能只靠長相來繼承他的一切。」艾格隆笑着回答,「所以我想我還不夠讓他欣慰。」
「繼承他的一切!」奧棠絲陡然驚醒了過來,「您……您是打算做什麼呢?」
「那當然是重建帝國,讓我們的家族重新君臨那個國家了。」艾格隆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目標,那我又何必逃出來呢?」
「重建帝國……」奧棠絲並沒有被這句話所感染,而是百感交集,神色非常複雜。「您何必給自己增添這麼可怕的任務呢?」
「怎麼,您不希望重建帝國嗎?」艾格隆反問。
「如果能夠重建帝國,那當然好……」奧棠絲王后苦笑着回答,「可是如今又能去做什麼呢?法國已經平靜下來了,而你們不過是幾個少年人而已,又怎麼可能掀翻一個王朝?」
「媽媽,您這話可就說錯了。」路易忍不住插話了,「如今法國只是表面上平靜而已,內部對波旁家族的不滿正在各個階層當中蔓延,我想一定會再來一次革命推翻這個家族的統治的。而這時候陛下就會眾望所歸地成為法國人民的救星。」
「陛下……為什麼要叫陛下呢?你們不要自我催眠了,這都只是孩子氣的狂想而已!瞧瞧你們為了這些狂想,做出了多麼可怕的事情啊……」母親回頭瞪了兒子一眼,接着又回頭看向了艾格隆,「艾格隆,你不要把不屬於你的使命強行背負在自己的身上,你父親死的時候充滿了悲傷和痛苦,如果讓他選擇的話,他一定會是希望您能夠平靜又快樂地生活下去,而不是去追逐無比的權勢最終重蹈他的覆轍。」
看來,奧棠絲王后並不是他的一個狂熱支持者。
艾格隆心裏暗暗嘆了口氣。
不過這也正常,她的年紀已經大了,再也不想為虛無縹緲的東西去傾注自己的感情。她也不相信僅憑自己這幾個年輕人能夠干出什麼奇蹟。
也許並不是她一個人會這麼想,畢竟在正常人看來,他們現在互相說的這一切純屬白日做夢。
可是有一點,這些人都忘了,那就是——歷史通常就是那些孩子氣的人創造的,因為他們專心致志地向着自己的目標前進。
如果沒有一點孩子氣的狂想,科西嘉小地主家庭出身的拿破崙又怎麼可能一路闖蕩成皇帝呢?如果沒有一點孩子氣的狂想,他的侄子又怎麼可能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最終又復辟了帝國呢?
如果他們能,那麼自己也可以去試試,不嘗試的話又怎麼可能知道結果呢?
艾格隆沒有再去同奧棠絲王后爭辯,他反問。
「您不歡迎我嗎?」
「不……您說到哪兒去了?您來了那就是我的客人,我的家永遠有您一席之地。」奧棠絲搖了搖頭,「不過,艾格隆,你們是從奧地利那裏逃亡出來的,對吧?」
「確實如此。」艾格隆點了點頭。
「那麼很快奧地利那邊就會傳出消息來到瑞士,而我……我肯定會成為最明顯不過的嫌疑人。」奧棠絲王后已經恢復了理智,所以想到了這一點,「到時候一定會有警察嚴密監視我這裏的!」
「是的,您說得都對,所以我現在只是趁着消息還沒有擴散到這裏來,先拜訪一下您而已。」艾格隆點了點頭,然後又看向了奧棠絲王后。「您在這裏居住了多年,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安全地收容我一下呢?」
奧棠絲看着少年人滿懷殷切希望的臉,心裏一陣發酸。
如果不是信任自己的話,他不可能第一時間跑過來這裏吧。
雖然並不相信帝國能夠重建,但是她又怎麼可能拒絕自己的兒子和侄子呢?
那是她最後的至親們了。
「當然可以,不過您今晚先在這兒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說完之後,她又緊緊地擁抱住了少年人,以此來向他傳遞自己心中的激動和溫暖。「願上帝保佑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