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少年人的微妙示意,對面的年輕人也輕輕點了點頭。
彼此確認了眼神之後,他們又心照不宣地移開了視線。
小小的風波很快歸於平息,葬禮繼續正常進行。
艾格隆參與了整個彌撒儀式,接着,葬禮也來到了入葬的環節。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棺材被從祭台上搬了下來,然後運出了教堂,搬上了早已經準備好了的靈車。
人們隨着靈車移動,最終走到了離教堂不遠的墓地。
伯爵一家人走到了靈車旁邊,準備把棺材從上面抬下來。
艾格隆走到了一臉哀榮的迪特里希施泰因伯爵面前。
「先生,您休息一下,我來為您的母親扶棺吧。」
「殿下?」伯爵有些驚訝,「您……您不必……」
「沒什麼,我年輕力壯,應該多為您做一點事。」艾格隆打斷了他的話,「您就休息一下吧。」
看到殿下居然如此親切,伯爵不禁潸然淚下。
「謝謝您賜予我如此殊榮,殿下……我是不會忘記您今天的恩惠的。」
說完之後,他讓開了自己的位置,而艾格隆則遞補了上去。
然後,他沉下了腰,然後跟着伯爵的家人們一起,從靈車上把棺材抬了下來。
沉重的棺木壓在肩膀上的時候,讓他的腰杆禁不住往下一沉,不過他畢竟年輕而且身強力壯,所以很快也就適應了下來,跟着其他扶棺人們一起,把棺材抬到了已經準備好的墓穴上方。
接着,他們一起往下沉肩,然後把棺材輕輕地放入到了墓穴當中。
家人們看着棺材,流下了最後的眼淚,然後重新開始填土,而艾格隆則適時地退入到了人群當中,任由家族成員們寄託哀思。
「做得很好,你在其他人面前展現出了應有的莊重和仁慈。」卡爾大公小聲地稱讚了他,「我不知道你這是故意的而是真情實意,不過這不重要,你確實是一個善於討人喜歡的人。」
「包括您嗎?」艾格隆反問。
卡爾大公偏過頭來,然後以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然後用手指向了遠處的墓穴,「當然不了,要不是為了我那傻姑娘,我恨不得一腳把你也踢進去!」
艾格隆禁不住尷尬地笑了起來。
確實,這還用問嗎?要不是看得起自己,他又何必這麼多事,直接不讓特蕾莎再見自己不就行了。
只可惜,自己註定是要辜負這一番好意了。
「殿下,這裏好像有些記者,如果等下有記者採訪我,我能夠接受嗎?」艾格隆繼續問,「畢竟我可能會很受新聞界的關注。」
卡爾大公沉默了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當然可以,你終究是要被人矚目的,現在早點練習一下也沒什麼不好——不過,弗朗茨,你一向很聰明,所以我想你應該不用我來提醒你,哪些話可以說哪些不可以說。」
「我當然分得很清楚。」艾格隆笑着點了點頭,「我想,即使最挑剔的記者,也只能從我這裏得到我對帝國的忠誠,以及我對您的敬仰——」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特蕾莎的熱愛。」卡爾大公提醒少年人。「你應該在世人面前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特蕾莎必須是被人追求的一方。」
「……我會的。」到了這個時候,艾格隆也不能再躲閃了,只能點頭承諾了下來。
「很好,去吧。」大公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表示他不再在意少年人的舉動。
帶着些許的忐忑,艾格隆繼續觀摩了葬禮,而隨着喪主們將土重新填入墓穴,葬禮本身也來到了尾聲。
當墓穴填平,墓碑豎起之後,神父宣告葬禮結束,今天的儀式也就此抵達了終點。
不過對參加葬禮的各界人士而言,這一場大型社交活動卻沒有就此終結。
一些有身份地位的人,紛紛來向卡爾大公問好致意,而卡爾大公也以極大的耐心一一回應,對自己認識的人他還會多寒暄幾句,儘量滿足對方的虛榮心。
而萊希施泰特公爵則恭順地站在大公旁邊,只在需要的時候才開口說幾句話。
雖然沒有一個人詢問大公和公爵接下來到底有什麼安排,但是看到這一幕的眾人彼此也心照不宣——看來這一樁社交界沸沸揚揚好幾個月的聯姻計劃,很快就要到官方宣佈的地步了吧。
正因為多了一顆重重的砝碼,所以艾格隆也被重新評估價值,向他問好致意的人絡繹不絕,人人都對他滿口稱讚、笑臉相迎,好像之前他所受到的冷落都只是一場夢境一樣。
權力,就是如此有效的魔法,足以讓天神都為之動容。
這還只是「有望成為卡爾大公女婿」而已,可想而知,如果自己某一天君臨法蘭西,那麼所面對的又將是何等輝煌的場面!
帶着對未來的憧憬,艾格隆走入到了人群當中——他看似漫無目的的逡巡,實際上一邊跟不認識的人寒暄,一邊不動聲色地湊近到了目標。
終於,他的堂兄也湊到了他的身邊,然後向少年人躬身行禮,「殿下,我是《維也納人報》的記者,能否有幸蒙您恩賜一點時間呢?我想我們的市民非常有興趣得知有關於您的新聞。」
「當然可以。」艾格隆笑着跟旁邊的人道歉,然後跟着這位「記者」走到了僻靜無人的角落,接受他的短期採訪。
年輕人裝模作樣拿起了紙筆,像是準備記錄什麼的樣子。
「你還真是個記者?」艾格隆忍不住問。
「當然了,我來到維也納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個報社的工作。」對方點了點頭,「有個記者的名頭,到哪兒都好像顯得不那麼奇怪了。」
「很有道理。」艾格隆想了想覺得也對,接着他很快就進入了正題,「事情準備得怎麼樣了?」
「一切順利。」年輕人的表情也變得凝重了起來,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多虧了您給我的那些錢,讓我們的活計輕鬆了不少,順便最近我們一直在維也納的街頭小巷裏亂竄,差不多也找出了逃離的路線了。」
「那麼還需要多久?聖誕節之前,能辦到嗎?」艾格隆繼續問。
「我不敢保證,我不能拿您冒險。」路易搖了搖頭,然後回答,「現在離聖誕節已經沒多久了,時間太緊。」
艾格隆皺了皺眉頭,看來在聖誕節之前逃脫的希望已經落空了。
他雖然不怕冒險,但是他也不想在這種問題上冒險,畢竟機會只有一次,必須力求在勝率最高的時候嘗試。
「那就把時間定在聖誕節到新年之間吧。」艾格隆再提議,「這個時間段是最理想的時候,人人都想着新年節日,思想上必然鬆懈許多。」
路易想了想,猶豫了片刻之後,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雖然還是有些緊迫,但如果您堅持的話,我們會為您赴湯蹈火。」
「很好。」艾格隆心裏鬆了一口氣。
看來自己的堂兄也確實在認真為自己準備出逃事宜。
「您為什麼這麼着急呢?現實情況下,您好像並沒有面臨必須馬上逃離的生死關頭。」就在他沉默的時候,路易突然問。「看上去您很受奧地利人的歡迎——至少很受那位大公的歡迎,有他罩着你,你根本不用擔心什麼吧?」
「我也有我的考慮……」艾格隆苦笑着回答。
「您是嫌那位特蕾莎殿下長得太醜,所以想要趁着婚約還沒有成立趕緊逃離?」路易冷不丁地問。
「當然不是!特蕾莎很可愛。」艾格隆馬上否認。
「那就是說,您不希望讓她平白無故蒙受棄婦的污名?」路易好像明白了什麼,於是拿起筆來在紙上寫寫畫畫,「我們的陛下還真是個好心腸的人。」
「喂,你還真的記啊?」艾格隆皺了皺眉頭。
「我開玩笑的,您不用緊張。」他的堂兄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把筆記展開給他看,上面只有一些鬼畫符而已,「不過……我畢竟是個記者,總得寫下點什麼回去交差是吧?要是上面看到我走了大運得到了採訪你的機會卻一無所獲……我怕我會被直接裝進麻袋扔到多瑙河裏去。」
「那您想要問什麼?」艾格隆問。
「您樂意說什麼,我就記什麼吧,這樣我交了差,您也不用為難。」路易笑着聳了聳肩。
「那就這麼記——」艾格隆想了想,然後重新開口了,「我很為我有一個英雄父親感到驕傲,但是我同樣不太贊同他給歐洲各國帶來的沉重災難,我樂意用我的善意行動來彌補他的過失,我也很感激奧地利帝國給了我機會……」
「那您怎麼看待如今的法國?」路易又問,「讀者們一定很關心這個問題。」
「法蘭西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如今也正在被一個歷史悠久的正統王族所統治,我不便進行任何評價。」艾格隆隨口回答。「但我衷心祝願這個國家和它的人民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
「您說得太滴水不漏……太像個政治家了!」路易搖頭嘆了口氣,「如果登載在報紙上的話我覺得沒人想看!您難道不能說點讓人感興趣的?」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艾格隆有些煩躁地回答,「處在我這立場上,我能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嗎?」
「那我們找點不那麼惹人刺激的話題……」路易想了想,然後再開口,「要不您以局外人的身份,推薦一下您最近寫的戲劇?我想這更加富有生活氣息一點。」
「這倒是不錯。」艾格隆這下倒是放鬆了下來,然後說了一大堆有關於自己作品的文學評論,表示這部作品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仍舊不失為一部近期難得的佳作,自己期待署名為「弗朗茨-梅明根」的作者能夠再接再厲,在未來寫出更好的作品。
以第三者的身份自吹自擂,感覺確實有點奇妙。
「這下好了!報社這下不會再責怪我沒利用好機會了。」路易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您和特蕾莎殿下的事情要不要說上幾句?畢竟報紙的讀者們肯定最關心這種事……」
艾格隆回想起剛才卡爾大公的叮囑。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特蕾莎的熱愛。」
可想而知,如果接下來的新聞報道裏面,沒有類似的話,那麼卡爾大公肯定不會高興的吧。
於是艾格隆想了想措辭。
在報紙上公開讚美一個人,屬實有些尷尬,不過他反正已經要離開了,所以也就不在乎這點小小的臉面了。
「特蕾莎殿下我生平所見的最富有魅力的女子,即使寶貴而沉重的王冠,也沒有壓垮她本人的個性,她謙遜而又富有同情心,尊重他人的人格與自由,同時又不乏機智和勇氣,更妙的是她還有令人敬佩的才情……簡直讓人挑不出缺點。我每次站在她的旁邊,都會覺得自己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不過我並不為此感到失落,相反我讚頌萬能的主將這麼可愛的人送到我的面前……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願意一直聆聽她演奏樂曲,那將是我人生當中最寶貴的享受之一。」
他的堂兄一邊聽,一邊注視着少年人。
「真難以想像,您說出這樣一大串話居然沒有臉紅。」直到最後,他忍不住感嘆。
「對於一個從小立志當皇帝的人來說,這點程度的尷尬根本不足以撼動我的心。」艾格隆回答,「比這更困難的事情我也幹得出來。」
片刻之後他回過了神來,「怎麼,難道我們還真變成採訪了?」
「難道您覺得不是嗎?」路易收起了紙筆,然後愉快地向着少年人笑了笑,「殿下,這就是一次採訪——只是我們順便另外談了一點小事而已。」
「呵!」艾格隆只能聳了聳肩。
雖然這樣看上去有點奇怪,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卻隨之輕鬆了下來。
也許路易正是用這種微妙的方式來緩解兩個人心中的緊張感吧。
時間已經快到了,再拖下去恐怕會有人起疑,於是兩個人結束了對話。
「殿下,我帶着您的囑託告辭了,您放心,我會盡全力去辦的,您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路易向少年人躬了躬身,「順便,您等着您的話見報的那一天吧——我是說明天。」
「再見,我的堂兄。」艾格隆輕輕揮了揮手,「祝你一切順利。」
「是的,陛下,我們必將順利,我們也必須勝利。」路易一改輕佻的表情,以與這場葬禮相配的莊嚴感,低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