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唐泰斯……」
這個名字,對唐格拉爾已經許多年許多年沒有聽到了,他原以為自己早已經把它扔到了記憶的殘渣當中,此生不會再有機會念出來。
可是,當他再次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從未忘記過這個名字而且,在他念出的同時,一股發自內心的惡寒,讓他此刻的血液都為之凍結。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抬起頭來,看着眼前那張蒼白的臉,然後把它被深藏在記憶深處的那張年輕水手的臉重合在一起,然而他卻怎麼也對不上。
如果對得上的話,他也不會在當初對方以「基督山伯爵」這個頭銜拜訪的時候,根本沒有認出他了。
對不上才是理所當然的吧?這十幾年當中,他經歷了何等殘酷的生活,他又怎麼可能還和過去一樣?
可是,即使臉和氣質完全對不上,此刻唐格拉爾卻絲毫沒有懷疑對方報出的是假身份,因為他眼中燃燒的烈火,以及那種報仇雪恨的興奮,都足以證明他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怎樣從牢獄當中活下來的?現在又到底是魔鬼還是人?
對自己來說,也許兩者已經毫無差別了。
夢魔中最可怕的噩夢,就這樣降臨在了唐格拉爾身上。
而此刻他甚至都沒有餘力再開口乞求饒恕了,因為他知道,這種乞求毫無意義。
他現在只想趕緊暈過去,以免不得不直面那股仇恨的烈火。
可是天不遂人願,他渾身的痛楚讓他的意識反而比往常更加清醒,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死神的使者走到自己的面前。
「這就是命運啊……」他嘶聲嘆了口氣,「好!好……如果註定要重新變得一無所有,那死在你手上比死在其他人手上更公平……哈哈哈哈……」
埃德蒙-唐泰斯只是靜靜地注視着對方,剛才的哀求沒有打動他,現在的癲狂笑聲當然也不會讓他有任何觸動。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細細地品味復仇的甘甜感覺。
「死?不會讓你就這麼死去的,放心吧,你會活着,還能活很久。」他冷冷地回答。
在抓住唐格拉爾之前,他就已經思考過到底應該怎樣對他復仇了(另外兩個仇敵當然也是如此),他在腦海中模擬過各種折磨對方的方式,無論是肉體上的酷刑折磨還是精神上的折磨,他都構想過
為此,唐格拉爾不能死,絕不能現在就死掉。
在他們償還讓自己坐黑牢十二年的痛苦,償還讓父親病餓而死的孽債之前,他們都必須活着。
一想到自己曾經蒙受過怎樣的災難,他原本平靜的心突然又翻騰起了驚濤駭浪,他忍不住抬起腳來,又重重地踩到了對方的肩膀上。
「啊!」唐格拉爾發出了一聲慘叫,而這聲慘叫,更是激起了埃德蒙-唐泰斯心中那種殘酷的快意。
「你以為你很灑脫?你以為你可以承受命運的報應?你錯了,唐格拉爾我了解你,你是一個小肚雞腸的奸猾之輩,你有幾分小聰明卻沒有氣量,你只有偷雞摸狗的本事卻從來不敢直面生死!正因為如此,你成不了真正幹大事的人,你也沒有真正的勇氣……你不是個視死如歸的人,也決不能夠忍受痛苦,我將會好好地向你證明這一點,讓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何等卑微渺小的人類……」
伴隨着這段殘酷的宣言,他的腳下在度用力,踩得唐格拉爾的胸口肋骨都似乎在咯吱作響,唐格拉爾發出了痛苦的哀嚎,不斷地在地上掙扎,希望能夠稍微減輕痛苦,然而他此刻虛弱的身體,卻讓這種掙扎變得毫無意義。
痛苦不斷襲來,無從逃避,很快就超過了唐格拉爾的承受能力,他不住地哀嚎着,原本勉強裝出的灑脫頓時煙消雲散,就此顯出了原型。
正如埃德蒙-唐泰斯所說的那樣,他並沒有真正的氣概,所以他不敢面對畢生心血毀於一旦的危機,寧可選擇了逃跑;他陰險地鼓動埃德蒙-唐泰斯的情敵去告發這個水手,卻不願自己動手留下罪證,他就是那種只能煊赫一時卻永遠無法站在頂峰的惡徒。
而現在,他的一切都已經失去了,接下來留給他的,只有何時死亡和以何種方式死亡的問題了。
「對不起……對不起!」承受不住痛苦的唐格拉爾,此時已經是涕淚交流,因為臉上沾滿了淚水,所以在掙扎時黏上了地上的泥塵,更加讓他此刻顯得狼狽可笑,「埃德蒙,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向你道歉,我求你寬恕!寬恕我吧……」
接着,他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喋喋不休地表達自己這些年來是如何內心愧疚良心不安,如何夜不能寐生怕上帝懲罰自己,如何希望自己能夠補救當年的過錯,說得活靈活現彷佛跟真的一樣。
然而,這種徒勞的表演在埃德蒙-唐泰斯眼裏不值一哂。
懺悔自己當初的惡行?並且為此慚愧?
沒有,一丁點都不會有,永遠也不會有。
他只會痛悔為什麼沒把事情辦得更漂亮一些,只會痛悔為什麼讓自己活了下來,別的什麼都不會後悔。
人類是不會良心發現的,至少唐格拉爾這種卑微的邪徒是不會有的。
「不要用這種可笑的乞求來侮辱我們兩個人了,唐格拉爾。」他冷冷地打斷了唐格拉爾的花言巧語。「我不會寬恕你,也不會寬恕任何一個仇敵,我對你們只有一件事想做那便是公平的報復,而你可以放心,在我覺得報復已經足夠之前,你們都會活着,好好地活着!」
一邊說,他一邊收回了自己的腳。
唐格拉爾現在受傷很重,他必須停售了,以免真的今晚就把對方弄死。
「你剛才說過,要把你的妻女讓渡給我?」
唐格拉爾重重地抽了一口氣,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
「放心吧,雖然你足夠無恥,但我不會做出和你一樣的卑鄙之舉,我不會趁人之危把她們怎麼樣的。雖說我們是仇敵,但是我不至於遷怒於你未參與此事的親人。」埃德蒙-唐泰斯高傲地看着對方,「按你說的那樣,把你女兒的監護權讓渡給我,我會把她平安養大的。至於你的夫人……隨她怎麼辦吧,我不會為難她的,她也不必承擔你的債務。」
唐格拉爾眼睛裏閃過了一絲疑惑,顯然他並不相信埃德蒙-唐泰斯的話,只是眼下他的性命都掌握在對方手中,就算不相信又能怎樣?
而且,他寧可去相信對方天良未泯,願意照顧自己女兒長大這樣比起年紀輕輕就淪落風塵要好千萬倍了。
「謝謝你……」他勉強向對方道謝。
因為口裏含着血沫,所以說話吐字已經非常模湖了,而埃德蒙-唐泰斯也只是眼皮跳動了一下,沒有和他多費口舌。
他以後有的是時間炮製這個傢伙,沒必要急在一時。
他轉過身來,吹了一聲口哨。
很快,特雷維爾侯爵等人從黑暗當中又走了過來。
侯爵做了一個手勢,很快就有人把受了傷的唐格拉爾抬上了馬車,然後侯爵和埃德蒙兩個人則走到了不遠處準備好的另外一輛馬車。
過後,載着唐格拉爾的馬車會開到他們的秘密據點然後把他關押起來;而這兩個人則會安然回到巴黎,繼續自己的工作。
「您打算怎麼處置他?」上了馬車之後,特雷維爾侯爵小聲問。
以侯爵本人的心思,當然是越早殺了唐格拉爾越好畢竟他們幾個人私分了他一百萬,縱使陛下肯定不會介意這種「外快」,但是留着這個已經沒用的人,似乎是毫無必要。
不過,這是伯爵才能決定的事情,他也無意越俎代庖。
「我坐了十二年的黑牢,我也要關他十二年,讓他好好品嘗我曾經的痛苦」埃德蒙-唐泰斯回答,「等過了那麼久之後,我再另外做決定吧,也許把他殺死,也許把他放了也說不定……」
說完之後,埃德蒙-唐泰斯苦笑了一下,「將軍,我原以為我會無比興奮,結果現在我卻感覺到很荒謬,甚至有點好笑就是這樣一個無恥、卑微、渺小的人,居然奪走了我一生當中最寶貴的年華,奪走了我的一切!這太荒謬了……這個卑鄙之徒甚至不值得我多看一眼,卻讓我落到了如此境地!」
特雷維爾侯爵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對方,所以只能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兩個人一路無言,悄悄地返回到了巴黎城中,今晚的風波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就在第二天,平靜的巴黎城就傳出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深陷危機的銀行家唐格拉爾居然捲款潛逃了!
所有的人證物證都證明他在破產之前,帶着銀行僅剩的資產逃離了巴黎。
消息傳出之後,巴黎幾乎炸了鍋,整個行業都為之竊竊私語,交易所的秩序也因此大亂,而唐格拉爾銀行那些儲戶們更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到處都在尋找這位銀行家的蹤跡,想方設法要拿回自己的存款。
然而,這種努力是徒勞的,唐格拉爾銀行的錢要麼已經在之前的擠兌風潮當中損失殆盡;要麼就被唐格拉爾在最後一刻帶走,雖然賬目上這些儲戶的錢還在,但是他們已經註定不可能從金庫當中取到錢了,他們的紙上資產在這一場無聲的災難當中煙消雲散。
對於這些人的痛苦與焦急,埃德蒙-唐泰斯當然想像得到,因為這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為過去的罪孽報仇雪恨,卻也讓自己背負了新的罪孽。
這值得嗎?他不知道,但是他必須做,而且必須一直做下去,為了他效忠的恩主,他不怕讓自己的雙手沾滿罪孽的血。
在一個日落的黃昏當中,埃德蒙-唐泰斯乘坐馬車,沿着自己上次探查過的路線,來到了審美平庸但富麗堂皇的唐格拉爾宅邸之前。
他慢條斯理地走下了馬車,然後猶如進自家門一樣,悠然地向宅邸走去。
在大門口他被攔住了,幾位警察告訴他這座宅邸因為牽涉桉件已被查封。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讓警察們震驚了自稱為意大利帕爾馬公國貝利維伯爵的埃德蒙-唐泰斯,讓自己身邊的律師,拿出了全套的文書,證明在唐格拉爾潛逃之前,他就已經把宅邸抵押給伯爵以便借款,現在,「損失」了一大筆錢的他需要拿回這棟屬於自己的房屋。
核驗文書沒有偽造痕跡之後,警察們對視了一眼,然後給伯爵讓開了路。
於是,埃德蒙-唐泰斯堂而皇之地走進了這樁他之前就已經踩過點的宅邸。
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奢華的陳設,而理應照料這裏的僕人卻已經寥寥無幾顯然,在知道了主人無法向他們支付薪水之後他們就跑了,有些人在走的時候還順便帶走了一些玩意兒。
對此埃德蒙-唐泰斯根本無所謂,因為這裏就是他的戰利品。
他損失過的一切,現在都連本帶利地拿回來了。
而宅邸內的原女主人,在聽說新主人來到之後立刻就跑了過來。
這位埃德蒙-唐泰斯曾經見過一面的貴婦人,此刻已經是花容暗澹,再也不見了往日富麗堂皇的貴氣,而如今這副愁雲慘霧、楚楚可憐的樣子,似乎也有着別樣的魅力。
不過埃德蒙-唐泰斯注意到,夫人旁邊跟着一個正裝打扮的中年人。
「您好,伯爵大人,我是諾德利恩公爵的管家。」還沒有等他開口詢問,中年人就先開口了,「公爵因為唐格拉爾逃跑而損失了一大筆錢,這棟宅邸……」
「這棟宅邸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它是我的,所有的法律文書都足以證明這一點」埃德蒙-唐泰斯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的話,「如果您要跟我辯解,那麼請跟我身邊的律師談,我相信他有足夠的耐心說服您什麼是事實。」
管家頓時語塞。
埃德蒙-唐泰斯又看向了貴婦人。
他之前調查過,所以知道夫人叫愛米麗至於娘家的姓叫什麼他就不清楚了,不過這也不重要。
也許是被他的目光所感染,夫人突然一個碎步衝到了他的面前,然後握住了他的手求救。
「先生,求您救救我吧……他非說我是什麼連帶保證人,要我為我丈夫償債,可我從來沒有干涉過丈夫的事,也從沒有做過什麼保證……求您了,救救我吧!」
一邊說,她一邊抽泣了起來,這梨花帶雨的哀榮,以及刻意悽慘的哭聲,何嘗不能打動人心呢?
187,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