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個幸福的父親。」
奈佩格伯爵並沒有注意到艾格隆眼神當中的冰涼,相反因為艾格隆罕見地誇獎了他,所以他相當開心,甚至有點自得。
「是的,我也這麼覺得。」奈佩格伯爵微微笑了起來,「我的才能平庸,性格粗鄙,原本沒有半點值得上帝垂愛的地方,幸虧我有幸與路易莎走到了一起,也只有她才能為我孕育這麼可愛的孩子,讓我的人生從此添滿光彩……雖說人生短暫,但是我為我擁有如此幸運而感到驕傲,路易莎和孩子們就是我人生的意義。」
艾格隆默默地聽着自己的「繼父」在自己面前秀恩愛,儘管心裏不耐煩,但是出於禮節他也不想給別人潑冷水。
可是越聽到後面他越覺得不對勁,因為伯爵這些話里透着一股蕭瑟之意,實在不像是一個完全沉浸在幸福當中的中年男人。
看來真的發生什麼事清了他更加堅定了剛才的判斷。
就在他思索之間,奈佩格伯爵示意兩個孩子靠得更近,來到了他和特蕾莎的面前。
兩個小孩兒一直默默地打量着兄長和嫂子,大氣也不敢出,看上去畢恭畢敬。
平心而論,他們都長得還不錯,禮儀舉止也經受過良好的教育,倒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多可愛的孩子呀。」看到這兩個打扮得相當漂亮的孩子,特蕾莎忍不住停下了午餐,然後站了起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們的臉頰。
接着,她從自己隨身攜帶的繡有金線的荷包裏面,掏出了早就準備好給他們的禮物威廉得到了一枚艾格隆和特蕾莎為希臘獨立戰爭而特製的小紀念章,而安博汀得到了一枚寶石胸針。
「孩子們,這是我和你們的哥哥為你們挑選的禮物。」她笑着將禮物送到了他們的手上,「希望你們能夠喜歡。」
兩個孩子同時向她和艾格隆致謝。「謝謝,我非常喜歡。」
這時候,威廉主動對艾格隆開口了,他的表情有些激動,似乎是在瞻仰什麼大人物一樣,「殿下,我聽說過您的事跡,我和父親最近一直都看新聞,然後在地圖上標註您所處的位置,我為您對異教徒的勝利而感到由衷的自豪……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您居然會站在我的面前!」
「你過獎了,威廉。」艾格隆平靜地回答,「我只是儘量做好我應做的事情而已,沒什麼值得誇耀的。」
「可是您做的事情是常人所力不能及甚至都不敢去想像的……」威廉仍舊有些激動,脫口而出,「我父親說,您一定會是了不起的英雄人物,而且日後必然會有莫大的成就,就像……就像您的父親一樣。所以我很敬佩仰慕您。」
這話倒是讓艾格隆愣了一下。
從威廉的表情來看,他應該說得是真話,看來這一年當中,平常在私下裏奈佩格伯爵跟兒女們說了自己不少好話?
好聽的話人人都愛聽,所以艾格隆的心情也頓時變得好了一點。
他雖然對母親充滿了怨憤,今天見了面也是冷嘲熱諷不斷,但是他沒有興趣跟兩個小孩兒撒氣。
「很遺憾,我沒有什麼值得仰慕的地方,你們現在也看到了,我並非什麼怪物,只是個比你們只大了幾歲的凡人而已。」他溫和地對他們說,「我所取得的些許成就,是我的部下們用忠誠奉獻和浴血拼殺所換來的,我所能做的,只是不辜負他們的犧牲繼續向前走而已。」
孩子們對艾格隆的高端裝x聽得似懂非懂,但是看到艾格隆不擺架子,他們也本能地鬆了口氣,因而對這位「兄長」心理上更加親近了幾分。
既然已經開始了話題,艾格隆也不想搞得太尷尬,於是客套地問了他們現在所接受的教育。
「爸爸媽媽平常都叫我安柏,您也這樣叫我就可以啦。」在他問的時候,小女孩兒小聲說。
接着,她認真地回答了問題,「我接受了好幾種語言的教育,還要學習聲樂和美術,每周末如果我要寫一些短文給爸爸媽媽品鑑,威廉也一樣。」
艾格隆能感覺到,和威廉一樣,她對自己的態度也畢恭畢敬,甚至有些努力討好的痕跡。
艾格隆又打量了一下她。
她個子不高,身形纖細,如同特蕾莎一樣,她栗色的頭髮在兩鬢梳了髮捲,看上去少了幾分童稚,多了幾分大人的莊重,而從她秀氣的五官當中,依稀能夠看得出來艾格隆幼小時的眉目畢竟是同一個母親所生的孩子。
雖然很難打心眼裏認同她為自己的「妹妹」,可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人家姿態都已經擺得這麼足了,艾格隆也沒有興趣再去甩臉子給一群人難堪。
「看上去我們這裏又多了一位可愛的小公主了。」於是,他適時地恭維了一句。「特蕾莎應該對你接受的教育很熟悉,也許她也能給你些許指點?」
他只是隨口一說,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路易莎和奈佩格親王對視了一眼。
「那正好,安柏,你就拿着你的繪畫給特蕾莎公主看看吧?我聽說她可是很善於這個」
特蕾莎先是欣然點頭,然後驚覺到這是路易莎想要禮貌地支開自己。
於是她有些躊躇起來。
她倒不是擔心留下艾格隆一個人之後,路易莎會有什麼對丈夫不利的陰謀,而是擔心要是沒有自己,他們又大吵一架那該怎麼辦?
「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帶威廉過去練練槍法吧。」奈佩格伯爵突然也開口了。
看來這對夫婦打定主意要讓母子兩個單獨留下來談了,特蕾莎瞬間就明白了。
她拿不定主意,於是略微擔心地看了艾格隆一眼,可是艾格隆卻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樣子,還做了一個手勢讓她先出去。
也對,母子的問題也就應該由母子解決,特蕾莎心裏嘆了口氣。
「艾格隆,午安。」她親吻了一下丈夫的臉頰,似乎在暗示他控制脾氣,然後安博汀帶着她走向自己的臥室,一起去欣賞自己的那些練習畫作。
僕人們收拾好了餐桌,然後紛紛退場,很快,偌大的餐廳里只剩下母子兩個人了。
路易莎坐到了窗邊的一個茶几旁邊,然後示意艾格隆坐到自己的身邊來,「我的兒子,不介意為我浪費一點午飯後的時光吧?」
「當然不介意。」艾格隆冷冷地回答,「我已經浪費了不少了,不在乎更多點。」
「你還真是……」路易莎苦笑,但是也不想跟兒子再爭辯了。
艾格隆坐到了她的身邊,然後母子兩個一起並肩坐在床邊,欣賞着窗外的花園。
房間裏頓時陷入沉寂,只有輕柔而平緩的呼吸聲在其中伴奏。
花園裏那些精心培育的名貴鮮花,在春天的含苞待放,路易莎靜靜地看着這些五彩繽紛的花朵,良久之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看,那裏多麼,可是……美好的時光總是不能長久啊!」
還沒有等艾格隆發問,她又轉頭看向了自己的兒子,然後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你還記得我們在美泉宮時提到過的交易嗎?」
艾格隆當然記得就在那時候,路易莎告訴自己,她努力為兒子撮合特蕾莎公主,並不是無條件地想要幫忙,而是希望艾格隆日後在宮廷里飛黃騰達的時候,能夠照顧提攜自己的異母弟妹們。
「我記得這場交易,但我認為交易的前提條件已經蕩然無存了。」艾格隆遲疑了片刻,然後才低聲回答,「我和特蕾莎的婚事曾經一度瀕臨告吹,是我們後來堅持不懈的努力才重新走上正軌,這其中你們並沒有出力,所以這不是你們為我掙來的,而是我自己努力得到的,我並不認為自己虧欠了您什麼。」
「你的辯詞真是鋒利而嚴峻。」眼見艾格隆如此針鋒相對,路易莎有些無奈地說。
「那大概是因為我不敢承您的情吧」艾格隆微微笑着回答。
毫無疑問,雖然事情有所波折,但是就情理來說,路易莎一開始想辦法跟卡爾大公撮合他和特蕾莎,客觀上確實幫了他的忙,他之所以強詞奪理,只是不願意在母親面前被迫放低身段而已。
他明顯看出來了,路易莎夫婦對他有所企圖。
如果他現在口頭服軟,那麼接下來路易莎再提要求他就不好再推搪了他可沒有興趣做一個愚孝的兒子,不可能路易莎提出什麼要求就滿口答應。
被艾格隆連連冷言冷語,路易莎鼻子突然有些發酸。「難道你就倔強到了不願意稍微對我客氣點嗎?」
「我對您一直很客氣,夫人。」艾格隆皺了皺眉頭,然後回答,「您忠誠的弗朗茨一直都對您禮敬有加。」
「那好,給我一個擁抱吧。」路易莎打斷了他的話,「讓我看看你有多禮敬?」
艾格隆愣住了。
「為什麼?」他脫口而出。
這個反應,讓夫人頓時又是心中刺痛。
可是她已經無暇再跟兒子鬥氣了。
「你一路上跟着阿伯特過來,有沒有察覺到什麼?」她輕聲問。
阿伯特自然就是指她的丈夫奈佩格伯爵了。
「我感覺他最近身體狀態不是特別好。」艾格隆謹慎地回答,「而且神情也頗有憂慮。」
「你可真善於察言觀色……」路易莎半閉上了眼睛,「是啊,他最近身體一直不好,而且據醫生說,這是一種嚴重的慢性疾病,可能……接下來也會越來越不好了,也許,也許一兩年之內,我就要失去他了。」
越說到後面,她的聲音越是顫抖,顯然這個信息對她來說是巨大的打擊。
艾格隆遲疑了片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
按理說來,他應該為這位「繼父」要病死了感到高興,可是他卻只覺得有些茫然。
說穿了他從來沒有把伯爵放在眼裏,自然也談不上當成敵人,潛意識裏他認為伯爵根本不配得到自己的仇恨所以自然也沒有興趣詛咒對方快點死。
「我……我很遺憾。」最後他只能這麼客套地回答,「伯爵自己知道嗎?」
「他知道。」路易莎苦笑,「其實他挺豁達,他一直都說自己當年僥倖在槍林彈雨當中沒死已經算是走運了,撿回來的性命還能活這麼久,還能夠和我組建家庭,已經夠本了……可是越是這麼說,我越是為他覺得惋惜。」
「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您看開點吧,您看我的外祖父已經結了三次婚了,作為女兒您大可以有樣學樣,說不定還能找到更加合適的人選」艾格隆下意識地回答。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記得,在歷史上,奈佩格伯爵病逝之後,路易莎寡居了幾年,然後確實又結了一次婚,至於那一次的結婚對象他已經忘記了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而且第三次婚姻也沒有生出孩子來。
正因為他知道會有第三次婚姻,所以他下意識地不以為意,隨口就這麼說了。畢竟他面對母親的時候,總是會忍不住冷嘲熱諷。
可是他這時候反應了過來,這是「發生在未來的事」,也就是說,以現在這個時刻為視角的話,他實際上是在對一位憂心忡忡的妻子說「沒關係啊,你丈夫死了以後再找一個男人嫁了便是」。
這實在有點過分,超出了冷嘲熱諷的範疇,而更像是刻毒的詛咒以至於他自己立刻就感覺到太過分了。
尤其是,路易莎顯然對奈佩格伯爵是有感情的從她守寡幾年後才再嫁可以看出來。
果然,母親臉上的表情頓時凝固了,接着,她憤怒地睜大了眼睛瞪着他,這視線仿佛能把兒子的靈魂都灼燒乾淨一樣;而在同時,她的雙手在顫抖,似乎忍不住就要給他一耳光了。
即使是艾格隆也知道自己這話非常欠打哪怕多年怨念之後他們只剩下了彼此傷害,艾格隆也覺得自己應該遵守一些底線。
「抱歉,媽媽。」歉疚之下,他脫口而出,「我……我……」
他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最後只能以帶有歉意的眼神看着母親。
「對不起,我失言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母親說對不起。
出乎他預料的是,母親的狂風暴雨並沒有落到他的身上,那洶湧的怒氣在他道歉之後,竟然慢慢地消失了。
「所以能抱一抱我嗎?」偌大的廳堂里,回想着一聲幽幽的詢問。
聲音虛弱無力,帶有對未來的恐懼和茫然,這也是艾格隆第一次在母親身上看到這個樣子也許1805年,她就是以這副樣子逃出維也納的;也許1814年,她也是以這副樣子逃出巴黎。
他明白過來了。
「這是我的榮幸,媽媽。」他帶着些許的同情,擁抱了自己的母親,「您已經面對過許許多多生活的磨難,您這一次依舊能夠挺過去,正如之前那樣。」
他溫柔地安慰了母親儘管這並非出自於母子之愛,而是出自於男性對女士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