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沒有直接回答李勣,而是反問道:「英公可知北魏太武皇帝與北周武帝緣何先後舉國滅佛?」
李勣雖然是當世名將,但出身豪富之家自幼熟讀經史,算得上文武兼備,自然知道歷史上這兩次轟轟烈烈的滅佛事件,但其中之緣各代史家卻莫衷一是、各有見解。
想了想,道:「北魏太武皇帝滅佛,據說是有長安僧侶勾結胡人意圖謀反,而北周武帝滅佛蓋因當時定三教之先後,以儒為首、道家次之、佛門居後,結果佛門不忿,導致諸教相互攻訐、烏煙瘴氣,遂在滅佛之同時連同道家以及各種民間教派一併罷黜。」
「史家之言,未必言之鑿鑿,大多春秋筆法而已。」房俊對當下對於史上兩次滅佛事件之見解不屑一顧:「僧侶出家,雖未必六根清淨,也不一定斬斷紅塵,但游離於朝堂之外自成一派,哪有理由勾結胡人意圖謀反?主因在於太武皇帝起先推崇溫和低調的佛門輔佐其統治,賜予土地、免除稅賦,結果諸多六根未淨之輩藉助佛門子弟之名義無惡不作,既不納稅,更有躲避兵役之人入寺出家,早已不是純粹的佛門子弟,社會動盪治安堪憂,不得不下狠手予以清剿。」
喝了口茶水,續道:「至於北周武帝滅佛的原因更簡單,即位之初國內人口凋零、百業凋敝,大量人口託庇於寺廟之中,跟多土地都是寺廟之資產,民間勞動力大為減少,沒有足夠的稅收支撐國家,甚至僧侶因為利益聯結朝中官員妄圖左右朝政滅佛自然在情理之中。」
事實上的確沒有太多的幕後原因,只有一個原因就足夠了,那就是利益。
殿上諸位大臣陷入沉思,都是在廟堂之上打滾了半輩子的人精,非是讀了幾本書便熱血激昂的無知少年,當然明白這樣一個「利益至上」的道理。
當國家利益與某一個集團的利益相違背,擁有「暴力機構」軍隊的國家肯定毫不猶豫的將這個集團予以剷除,將其所有利益通過暴力手段予以收回。
房俊轉向李承乾,勸諫道:「盛世佛門昌盛,古今如一,可以想見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佛門必將獲得爆發式的發展,因其少繳稅甚至不繳稅的有利條件,僧侶數量必然猛增。無數土地會隨着這些僧侶以『布施』等等方式成為寺院的所擁有的減稅甚至免稅的寺產。到那時候,寺廟就好似一隻吸血蟲一般依附於大唐的肌體之上肆無忌憚無休無止的吸食膏血,當這個不事生產的群體逐漸壯大,勢必以利益聯結朝廷上下,成為帝國發展的一個頑疾。」
既然已經可以預見未來之困局,何妨趁着當下佛道相爭之機會從根源上斬斷危險呢?
李承乾明顯意動,身為皇帝對於帝國之內任何不能夠給予創造財富的群體都缺乏好感,不過他也知道茲事體大、影響深遠不能草率決斷,沉吟着道:「可若是佛道雙方不肯就範,又該當如何?」
房俊神情略帶疑惑:「陛下不是已經在做了嗎?」
李承乾一愣:「」
我做了啥?
「佛門自玄奘於天竺取回經書之後聲威大漲,道門處於落後被動之境地,陛下於長安城內興建數座道觀之舉措正好提升道家聲威,使得雙方在短期內達成微妙之平衡,此乃神來之筆,如此正好使得雙方誰也不敢疏忽懈怠務必全力以赴,這個時候誰都要忌憚朝廷的力量,對於朝廷的要求再是難受都得接受,否則就要面對朝廷扶持另一方佔據絕對優勢之局面。」
李承乾有些醺醺然,自己所做當真如此高明?他只不過是在道門入宮懇請之後做出舉措而已,畢竟相比於佛門,李氏皇族與道家更為親近,面對道家的懇請無法推脫。
卻不知還有此等精妙之影響
其餘幾位大臣眼觀鼻、鼻觀心,心中對於房俊此等阿諛奉承之言行極為不屑,不過眼見陛下甚為受用,自然也不好當面予以揭破,自己做不到房俊這般厚顏無恥,卻也不能擾了陛下興致。
朝中有佞臣啊,可惜鐵面無私的魏徵已經去世了,曾經多麼討厭那老倌兒不講情面犯顏直諫,現在就有多麼讓人懷念
「咳,朕還真沒想那麼多,只是挨不過道家多位道長的懇請無奈為之罷了,居然有如此無心插柳之益處,實在是預料之外。」
李承乾臉有些紅,雖然心底醺醺然,卻還是淳樸的性格,做不到將自己預想之外的功績據為己有。
「世間之事又豈能樁樁件件皆在預料之內呢?正是陛下這等無意為之卻最終符合大勢之舉措,才證明陛下不愧是天之子,乃天下最具有大氣運者。」
房俊情真意切、言辭鑿鑿,絲毫沒有感覺自己已經被殿上群臣視為「佞臣」。
這話李承乾就坦然受之了,事實也正是如此,古往今來成就大功業者固然雄才偉略運籌帷幄,可說到底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除去自己的努力,上蒼是否庇佑亦是最重要的原因。
劉洎實在聽不下去了,古往今來「佞臣」者大多是文官,然而現在自己這個文官都對房俊的阿諛奉承感到油膩噁心
「越國公有所不知,現在的形勢是佛門之昌盛遠勝於道家,這不僅體現在雙方的聲望之上,更體現在彼此的信眾數量之上。身有佛門度牒、經由朝廷確認的僧人數量遠遠超過道家,若是按照租用調製予以增加稅收,佛門需要繳納的稅賦規模將會是道家的幾十上百倍,佛門必然不肯。」
佛門的策略是「有教無類」,通過大肆接收人員儘可能更快的增加規模提升影響,對於僧人幾乎沒有任何甄別篩選,無論自願還是被迫,來者不拒。
道家走的是「精英路線」,策略南轅北轍,道家的山門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無論在山野之間亦或是都市城池,幾乎都是社會上層人士才會加入,這就導致道家雖然具有更高層次的話語權,但是在單純的數量上處於絕對劣勢。
大唐當下施行的租用調製是一種混合型稅收制度,其中「租」是收取土地的租稅,「庸」和「調」實質意義上都是按照人頭來收取稅賦、攤派徭役的,如此一來,佛門就會大大吃虧。
向佛道兩派加稅的原則是雙方所承受之損失大致相當,故而都不願因為自己的拒絕、抵抗導致對方得到朝廷的優待,可若是其中一方對比另外一方損失更大、加稅規模不成比例,豈能同意?
必然鬧得天翻地覆不可。
房俊對此胸有成竹:「有古至今,稅制都是一直在變化的,從來都沒一項完美的制度,只能是隨着社會局勢的變化權衡出一個更為合適的制度。租庸調在帝國初期是非常合適的稅收制度,但是現在隨着土地的逐步兼併、商業的迅猛發展、人口的爆發增長,可以想見在未來不遠的時間內必然出現種種弊端。」
馬周頷首贊同:「別的且不說,單只是『租』這一項已經顯現出弊端了,以京兆府為例,『均田制』幾乎已經名存實亡,那些戶籍人口大多數已經沒有了記錄在冊的土地,這一部分自然成為那些人的巨大負擔,土地被兼併,無所產出,拿什麼繳稅?這還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偏遠的地區譬如江南甚至嶺南,只怕這種情況更為嚴重。」
兼併可以遏制,卻不可消除,區別只在於速度快慢而已,隨着時間的推移,最終的結果肯定是民無恆田、居無恆產,無以計數的百姓流離失所,然後沒了活路的百姓揭竿而起、天下烽煙處處,或是兩百年,或是三百年,這就是王朝的壽數。
房俊道:「既然如此,吾等高居廟堂之上自然不能尸位素餐,總要嘗試着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才行。」
劉洎問道:「計將安出?」
「何不嘗試將稅收之基礎由人頭轉變至土地?人或存或失、或貧或富,但土地永遠在那裏,永遠有產出。有土地的人根據產出繳納賦稅,失去土地的人無需承擔賦稅,豈不是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均衡財富,避免貧者愈貧、富者愈富之危險?此舉干係重大,不能貿然在天下施行,何不趁此機會在佛道兩派予以試行?朝廷可派人全力監控、管理,隨時根據現狀做出調整,若弊大於利,則至此而止,佛道兩派正值鬥爭之時也掀不起太大風浪,若利大於弊,則可在天下諸道擇選一些州府擴大試行範圍,直至通行天下。」
聞言,武德殿上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劉洎腦中嗡嗡作響,喉嚨發乾、渾身顫抖,冷汗不可遏止的涔涔滲出,耳中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
娘咧!這棒槌終於圖窮匕見!
之前他就覺得「丈量天下田畝」過於詭異,說什麼為了繪製天下輿圖,原來這廝是打算改革稅制,按照土地數量來收取稅賦!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還是真以為現在天下各地的世家門閥經過兩次失敗的兵變,如今各個都成了任憑宰割的小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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