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氣泡忽然炸開了。
但卻沒有任何聲音,跟默劇一樣。
起先黑色穹頂是從頂端開始潰散,籠罩着卡梅爾小鎮的紊亂電磁場就像泡沫一樣繃到了臨界點,在忽然一下之間瞬間炸成了基本粒子,飛散在了黑色的天空。輻射檢測儀上的波紋在攀登到最高的瞬間又跌落谷底,化作了一條平平無奇的線條,不再有任何波瀾。
領域的十字路口上,站在軍用試驗號EMP前,每個裝備部的成員們都面面相覷着,早在之前的興奮和躍躍欲試也隨着那線條斷崖般平息了下來。
教官和執行部的專員們大吼着衝上車輛,早已預備好的救援直升機和救護車呼嘯着駛向道路的盡頭,所有準備就緒的救援像是河堤崩塌一般,滾滾之勢沖向了黑暗中的小鎮,藍紅色的警示燈與聚光燈的熾白照亮了半邊天幕。
一場再長的電影也該有結尾吧。
於是,在第四天的午夜,電影結束了。
昏暗的電影院中,曼蒂睜開了眼睛,她發現自己坐在觀眾席的椅子上,正對着遠處電影的白色幕布。
影廳里安靜得可怕,電影幕布上閃爍着黑白的噪點,整個小空間中只能聽見電影放映機運轉的瑣屑咔咔聲。
她的記憶還停留在走出那棟房屋,陷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再下令關閉言靈之後,領域自然就崩碎掉了,在最後的黑暗中她像是迷失在了一片海洋里,直到走到了世界的盡頭,才踏回了這個久別重逢的現實。
在意識到自己歸來過後,曼蒂還沒來得及做出張望的動作,一股像是天地撕裂般的劇痛就降臨到了她的身上。那是從腦海最深處,谷底深淵中噴涌而出的黑色岩漿,『皇帝』曾從裏面賜予了她無窮的力量,而現在這些力量也該是回歸它本來地方的時候了...
曼蒂幾乎是在瞬間發出了歇斯底里的慘叫聲。
雖然她曾經受過各種苦痛,但如今這種疼痛感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那是由來於精神的源頭,由來於基因深處,如果人類真的擁有靈魂,那也必然是來自靈魂本源的痛楚。
像是一張布在繃緊太久過後終於響起了撕拉聲,一寸一寸、一點點地裂出線口,崩開線茬,抓心撓肺的劇痛讓她差一些才醒來就昏迷過去了,癱軟在座椅上不住地抽動像是癲癇發作的患者無法自己。
在她的身邊,幾乎瞬間就有一個人影沖了過來,將她放平在了地面上,她的餘光瞥見了這人臉,正想張口央求他做些什麼,但她的嗓子裏鑽出的只有慘叫聲...永無止境的慘叫,除此之外什么正常聲音都發不出來。
電影院中林年看見地上曼蒂的慘狀幾乎都以為這是『皇帝』留下的後手了,或許那個傢伙根本沒準備留曼蒂一條生路,想要在一切結束的瞬間帶走這個背叛者的生命。
「什麼都別做。」就在林年準備做些什麼的時候,金髮女孩出現了。
她坐在了觀眾席椅子的靠背上,抱着一桶爆米花低頭看着地上痛不欲生的曼蒂說,「如果你現在弄暈她,她的自我免疫系統的功效就會加倍,在她醒來之後你就只能看見一個傻乎乎只會流口水的曼蒂·岡薩雷斯了。」
「她沒有說過會發生這種狀況。」林年低聲說,視線緊盯着已經開始肌肉痙攣的曼蒂。
「想要改寫血統一般都需要從物理性質上進行,比如言靈的力量,又比如古龍血清的影響,但精神不同,從她之前透露給你的情報來看你也應該知道了,『皇帝』是位篡改精神的好手,他其實並非是提純了曼蒂的精神力量,而是在她的腦袋裏種下了一個『卵』。」金髮女孩看着躺在汗水中掙扎的女孩說。
「製造領域的是『卵』,釋放言靈的也是『卵』,而在『卵』的使命結束之後,就會開始裂解,而她現在承受的也正是裂解帶來的後遺症。其實『皇帝』佔據其他人身體時,利用的也應該就是這一招,植入『卵』在人的腦海中鋪展開,鳩佔鵲巢從而替換成祂的意識進行操作,最後在結束時『卵』融化開成為精神麻藥一般的物質麻痹被控制着的海馬體記憶。」
「聽起來倒真像是龍族的伎倆。」林年才放在曼蒂脖頸上的手悄然收了回來,看着地上死死抓住他手腕像是烤紅的龍蝦一樣繃彎着腰的女孩說,「我就真的什麼都不做嗎?」
「你陪在她身邊就是你唯一能做且應該做的事情了。」金髮女孩說。
林年沉默了,在響徹整個空間的慘叫聲中,他只能默默地注視着面前顫抖的女孩,用力抓住了她同樣死握着自己的手,手指間因為用力變得蒼白無比,像是溺死的人抓着最後一根稻草。
整個過程持續了十分鐘,這是難以想像的十分鐘,在前三分鐘時,她的哀嚎幾乎洞穿了人類痛苦的穹頂,而在五分鐘後,她的嗓子徹底啞掉了發不出任何的聲音,睜開的那雙眼眸里全身血絲,宛如流淌的熔岩般的黃金瞳和她原本的瞳色來回切換,像是失調的明燈,她牙齒死死咬緊在一起崩出血來,因為如果膽敢張開等待她的就是舌頭截斷。
直到最後,她已經在意識渙散的邊緣了,可卻強撐着沒有真正暈過去,渾身的汗水打濕了那身摩登女郎的戲服,可那隻抓住林年的手卻依舊沒有鬆開,甚至尖銳的指甲都扎入了林年的皮膚里,林年沒有吭一聲,任由着鮮血從皮膚中流出染紅了彼此的雙手。
漫長的十分鐘過後,曼蒂鬆手了。
她整個人躺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眸中的淡金色漸漸退散了,下面露出的目光談不上渙散,卻像是經歷了一次地獄,在回到人間時被那炫目光芒暈眩到的茫然...仿佛如獲新生。
「給她點時間,卡塞爾學院的人到你們這兒應該還要幾分鐘。」金髮女孩坐在影廳里扭頭望向了一個方向,在電影院外的那一邊黑色的天空盡頭,揮灑着白色聚光燈的黑鷹直升機正劈開雲層和狂風疾馳而來。
在沉寂一段時間後,林年察覺到了手中的女孩終於有了動靜,她勉強地抬了抬手像是想要抓住什麼,林年伸出另一隻手扯住了她,扶着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
林年感覺自己扶着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某種軟件生物,幾乎全身倚靠在了他的身上,只要他一挪開對方就會摔倒在地上,他低聲問,「死不了吧?」
「有你這麼說話的麼...」金髮女孩都忍不住捂額了。
曼蒂倒是勉強靠在林年的肩膀上側了側頭,大概意思應該是回答他沒事。
林年這也才發現這女孩現在的身體虛弱得可怕,四天滴水不進,就算領域會將所有人的體態特徵降到最低,四天的時間也太過漫長了,曼蒂在這種情況下還經受了整整十分鐘的痛苦沒有直接死亡,只能依賴於她本身血統的強悍賦予她了極強的生命力。
「就這樣出去也不會有什麼疑點,畢竟她也是受害者之一。」金髮女孩說道。
曼蒂盯着林年眼皮垂落着,輕輕看了一眼椅子上自己的手包,示意林年也把包帶上。
林年輕輕呼了口氣,什麼也沒說,抓起了椅子上的手包攙扶着曼蒂走向了電影院外。
現在不宜討論其他事,先搶救出整個卡梅爾小鎮的受害者才是至關重要的問題。並不是所有人都是混血種,四千餘受害者大多都是普通平民,究竟在這四天內有多少不幸死去的人還難以統籌出數字,現在只能清楚的一件事就是『皇帝』的這次佈局造成的死傷不計其數。
扶着曼蒂勉強走出了影廳,穿過售票大廳後,玻璃門外街道上遠處直升機的呼嘯和車隊的引擎轟鳴已經近在咫尺了,林年在進入卡梅爾小鎮時是帶着諾瑪的定位器的,在領域解除後執行部幾乎第一時間就奔着定位器的方向趕來了,勢必要確保『S』級的安危。
如今整個小鎮都逐漸籠罩進了警笛和人聲嘈雜中...不僅是曼蒂和林年醒了,在領域解除之後陸陸續續的,整個小鎮的人們都醒了過來,在飢餓和痛苦之中發出了求救聲,一片又一片的喧譁徹底將整個小鎮給點燃了,入耳滿是海潮般的人聲嚷嚷。
林年還沒走到玻璃門前,門外就急剎車了一輛黑色的防爆武裝吉普車,上面印着當地警署的縮寫英文,但裏面的人應該都是卡塞爾學院調過來的,急剎車帶起的耳酸摩擦聲讓人忍不住皺眉頭,但在曼蒂耳中卻是天籟之音。
她現在腦子渾渾噩噩的,已經完全無法思考任何問題了,什麼『皇帝』、什麼間諜、什麼領域都被她拋在了一邊她現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吃點東西,最好再追幾集這幾天落下的最新美劇...她努力地活下來不就是為了這些美好的東西嗎?
曼蒂靠在林年的肩膀上借着大廳里燈光看着這男孩的側臉,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們不遠處的玻璃門也被從外面推開了,一個身穿黑色防爆衣的專員迅速地朝他們趕來,步履匆匆地迎過來就要接住林年攙扶着的曼蒂。
就在林年要把曼蒂交出去的瞬間,他發現那專員的動作變了,那隻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從在划過腰間時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黑色的伯萊塔手槍,十分流暢地劃出了一個弧線對準了他懷裏的曼蒂。
林年在看到那把槍時,就已經抬頭死死盯住了這個專員的臉,然而在防暴頭盔的倒影中他只能看見自己和曼蒂的身影。
他右手抓住了背後菊一文字則宗的刀柄,幾乎是在同時釋放了『剎那』,直接從八階起跳...但很可惜這一切都在那人的預料之中。
一個領域搶先擴張開了,釋放的源頭是曼蒂。
林年沒有時間扭頭去看她,在她那睜開的赤金一片的眼眸中,滿溢着的全是惶恐和不可置信。
她張開嘴想嘶吼出什麼,但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在曼蒂的腦海深處,另一塊『卵』悄然孵化了,裂縫中流出了金色而又苦澀的權與力。
那是她原本作為底牌中的底牌的言靈,可在此刻卻完全不受她控制地爆發了出來,而那代表着威嚴的力量如今爆發出的如天塌雲落般的血統壓制效果,也是超越了她本人釋放的...數十倍!
言靈·戒律
林年的剎那在瞬間就被壓制回了深處,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按在了他的頭上,讓他低下頭安靜地注視着那已經抬起瞄準曼蒂的槍口,像是從那噴射出的火焰形狀里見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傢伙的嘲諷。
林年揮出了刀,刀鋒切開空氣嘯聲如雷,而同一時間槍也響了。
「曼蒂·岡薩雷斯,『皇帝』讓我向你問好。」迎面而來的刀光中,開槍的專員淡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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