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固有時候還是會在深夜的時候醒來,坐在床邊打開窗簾,望着外面寂靜無聲的黑夜發呆。
那是剛從美國回來時經常發生的事,他時差始終倒的不好,失眠開始困擾着他。
去醫院看過,醫生開了些藥,一開始有點用,但吃着吃着,身體似乎出現了耐藥,沒有什麼效果了。
後來時間一長,王固慢慢也就習慣了,習慣和失眠相處,習慣在深夜的時候清醒,和寂寞與黑夜相處。
他時常想,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太過於單調無趣了,如果留在美國的話,會不會更好一些。
在一個薪資優厚,福利不錯的互聯網大公司呆着,每天朝九晚五,周末和同事一起出去野餐、打球、開派對。
在派對上他可能會認識一個亞裔女孩,兩人開始約會,戀愛,然後計劃着結婚生小孩。
對方可能是個醫生,或者法律工作者,又或者和自己一樣從事it工作,當然這就意味着她不可能太漂亮。
漂亮很重要的嗎?
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
年紀漸長,越來越明白美麗的易逝,在漂亮皮囊下你不知道藏着怎樣的一顆心。
可王固的內心還是很難拒絕漂亮的吸引,倒不是說他是個視色如命的老色鬼,只是他對自己的另一半始終抱有堅定的期望和幻想。
那是他在初中時就定下的一個目標,一個美麗、溫良,有着一頭長髮的漂亮妻子。
她愛自己,愛家庭,兩人過着平淡的生活,而王固會負責養家,他們會白頭到老。
結果,一直到了30歲,王固發現其他事情似乎都很容易,為什麼尋找到一個理想的對象反而很難?
讀書,太容易了,不論是數學還是英語,從小學開始他就覺得書本上那些東西,老師要反反覆覆的講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大多數內容他只要自己看一看就會了。
一直到了高中,所學的東西才感覺稍稍有了一點挑戰性,比如數學考試的最後一道大題。
不過語文是他的弱項,有多弱?很弱,弱到他本來可以上清華北大,最後只去了南大。
因為語文的分數實在是太低了,同時他對清華北大的特招也沒有什麼興趣,因為那時候班裏最好看的姑娘說她想考南大。
結果最好看的姑娘食言了,她沒有考上南大,反而去了浙江的一所大學。
而王固到了南大也並不寂寞,他在軍訓的新生文藝匯演上認識了陳紫薇,從此將她作為自己的理想伴侶。
可能是因為語文不好的緣故,本科四年時間,王固只是和陳紫薇成了不錯的朋友,卻始終沒有表白做男女朋友。
陳紫薇的語文是很好的,她從王固的種種行為里應該能體會到對方的喜歡,比如給她送早飯,下雨天送傘,幫她寫選修課的作業……
但她始終沒有戳破兩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一直到大四那年她作為交換生去了美國。
在得知陳紫薇去了美國後,王固沒有傷心,也沒有站在雨中讓雨水和淚水混成一片。
他用大四一整年的時間開始申請美國的學校,開始發表論文,開始考gre……
一年的時間,王固拿到了斯坦福大學計算機學院的入學通知,跟着在一群人的驚嘆和艷羨中踏上了去往美國的路。
而她只不過是想去見見自己喜歡的女生,並決心在美國和她表白。
獲得自己喜歡女人的心,比獲得頂級學校的入學通知要難多了。
通過同在美國的校友幫助,他聯繫到了陳紫薇,兩人在洛杉磯的一個麥當勞餐廳見了面。
在見到陳紫薇的那一刻,王固知道自己的希望和夢想破滅了,因為面前的陳紫薇挺着肚子——她懷孕了。
來到美國交流學習的她和一個教練好上了,她懷孕了,按照美國的法律,她可以在美國生下孩子,和這個教練結婚,然後她就是美國人了。
那一年中國剛剛加入世貿組織,經濟還沒有開始騰飛,美國是世界的羅馬。
為了一個國籍、一張綠卡奉獻出自己身體的事,依舊在發生着。
王固發現自己竟然不是特別的傷心,他天生是個情緒波動不大的人,雖然這不代表他沒有感情。
他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跟着將精力放在了學業上,一口氣讀到了博士。
跟着許許多多大互相網公司向他拋出了橄欖枝,他也猜測到了自己未來可能面對的生活。
他在谷歌實習的某一天,突然收到了陳紫薇發來的消息,問他現在過的怎麼樣。
他知道,陳紫薇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她從陽光燦爛的加州搬去了冰雪覆蓋的密爾沃基。
聽聞她那個做教練的丈夫有家暴傾向,一開始全心做家庭主婦的她,現在開始出來找工作。
兩人聊了很久,王固的語文不是太好,他始終沒能理解陳紫薇話里話外的意思。
但第二天王固做了一個決定,他決定離開美國,回中國。
身邊很多人無法理解他為什麼要回中國,就像當初很多人無法理解他為什麼要去美國一樣。
還好,王固的性格和他的名字差不多,他很頑固,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當他決定去做時,沒有人可以阻攔他。
以他的學歷和學術經歷,他很容易就在上海的一所高校獲得了職位。
不出意外,他會成為學校里計算機領域的一位大牛,在未來大數據時代取得相當的科研成果。
只是回到中國後,他的夢想依舊沒有實現,那個漂亮、溫良,會在家中等候他下班的美麗妻子還是沒有出現。
身邊不是沒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但他總覺得不對,對於感覺不對的,他不會去多想,不對就是不對,嘗試着去接觸一下都不可以。
也不是沒有喜歡他的人,比如這次到華工來看二月蘭,邀請他的胡一帆胡老師。
王固的語文不太好,但不笨,他知道胡老師對他有意思,就像當年他對陳紫薇有意思一樣。
但胡老師長得太普通了,就像紫色二月蘭下圓圓的綠色葉子,絲毫引不起人的觀賞興趣。
王固依舊固執的遵從他的感覺,在住在華工賓館的這個夜晚,他又失眠了。
在寂靜和漆黑的夜晚,他腦海里浮現出水杉林中紫色的花海,的確很美。
然後他又想起了坐在櫻花樹下的那個女生,她叫什麼名字?
王固有些想不起來了,好像名字里有個雯字,是個很好聽的單字名。
她長得有點像陳紫薇,王固不否認這一點,所以他才會注意到她,爾後來到她的桌前問詢。
王固說話有些結巴,他認為這是他從小語文不好的重要原因,因為語文課上老師總讓他起來朗讀課文,結果他讀得磕磕巴巴,全班都會哄堂大笑。
於是他就越來越討厭語文課,討厭在語文課上讀書,背誦,他的語文便越來越糟糕了。
像讀英語他就不會結巴,很流暢,所以他的英文很好。
但和這個女生聊天,說着說着,王固發現自己竟然不結巴。
說起話來很放鬆,很自然,一直到另外一個人出現,他又結巴了。
是為什麼呢?王固回想自己認識陳紫薇時,和她說話也是會結巴的。
他思考了很多理論,用數據分析的方法來進行歸納、總結,想找出一個答案來。
但他沒有找到答案,反而在思考中昏昏欲睡,最後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胡一帆老師邀請他去中山陵走一走看一看,再到玄武湖轉轉。
王固沒有拒絕,他無法拒絕胡老師的好意,她今天是請假陪自己的。
而王固休了一周的假,他準備明天周六再呆一天,見見同學、老師,周日就返回上海。
昨晚上王固睡的依舊不是很好,但他還是勉強從床上起來,離開賓館後到華工的三號門和胡老師匯合。
兩人吃了點東西後,就朝着紫金山上爬。
其實中山陵,王固已經去過不少回了,以前在南大讀書時就來過好幾趟。
那麼多年過去,中山陵除了垃圾桶的樣式有了變化外,其他方面並沒有什麼改變。
胡老師人還是不錯的,很健談,她和王固是老鄉,高中同學。
王固在高中時就是他們中學神一樣的人物,一個課後不怎麼做作業,上課只要聽一聽,考試就能考全校第一的人。
用現在流行的話說,妥妥的學神級人物。
胡一帆和王固相識是在一個英語學校小組上。
一般來說學神都是數學、物理特別好,語文、英語也很好,但不至於到那種「我考120是因為滿分只有120」的程度。
沒想到,王固的語文很差,但英語相當好。
在學校小組裏,他的英文水平和老師相當,能正常用英文交流。
他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都可以只用英文說話的同學。
胡一帆覺得異常欽佩,當然她不知道王固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說普通話會結巴。
說英文不會,乾脆就說英語了。
胡一帆無論相貌還是家事都很普通,她很自然的在內心種下了喜歡王固的種子。
沒想到這種子一埋就是十幾年,從十五六歲的青蔥少年,變成了30出頭的中年人。
只不過,兩人的關係似乎並沒有實質性的進展,依舊是還不錯的朋友。
在中山陵走了一圈,又瞻仰了中山先生的陵墓,王固覺得頭有些暈。
春天天氣還是轉暖,午間的日頭一曬,昨晚沒有睡好的他眼前有些發黑,太陽穴突突的跳,頗為不適。
胡一帆看到王固的模樣,問道:「你…怎麼了?是不舒服嗎?」
王固停下腳步,道:「昨…昨天晚上沒睡好,所以今天精…精神不是很好。」
胡一帆道:「這樣啊…那…休息一會兒吧?」
於是,兩人找了個地方坐下,胡一帆從包里拿出一瓶風油精,要幫王固在太陽穴上抹一點。
王固稍稍躲開了一下,從胡一帆手裏拿過風油精,道:「我…我自己來吧,謝謝。」
胡一帆只好將風油精給了王固,眼神中自然有些微的失落。
剛剛躲開的那一下,說明王固在內心中還是和她有距離的。
「對了,昨天你說考慮在上海買房子。現在上海的房價很高了吧?」
「哦…還是挺高的,不過房子嘛,會一直往上升的,早買比晚買好。」
「嗯…南京現在的房價,比上海要低不少呢~房價也不會一直這麼升,比我們公司升的都要快了。」
王固沒有接話茬,他覺得自己很難和胡一帆解釋經濟學中通脹和中國土地財政、商品房政策共同作用下,房價的長期上漲勢頭是很難遏制的這一現象。
他偶爾會在論壇上,諸如天涯、點我網上和人鍵盤爭論一番。
天涯上的看空黨不少,都在等着房價刷刷往下掉好接盤,而王固認為這絕不可能發生。
而點我網上年輕人比較多,對房價什麼的還不夠了解,沒有切身體會。
王固在上面主要就教導一下年輕人,早點買房比較好。
不過王固本人一直沒有買,除了因為上海房價比較高的原因外,還因為他覺得自己還沒有一個家。
一個沒有家的人,買了房子又有什麼意義呢?
對於金錢他沒有太多的焦慮感,雖然他家條件普通,但因為學習好的緣故,他從沒有為錢發過愁。
在中國沒有過,在美國也沒有過。
學習好,真的是可以賺錢的。
如果你覺得自己學習好卻賺不到錢,那說明還是不夠好。
胡一帆見王固不搭茬,嘆了口氣,知道話題又被聊死了。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王固道:「差不多了,我們要不去吃點東西吧,有點餓了。」
胡一帆點點頭,道:「嗯,我知道有一家飯店不錯…」
胡一帆話還沒說完,王固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啊。」
「嗯,好好,你先接電話。」
王固按了接聽鍵,聽筒里傳來一個年輕、好聽的女聲,「喂,是王固先生嗎?」
聲音有點熟,是誰呢?
「是我,我是王固。」
「您還記得我嘛?我是昨天點我網的那個員工,坐在櫻花樹下的,您記得嗎?」
王固的腦海中立馬浮現出昨天在櫻花樹下那個女孩的身影,是那個名字里有雯的女孩。
「哦,你是…是那個什麼…雯吧?」
「對,是我,我叫施雯。施耐庵的施。」
「你好你好,施雯同學,請問有什麼事嗎?」
本來說話有點結巴的王固,一聽到是施雯,說話立馬順溜了,而且腦袋好像也不是太疼了。
「中午能請您吃個飯嗎?有點事想和您溝通交流一下。」
「中午啊…」王固看了看胡一帆,想了想施雯,道:「好,你安排一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