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這也知道嗎?
衛少游心頭髮懵。
他有關於後世的事情沒有任何隱瞞全都說於眾人,唯有一點沒有言明,那就是後世里有關於這位祖師記載的缺失。
不是不想說,而是因為心中隱隱有些懼怕。
這種懼怕沒有隨着時間而消失,反而越發的深刻起來。
跟隨薩五陵行走天下的這三十年裏,他越發的能夠感受到這位祖師的傳奇。
此刻大青施行的新法,分明就是皇天十一紀的法!
貫穿了後世六萬七千二百年的法,就是這位祖師所開闢!
那山川河嶽之神,甲車,太極感應篇等等後世耳熟能詳的一切,都院子於這位祖師。
但偏偏,後世任何的傳說,記載之中根本沒有關於太極道人的記載,哪怕是隻言片語!
這背後的涵義,讓他不敢說,不敢想。
他根本無法想像是誰竊取了這位祖師的榮耀?
這種情況之下,他如何敢說?
但此時安奇生直接詢問出來,衛少游卻沒有了退路。
他身形顫抖,額頭見汗,掙扎猶豫了許久,方才咬牙點頭:
「是!」
安奇生看了一眼雲霧縹緲的天空,又自問道:
「後世承接今日之法,一切榮耀卻與我無關,你是不是在想,是誰竊取了本該屬於我的榮耀?」
衛少游身形顫抖更為劇烈,卻還是咬牙點頭:
「是!」
他心神顫慄,只覺自己所有的心思,一切的念頭在這位祖師面前都沒有絲毫的藏匿餘地。
被輕鬆的看穿了所有。
「呵~」
安奇生面上多了一縷笑意:
「你是不是懷疑你口中的老天師,我的嫡傳弟子,薩五陵?」
『嘎嘣~』
衛少游猛然抬頭,破碎的牙齒混雜着血液自他嘴角流出,他無可抑制的驚恐,卻大聲反駁:
「絕不是!」
他是有過猜測,但那也僅是猜測。
他絕不信老天師會做出這樣的欺師滅祖之舉!
若他果真做了這樣的事,以王靈官的剛烈脾性,只怕早已師徒反目,又如何能夠有名傳後世六萬年的師徒佳話?
「你且回去,過幾日隨我走上一遭。」
安奇生一擺手。
本欲說什麼的衛少游身形就不由一震,再睜眼,已然下了高台。
他身形搖晃剎那,方才聽到祖師的最後一句話。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功成不必在我。」
他知曉,這句話,是祖師回答自己心中的疑惑。
「功成不必在我.......」
衛少游心中觸動,仰望高台,喃喃自語。
......
青都城幾次闊劍,原本的城牆已然成為內牆,原本的城池也成為了內城。
而即便是內城,也有了不小的變化。
相隔九十年,再度踏入此城。
一處老字號酒樓包廂之中,薩五陵心中生出感慨,上一次站在這裏,還是自己與燕霞客商討刺王殺駕。
一晃眼,卻已然過去九十年了。
薩五陵靜靜的靠窗而坐,直到小二將一應酒菜全都上齊,並且關上門,他才緩緩的攤開手掌:
「穆先生,相識九十年,如今,終可一見了......」
嗡~
攤開的手掌之間,一道流光落地。
一瞬而已,光點已然擴散開來。
薩五陵靜靜看着,前後幾個剎那而已,光點消失,他才看到了『手爺』的真面目。
他着褐色長衫,不高不低,不胖不瘦,面容也不見多麼俊美,只是一雙眸子,深邃若海,燦若朝陽。
讓人一見難忘。
「薩小子,還是叫我手爺吧。」
穆龍城駐足屋內,這不同於隔着薩五陵的手掌感知,真箇立足此界,感受的更為真切。
但任由他感知着四周的一切,一切真實的沒有絲毫虛幻。
一切真實的不可思議。
可,穿梭時空,甚至宇宙,這樣的偉力,尤其是隨便一個人就能擁有的?
難道自己猜測錯誤,這幕後之人,不是安奇生?
穆龍城心中泛起千般思量,許久不曾言語。
「手爺。」
薩五陵從善如流,起身相迎:「請坐。」
穆龍城點點頭,坐下。
薩五陵本以為自己話會很多,但真到了此時才發現,也說不出什麼。
兩人很熟悉,但也很陌生。
陌生到,連名字,也是剛才才知道。
「酒菜很好,可惜了。」
穆龍城看着面前的酒菜,也有些惋惜,自身死到如今,他已然忘卻了人間香火的滋味。
「是我思慮不周。」
薩五陵一拂袖,桌上的酒菜已然消失不見。
他本以為穆龍城是陰魂之身,但直到真箇面對,他才發現並非如此,他,只是一縷烙印,一段信息。
不能夠稱之為陰神。
「他很看重你。」
定睛看了片刻,穆龍城緩緩開口:
「你也無愧其看重。」
與薩五陵共生九十年,穆龍城自然比任何人都了解,都更能感受到他所發生的巨大變化。
一個鄉野老道,山村匹夫,一步步成長到如今這般地步,其中縱然有他的指點,艱辛也可想而知。
以至於到得此時,他都不得不讚嘆了。
「一路走來多虧手爺指點,否則,也沒有我的今日。」
薩五陵嘆了口氣:
「可惜,未能為手爺尋一具廬舍......」
「廬舍與否已然不重要了,能目睹此方大界,見證修行前路,我心中已然滿足。」
穆龍城微微搖頭。
早在身死那一刻,生死對於他來說已然毫無意義了。
能得見前路,得見一界風景,已然不虛此行了。
甚至,即便有廬舍,他也未必會留在此界,因為他隱隱能猜測到,跟隨安奇生,亦或者說『輪迴福地,無限洞天』。
他能夠看到更高,更遠,更多的風景。
「手爺豁達。」
兩人一言一語,說着毫無意義的話,很快,安奇生給予的一個時辰的時間就要到了。
「好了,時間快到了。」
穆龍城緩緩起身,本就有些縹緲的身軀顯得越發的虛無。
薩五陵也站起身來。
「有關於你老師所傳之法,我所得之領悟已盡數傳給你,也沒有其他好說的了。」
穆龍城看了一眼薩五陵。
他雖情緒淡漠,但九十年相處,多少有一分香火情在。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你家老師所傳之法是有所保留的,不過,這並非是他藏私,而是因為此界的『天地精氣』有古怪......」
「手爺所說,我也察覺到了。」
薩五陵點點頭。
萬物生於天地間,想要不沾染天地精氣是不可能的,但些許沾染是不打緊的,尋常人一生所接觸的天地精氣,不如養氣之修吞吐一日更多。
但他與老師相遇之時,已然修了十年『養氣』。
是以,他所學,是與老師有偏差的。
「若要解決,其實也不難。」
穆龍城最後看了一眼薩五陵,身形微動,已然化作流光一道劃破長空,遁往封神台上。
唯有他最後一句話,在薩五陵的心頭響起:
「若你老師功成,此事迎刃而解,若其敗了,你,就尋個恰當的時機,死上一次!」
「死上一次......」
薩五陵心中若有所思,立了片刻之後,向着穆龍城消失之地長長一躬身:
「手爺指點之恩,薩五陵永世不忘。」
.......
「先皇退位了!」
青都城的平靜被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打破了。
「先皇在世九十年,不修宮殿,不修陵寢,不加賦稅,立新法,開甲車,平妖鬼,維護商道,興修水利,開墾農田,近賢臣,遠小人.......
更為難得是,先皇甚至廢除了三宮六院制,在位九十年,甚至連皇后沒有!
此時更是禪讓賢明,摒棄了家天下制!這是何等的聖明?」
「古往今來十萬年,何曾有過這般君王?我等何德何能,能見如此聖明之君王?據說數十年前,還有人斥責先皇為『狗皇帝』簡直是人神共憤!」
「先皇好走,先皇好走......」
除卻不少早就得知此事之人外,整個青都城一片譁然,無數百姓都被驚動了,到處可以聽到有關於此事的議論。
對於這位曾經被怒罵為『狗皇帝』的君王,如今天下百姓多以感激居多,少有怨言者。
喧譁沸騰的人群之中,安奇生不疾不徐的踱步走着,比起九十年前大不了多少的黃狗蹲在他的肩頭。
身後,燕霞客,衛少游一左一右的跟着。
這已然是燕霞客等人回到青都的一個月後了,這一個月里,最大的事情,就是黃狗與王惡的交接。
如今,新皇繼位,波瀾不起,唯有百姓們還在議論紛紛。
「這可真是......難以想像......」
不同於燕霞客的毫無所覺,衛少游神情恍惚,心中儘是不可思議之情。
後世,是有這位『苟皇帝』的傳說的。
相傳,這位『苟皇帝』是新法的奠基者之一,重新撿起禪讓制度的界末聖主,後世不少人甚至以它為心靈寄託。
但誰能想像的到,這個『苟皇帝』居然真是『狗皇帝』!
饒是一樁樁一件件事之後衛少游對於傳說已然沒有多少信任了,但此時還是覺得接受不能。
一條狗,怎麼能與皇帝這個字眼有所牽扯。
但同時,他也心有明悟,自家這位祖師,對於『皇帝制,王權歸於一人之身』是極為不喜,甚至於,蔑視的。
否則,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這是真正的蔑視王權。
「聽着百姓的讚譽,有何感覺?」
聽着四周諸多百姓的議論,安奇生不由笑了笑。
「無為而治,方為大治。」
黃狗眸光中帶着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緩緩開口:
「老爺說得對,真正完備的體制,原也不需要皇帝的.......」
這九十年,它到底做了什麼?
黃狗想了想,其實自己什麼事情都沒做,只是按部就班,一絲不苟的根據既定的秩序做出一個個決策。
如果非要說做了什麼,那大概是因為它喜歡當一條『單身狗』吧。
「無為而治,方為大治。」
燕霞客沙啞開口,這才正視了這頭黃狗。
原本,他對於這頭黃狗當皇帝,是萬二分拒絕的,認為這是對於滿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極大不負責。
哪怕事實證明了這頭黃狗的確比古往今來諸多皇帝都要做得好,他也是不服氣,至少,心中是有些膈應的。
但此時聽得黃狗說出無為而治,方為大治之時,他才驚覺,自己的確是小看了這位『狗皇帝』。
他知曉這句話是安真人所交代的。
但,九十年前隨口一句話,卻能銘記至今,九十年裏沒有絲毫偏移,這又是何等的了不起?
至少,他自忖是做不到的。
「終究要經歷時光的洗禮,方才知曉正確與否。」
輕聲交談間,三人一狗走過繁華的街道,出了青都城。
「老爺,咱們這是要去哪?」
「去一個地方,拿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