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八零四章 上國心態(二)

    不過程廷祚倒也不只是單單嘲諷,而是專門去研究了一下朝鮮國的情況、制度等,雖只是粗略了解,但李瀷在他心裏的評價也算是稍微上升了一些。

    只是說,於天朝毫無用處。但立足於朝鮮國的特殊情況,倒也不是不能用。

    為此還借這件事教育過孟松麓等弟子,就說劉鈺在江蘇省搞的改革,雖然卓有成效,但是未必適用於全國。

    如同朝鮮國李星湖的想法,雖然在你們看來頗為可笑,但考慮朝鮮國之現實,就又不同。

    總歸,李瀷是連貨幣都反對的,而且要恢復的是極為麻煩的授田死後退田制。

    這些,肯定是程廷祚等人無法接受的。顏李學派的土地思想,是依託在大順貨幣白銀化、商品經濟發展、城市人口增加等現實之上的。

    朝鮮國才剛剛開始出現貨幣、高利貸、土地兼併等問題。

    當然,在上層建築的義理、心、性、氣這些問題上,顏李學派還是直接把李瀷打成了異端的,而且認為是被西學所染的那種異端。

    權哲身這麼一說師承,孟松麓頓時就明白過來,為啥權哲身非要去自己學派搞得那個鄉約鄉賢村社去看看了。

    兩邊都認為要能井則井、不能井則均。

    但……但具體思路上,兩邊差異是巨大的。

    孟松麓知道對面學派的人,把錢視作「妖物」,是反對朝鮮國發行貨幣的。

    但孟松麓這邊搞得,肯定是以認錢為基礎的。

    學派南傳之後,對工商業的認知還是建立在白銀貨幣的基礎上的,王昆繩對工商業的態度也是「按照納稅額授勳、給品級虛銜」,其實也就類似於按納稅多少定什麼級別的大會代表;而且也是支持房屋稅、城市土地出租蓋房收稅的。

    雖然因為當初圈地的時候沒錢,只能和其餘學派的人聯手,又得了一些大儒的資助,在具體政策上妥協了不少。

    但孟松麓心裏很清楚,自己學派搞這次嘗試的原因,主要還是嘗試學派內部關於農村土地問題的種種看法和嘗試。

    雖然劉鈺諷刺他們是復古演出,假裝不知道天下最大的矛盾不是人均百畝地能不能吃飽的問題。

    但嘲諷歸嘲諷,他們學派圈地嘗試的,主要還是那幾個學派內部一直懸而未決的問題。

    比如,人歲數大了,六十歲不能耕田了,又無子女,所分之田於其餘人耕作,得其半獲,可乎?

    比如,家裏孩子幼小,是否可以分給孩子二十畝地,讓人幫着耕種,小孩子上學,若是能進學有了俸祿自把田退了;若是不能進學,再授田?

    比如,人口滋生之下,怎麼怎麼長久地保證均田的公平?

    是24萬畝土地,預先留出來十萬畝撂荒,以為將來再授田用?

    還是說將好地、壞地分開,好地授田50畝、壞地授田150畝,等着把壞地變為好地,再收回去重分?

    比如是否可以復行宗法制,嫡子傳承父母的土地,而次子等出海去南洋等地開拓,開拓的錢,由繼承了父母授田的嫡子出?

    再比如收稅到底是直接問每個人收稅,還是復井田制,空出來一塊專門的公地,由私田農夫耕作後作為賦稅?

    這些東西,都是學派這些年對土地政策的「設想」。

    反正劉鈺嘲諷了他們之後,程廷祚對孟松麓說,興國公嘲諷的雖有道理,但實則不然。

    他用了大順九宮山之前「均田」的口號舉例,說就算當初太祖皇帝均田了,那麼怎麼均?

    均了之後,又怎麼保證日後不會重複過去的兼併?

    具體到鄉村的政策、賦稅的政策、授田的政策,哪些是空想、哪些是可行的?

    是以,我們的嘗試還是有意義的。

    我們先不考慮怎麼讓地主退田給佃戶、或者是贖買、加稅、官田減稅私田加稅、亦或者強制徵收等等問題。

    我們應該先嘗試土地制度怎麼杜絕之前的頑疾。

    等找到切實有效的辦法之後,再去考慮怎麼解決把地主之田退給佃戶的問題。

    簡言之,現存的顏李學派認為,天下確實存在不公平、不合理,但我們應該先找到公平、合理的方向,模式、制度,然後再解決不公平、不合理的問題。


    如果說,這24萬畝土地上,都不能保證我們設想的土地制度可以維繫,那麼也就不用去想天下均之這個問題了。

    而且,他們也認為,確實,經過改革之後,江蘇的民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但是,這種制度,是否有江蘇特殊性的緣故?是否可以推行於全國?不管是運輸、交通、海運、氣候等等,劉鈺在江蘇省搞得改革,是可以天下通用的?還是僅限於一省之地的?

    最簡單來說,大量的鹽商資本,五省鹽之利,這些東西,別的省是否有?

    百十萬人的大遷徙,居然沒有造成大規模流民起義,別的省是否也可以?

    佃戶退佃逃亡城市、逃亡海外,換個別的地方,是否容得下?

    在被劉鈺嘲諷之後,程廷祚和孟松麓說的一些話,其潛台詞是「王朝沒有永恆,如果興國公的改革不能挽救天下,那麼將來再有推翻桀紂之輩揭竿而起的時候,當他們喊出均田口號的時候,我們的嘗試可以讓他們不再是空喊口號,而是有一套切實可行的、天下通用而非一省一州可用的制度。」

    如果可以做到這一點,那麼程廷祚認為,自己的嘗試,就是可以立言千古的。

    非一時成敗可以評價的。

    至於復古,對他們學派來說,只是幌子。

    井者,均之託古也。

    是以,固然因為有泰州學派的殘餘勢力加入,但在一些方向上,看似走的是何心隱聚合堂的路子,但一些內核並不是。

    甚至伴隨海外的擴展,當初孟松麓和孟鐵柱爭辯時候被嘲諷的那句「復宗法制、嫡子承地納開拓稅,次子庶子出海拓地」的想法,也算是他們試圖嘗試的思路之一。

    這種情況下,可想而知,是絕對不會認為錢、貨幣,是「邪物」的。也壓根沒有真的準備去搞被劉鈺嘲諷了好幾次的「夫田百畝」的天下通用之法。

    至於劉鈺在江蘇的改革,他們學派的評價……用程廷祚的話講,叫興國公知道天下的主要矛盾是啥,可他也壓根沒解決呀。

    【他那哪是解決問題啊,他是把佃戶解決了】。這是顏李學派嘲諷劉鈺的。

    也算是和劉鈺對他們學派的評價相得益彰了【你們明知道主要矛盾是甲,卻假裝矛盾是乙,然後想盡辦法解決矛盾乙】。

    兩邊雖然互相呲牙嘲諷,但整體上關係卻又沒那麼僵,呈現出一種非常矛盾的關係。

    既互相認可一部分、又互相嘲諷。

    這種矛盾的心態,體現在孟松麓身上,便很明顯。

    一方面,在介紹這邊改革成果的時候,言語裏不乏嘲諷,說劉鈺的改革是「最窮的都被趕走了,剩下的自然富庶了」。

    另一方面,當權哲身指責劉鈺搞輕重霸道的時候,孟松麓又站出來辯護,順帶着嘲諷一下權哲身說你們搞的才是真正的輕重術。

    甚至隱隱有說劉鈺這是傳承了孔夫子「先富後教」的想法,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真正的儒生,只是劉鈺不知道而已。

    畢竟,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至於先富後教,到底是個純粹的先後前置關係,還是不純粹的遞進並行關係,這就看怎麼理解了。

    這種情況下,權哲身自曝自己的身世、師承等,孟松麓嘴上說的客氣,心裏琢磨的卻是……

    理論構建,或者說通用的、文化圈普遍適用的土地政策的嘗試,你們就不要來了。不然又是一場重複且獨立寫一本《三字經》的事兒。

    還是引領去看看實際點的東西,學學實學、技術吧。

    等我們這邊自己搞出來了理論構建和制度,你們跟着學就行了。

    這倒不是嘲諷或者瞧不起,而是純粹地相信先生的評價,認為朝鮮國最終還是要走到大順這一步,而且某種土地制度一定是文化圈通用的。

    既然大家都是儒生,你們也就不用自己再搞一套重複嘗試了,還是追一追,先把農學水利等,追到這邊的水平再說吧。

    再一個,也確實有點文化圈母國的上國心態:道的事,輪不到你們,我們來解決道的問題;器,才是你們首先要學的東西。

    既然是同在文化圈內,如果這邊都解決不了儒學改革和土地制度完美構想的問題,你們那邊也解決不了顯然,現在藩屬想跳出文化圈另尋他法,已經很不現實了,因為另一股勢力被擋在了馬六甲外。

    在這種雖然奇怪、但非常容易理解的心態下,孟松麓領着權哲身在交通便利、紡織業發展極快、臨近城市種菜也能賺錢、用豆餅餵豬堆糞、受到衝擊最嚴重且佃戶基本都被逼着退佃打工的老運鹽河周邊的鄉村轉了轉。

    在這等故意選擇的富庶區一轉,直接把權哲身的心態徹底轉崩了。

    「上國富庶,竟至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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