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軍對兩個互為犄角的環形工事的進攻,相當的不順利。
戰壕和拒馬的分割,讓他們無法發揮出他們的紀律性。
這種環形工事的配置,看似簡單,卻也是按照科學計算佈置的,領悟了棱堡交叉火力內核的。
大順當然不可能在直布羅陀搭棱堡。
但棱堡真正讓攻擊方噁心的地方,在於交叉火力、炮台炮兵、斜坡攻擊等等這幾項。
然而,英軍的炮兵,在直布羅陀,顯然比不過大順和法國。
故而,大順以棱堡思路構建的防禦體系,是不必費勁巴拉地去覆蓋厚厚的泥土來防炮的。
針對步兵衝擊而言,這兩個環形工事和那些戰壕射界的配置,就是一個「完全體」的棱堡中的凸角堡攻擊戰。
如果,英軍是進攻一方,擁有絕對優勢的重炮,當然這種工事的弱點就會一下子被放大:這壓根就沒考慮三倍以上的敵方重炮優勢的轟擊。
但是,現實是他們沒有。
不是正規的壕溝擲彈兵,而是軍改後為了平原野戰而強化的紀律性線列兵,攻擊這種堡壘,若是異常順利,那才是怪事。
此時,在大順的第二道防線的兩翼,戰鬥工兵的突擊連隊,已經集結起來。
不過他們並不着急發動進攻,而是在等待上面的命令。
參加過喬治堡強攻和威廉堡偷襲戰的趙立生,正抱着他的短管海軍款步槍,在那哼哼唧唧地張着嘴巴,被牙疼折磨着。
連隊的夥伴在開着他的玩笑,並不是很在意前面發生的戰鬥。
甚至也並不在乎他們即將發動的反擊。
二狗從懷裏拿出來一根細絲線,遞到趙立生的手裏,笑道:「我早就跟你說了,才開始疼的時候,你就應該和炮兵那邊的人打聲招呼。炮兵那群人,治療牙疼可有辦法。」
趙立生捂着腫起來的臉,無可奈何地張開嘴,讓人幫忙把那根線拴在了他正在劇痛的槽牙上。
旁邊的炮兵嘻嘻哈哈地接過線的另一端,非常熟練地綁在了大炮後面熔鑄時候的鈎環上,讓趙立生繃緊了線。
嘴裏含着線的趙立生吐字不清,卻還是帶着最後的倔強罵道:「我他媽要不是疼的這麼厲害,絕不會用你們的辦法的!」
旁邊同隊的夥伴都在那笑,此時軍營的生活是非常野蠻的。
剃頭,不用剃刀,而是叫「褪豬毛法」,直接點頭髮,用濕毛巾擦。
拔牙,說炮兵擅長治,是因為炮兵有馱馬,平時不會用這麼嚇人的綁炮彈的辦法拔,而是會把線拴在炮車上,朝着馬屁股狠狠來一腳,牙就掉了。
這算是兩種典型的此時軍營的野蠻生活。
褪豬毛,是因為頭上長虱子。
而拔牙,則也算是大順這些南洋和錫蘭精銳部隊的特色。
大順的軍隊,有兩種人,牙基本都不好。
一種是海軍,尤其是精銳海軍,基本沒有牙好的。
就算大順知道檸檬可以預防壞血病,但在月距角法出現之前,經度的測量無法做到,大海上偏離航線那是常有的事。
壞血病的特色,就是牙齒出血、牙齒鬆動,然後掉牙。
所以,大順的海軍,對三樣東西恨到骨子裏:肉乾、干餅、象鼻蟲。
象鼻蟲味道太苦,不好吃。而肉乾和干餅,作為海軍的主糧,對那些動輒缺了牙齒的海軍而言,吃一次就需要極大的勇氣,還要伴隨着操後勤部門的祖宗十八代。
另一種,就是南洋的精銳常備軍團,尤其是服役預定年限十五年、退役後授田的這種遠征常備軍。
他們的牙,倒是和壞血病無關。
而是和南洋錫蘭地區的飲食有關。
糖。
南洋的這些精銳常備軍團,作為真正的利己主義軍官們立功博封侯的工具,剋扣軍餉這種事很少。像是杜鋒那樣的,他就是個標準的利己主義者,可明明能搏封侯、封侯之後再弄錢,為什麼要喝那點兵血,並且面臨着嚴酷的刑罰呢?
喝兵血的事少,士兵的熱量補給還是不錯的。
糖,作為南洋特產,士兵們每天都會發。喝茶有糖、酒里有糖、啃甘蔗還是糖。
是以,南洋精銳部隊的牙齒,基本都是黑的,吃糖太多。
牙疼,也就是非常正常的事,故而才有了各種奇葩至極甚至顯得有些野蠻的拔牙方式。
一般來說,這種拔牙的方式,一千個人里總要死個二三個的,但大家並不在意。
尤其是疼起來的時候,真的恨不得自己用槍管卡住,別下來。
他們在這裏鬧哄的時候,營隊的軍官趕了過來,問道:「你們在這鬧什麼呢?」
「報告長官,在拔牙。」
軍官的心情很不錯,看了看在哪張着嘴、口水正從嘴角流下的趙立生,點點頭道:「快點拔,一會兒要進攻了。」
絲毫沒把這種野蠻當回事,隨口說了兩句,便和警衛一起穿越了屯兵坑。
幫着趙立生拔牙的炮兵,這時候也完成了這一次的裝填,點燃了火藥後,彭的一聲,後坐力讓火炮向後移動了一段距離。
雖然牙齒是非常堅固的,但是比起來演習中稍不注意就把人撞死的大炮的後坐力,還是差了許多。
在牙齒飛走的瞬間,趙立生忍不住哎幼了一聲,不只是他的槽牙被生生拽了出去,連他的嘴角都被絲線劃出了一道血痕。
二狗遞過來他私藏的一個戰利品小酒壺,裏面裝着烈酒,趙立生接過酒壺,勐灌了一口,在嘴裏使勁兒漱了漱,卻捨不得把酒吐出來,而是連同槽牙出的血一起咽了下去。
酒精殺的他表情都有些扭曲,拿着舌頭下意識地舔了一下自己失去的槽牙後,總感覺怪怪的,老想着用舌頭去試探那個空出來的洞。
連隊的其餘人也是很熱情,給出了各種奇葩的……至少他們認為有效的藥。
有建議他找煙捲,嚼煙葉的。
有人則悄悄給了他手指肚大小的、在孟加拉繳獲的鴉片膏。
此時缺乏藥物,連基本的抗生素都沒有,鴉片膏在私下裏也被認為是萬能藥。就像是大順開國的那批勛貴們,所用的西洋神藥底野迦一樣。
牙疼、肚子劇痛之類的,士兵們私下裏也會弄一些。這玩意兒當然無法治病,但是能止疼。有時候會死,有時候則可能止住疼就挺過來了。
當然,明面上是禁止的。
趙立生接過那一小塊東西,咬在了槽牙的位置,似乎真的不那麼疼了。
「我跟你說,牙疼的時候,殺人最有用了。我上次牙疼,戳人的時候,勁兒特別大,捅死了一個後,刺刀都扎進了泥里……」
連隊的夥伴也有給出一些「精神療法」的,趙立生心想,這好像真的有點道理。
剛才自己牙疼的時候,如果眼前站着一個可以殺的人,他覺得自己真的能把自己的槍管,都扎到對方的肚子裏。
連隊裏的人又胡鬧了一陣,終於等到了連長的哨子聲。
這些精神上已經有些病態的士兵,像是精密的機器一樣,在哨子聲吹完之後,快速地集結起來。
這時候,天已經微微亮了,只是周邊籠罩着硝煙,仍舊顯得暗澹。
「上刺刀。」
連隊長官的命令很短促,因為那一大口酒而略微有些醉意的趙立生,還是如同吃飯不會咬到舌頭一樣的彷佛本能的協調,抽出了刺刀,卡在了槍口。
然後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腰間的皮袋。
右邊掛着一個牛皮的子彈包,裏面裝着40枚紙包的鉛彈、兩枚可能用來堵大炮的專用釘楔子,兩塊備用燧石。
腰後是三枚手雷,背後斜跨着一支短柄的鐵鍬。
這種下意識的動作,已經養成了許多年,雖然即便如此軍官還是會要求各自再檢查一下,但大部分時候在軍官下令之前就會各自檢查。
這時候,剛才像是半死不活的炮兵們,也得到了命令,開始了一輪速射。
原本去後面拿火藥包的炮兵是走的,現在變成了跑的。
耳邊不斷傳來轟轟的轟鳴,一些竄天猴也被發射了出去,在直布羅陀方向落地,燃起來一些火光。
炮擊之後,連長將他的非常容易辨認的、春秋風格的、插着野雞尾羽的皮帽子戴好,下達了全連跟隨他進攻的命令。
戰鬥工兵們沿着他們非常熟悉的壕溝,很快出現在了第一道壕溝的附近,輕而易舉地衝散了那裏為數不多的英軍後,卻沒有向中心包抄,而是在連長的帶領下,沿着海灘的方向,朝着英軍後方的營壘發起了進攻。
趙立生也不知道自己的連隊要去哪,他只是聽從着命令,眼睛確認着前面那根高高的野雞尾羽。
戰場很宏大,但對單獨的士兵而言,他們既看不到戰場的全貌,也不需要知道戰場的全貌。
在向前行進了一段距離後,哨子聲夾雜着軍官的號令,連隊的士兵很快按照哨子的號令,停住了腳步,組成了橫隊。
後續的部隊也跟了上來,跟在他們的連橫隊後面,以連縱隊的隊形,在他們的右邊佈置了一個連,而左邊靠近海岸的方向則是三個連縱隊,是個標準的營規模的縱隊斜邊突破陣形。
後面的槍聲更加的劇烈,看來在壕溝中的反擊已經開始,但這和他們已經無關了。
後面的重炮也開始了轟鳴,正在炮擊遠處的英軍營壘,他們的任務就是趁着英軍進攻的混亂,沿着海岸方向突破英軍的營壘。
海浪嘩嘩地響,11月的凌晨無疑是有些寒冷的,好在總參謀部的人為這一次遠征,在出發前就給他們配發了羊毛呢軍裝。
許是因為興奮,也可能是那點塞在槽牙里的煙膏起了作用,趙立生已經感受不到牙疼了。
只是嘴裏不斷地小聲念叨着,據說是龍虎山高僧**師尊者專門寫的《避槍炮特別靈的咒》。
「玉皇大帝,阿彌陀佛,弟子魂魄,五臟玄冥。青龍白虎,隊仗紛紜。朱雀玄武,侍衛身形……」
「太上老君在前,火神在後,先意光明王照看:弟子久在紅塵中,金光護住罩門傾。炮如丹爐震天響,鉛似巽風不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