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嘗言,凡事有利有弊。國公以為,若此路通,於社稷蒼生,幾利?幾弊?」
有些話,太子覺得沒必要向劉鈺轉述。而且皇帝和他私下裏說的一些東西,最好也不要外傳。
但太子也不認為劉鈺就不明白, 估摸着朝中能明白這些事的人里,知道的不說也知道、不懂的說了也未必懂。
關於對統治、鎮壓的影響,太子只覺眼前這人肯定是懂的。既懂,那就大可不必談。
劉鈺皺着眉琢磨了一下這個問題,想了想,回道:「殿下如此問……若真要說利弊……」
「除卻賑濟、運兵、救荒等作用外,着實不好說。」
「但只看賑濟、運兵、救荒等作用,其利便足以修這條路了。」
「而要說興工商等, 這個……嗯,有利開礦。除此之外,便不好說。」
他倒不是想要避開不談「松蘇先發區的貨物湧入對內地傳統小農經濟之影響」的話題。
主要是這件事是真的不好說。
工商業這東西,其實就是那麼回事。成本低,原材料便宜,就有競爭力。
大順的傳統紡織業,織,極其頑強。
配合着大順的印度戰略,這就會造成一種特別有趣的局面。
真要是把鐵路修起來,從印度運棉花,運棉紗,再沿着鐵路售賣,基本上能把大順原本的棉花種植業徹底消滅掉。
如果一切不正常, 海運沒有那麼早興起,以及大順的松蘇地區沒有完成先發的話, 要是這條鐵路在這種情況下修起來, 倒是真有可能早就沿線一些城市的工商業發展和轉型。
比如說河北地區,完全可以種棉花,織布,往內蒙、關東等地去售賣。這當然會形成一個不小的產業鏈,不說能富裕很多人,但是至少三五個縣的工商業勃勃生機,是沒啥問題的。
但現在的情況,那就不好說了。
東北的棉布市場,是松蘇的自留地,河北現在就算開始種棉花,也爭不過松蘇。
蒙古地區,也差不多,棉布之類走天津、至京城,再到張家口。
所以河北地區想要發展棉紡織業,基本是沒戲了。
畢竟修這條路的前提,就是大順奪取了印度。而奪取了印度,意味着劉鈺會想方設法把印度原材料化。
印度的棉花產出,棉紗產出,是攏在松蘇資本集團的手裏的。
當然大順的情況非常的特殊,賣布,基本上賣不太動。
因為小農經濟條件下,農村婦女的閒暇勞動力時間, 幾乎可以算作是「免費」的。
理論上,只要花比布便宜一點,那就肯定琢磨着買棉花自己織布,哪怕只便宜一點點。因為勞動力不值錢,閒着也不可能增加產出,所以哪怕只有微薄之利,她們也會儘量選擇買棉花、買棉紗,不到萬不得已不太可能去買布。
松蘇地區先發一步,又把控着原材料,加之這些年一直牢牢把握着東北和蒙古這兩個市場的自留地。
故而這種情況下,劉鈺對河北地區能發展出來紡織業,感覺比較難。
再往下的河南……經濟作物的話,其實也就還好。種點芝麻、種點黃豆什麼的,差不多能賣出去。
過了黃河,若真到漢口,江漢地區,這也不好說。
關鍵在於,松蘇資本集團在印度的劫奪,能到什麼程度。
棉花價格只要比漢口地區低,那麼漢口地區種棉花就是痴心妄想。
歷史上,漢口地區的棉花種植業有過短暫的發展,但這個發展的前提,是印度是英國的殖民地、且英國和歐洲正處在高速工業化階段,使得棉花的價格日日提升,這才導致了漢口地區的棉花種植業發展。
問題是在劉鈺看來,就算大順在南洋都護府的那群人一夜之間都降了智,印度被拿下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這種情況下,棉花價格,至少在國內,是壓根貴不起來的。
既然能修鐵路、造機車了,其實距離蒸汽船也就更近了。漢口到松蘇地區的「距離」,將會被拉近許多。
在這種情況下,是從松蘇買棉紗,在漢口建紡織廠合算呢?
還是在松蘇直接干紡織廠,往漢口售賣合算呢?
這不是個市場問題,而是各地地方官員怎麼看的問題。
換句話說,大順將來有沒有可能出現國內的關稅?
朝廷政府是什麼樣的態度?
是支持全國的統一市場?
還是保持各地的關稅,維繫各地的利益?
但要細說這條鐵路能否促進沿途的商品經濟發展,實際上是可以的。而這裏面的關鍵,就是皇帝怎麼看待經濟作物的問題。
這種說法,叫作:臣為了防止百姓不種糧食,而是去種棉花、芝麻、煙草等經濟作物,這可能導致糧食不足。所以,放開原材料關稅,讓印度棉花、棉紗向內傾銷,衝擊本國的棉花種植業。
在皇帝看來,對不對?
再深入一點,對松蘇產的布匹,徵收國內關稅;而對松蘇來的印度棉花、棉紗等,免關稅,大量進入漢口,並且沿着長江和這條鐵路運輸。
對不對?
這就是新興階層和天子皇帝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老馬說,資產階級的真實任務是建立世界市場(至少是一個輪廓)和以這種市場為基礎的生產。
那麼,內地在不在世界之內?
在的話,松蘇的資產階級,是不可能想要內地關稅的。
他們會試圖消滅漢口剛起步的紡織業,用他們的布匹將江漢地區的棉紡織業徹底擊敗,拉到他們的市場裏。
這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無論是拼資本、拼金銀、拼原材料控制、拼先起步,江漢地區肯定是拼不過大順的「白銀髮鈔」地的。
而反過來說,大順奇葩的經濟結構、超越了小農邊界極限的勞動力價格……使得劉鈺預想的「棉紗機械化」,是對大順小農衝擊最小的一種工業化。
大量的棉花、棉紗等進入江漢地區,江漢地區肯定是歡迎的。因為勞動力太不值錢,這不是有選擇的事兒。
不是幹這個掙20、干那個掙10塊,所以我去干20的。
而是,我不織布,我幹啥?地就那麼點,就是拿舌頭舔,也舔不出來多二斤的畝產,大規模的水利工程,又不是小農能幹的。所以買點棉紗,自己搓成布,只要比直接買布便宜,那就行;要是能賣出去,那就更好了。
所以,這件事,再深入一點,就是說:徵收布匹的國內關稅,也不是不行;那麼,松蘇的資本,可以進入內地嗎?
如果可以,買地囤地行不行?
就大順這個鳥樣的組織力和統治水平,能做到「只允許開廠、不允許買地」?
土地制度問題不解決,這裏面全都是麻煩事。
如果不行,那這不是鼓勵地方的分化、對抗,產生地方勢力?
一旦地方勢力產生了,他們必然會琢磨着固守省界,防止外來的商品衝擊他們。要到放開的時候,多半也是一場腥風血雨,地方勢力怕是可能要獨走。
劉鈺也不是瞧不起太子,這幾件事,太子其實一個都解決不了。
現在大順的情況,是原始積累沒問題了、技術也有了、世界市場和原材料產地也穩住了。
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問題,是民族資本買辦化,一群廢物,軟弱不堪,力量不足。
可這玩意兒力量足了,並不代表能平穩過渡、無傷轉型啊。
反過來說,這玩意兒力量足了,不是意味着小農經濟的毀滅加速嗎?
說到底,還是這大約兩三億人的小農,他們是人,而且有相當強的反抗傳統。
是不是可以和他們說,為了偉大的資本主義的發展,你們自己乖乖餓死吧。
說是可以說,但手長在人家手上,人家直接斬木為兵,轉身就近上了大別山,那也是很正常的事。
這裏面的邏輯是,半封建本殖民地的狀態下,民族資本脆弱,他們擔不起大梁;可對小農、佃農而言,區別在哪?
所以劉鈺當然是非常支持國內免關稅厘金的,而且非常希望把農村衝擊到普遍破產、小地主全面貧窮化的地步。逼出來一場天翻地覆的條件。
逼的越厲害、貨幣化的稅收越深入、廉價商品越衝擊,種糧食收的租子就會越來越高。
表現在松蘇,就是佃戶受不了了,普遍退佃。要麼做工,要麼以類似契約奴的身份去關東、南洋。一省,還有各省鹽稅、江西瓷器外貿白銀、福建茶葉外貿銀、絲綢外貿銀等,還靠海,這倒還能解決。
表現在內地,做工容不下,去南洋還是去關東,他們也都去不起。
理論上,大順朝廷在理論上也能解決這件事。照着一年百十萬的人口向外遷民,保證留下自耕農的人均土地在三四十畝,這肯定轉型起來比較容易。
人均三四十畝的土地,不至於破產,還能活下去,轉型起來賊簡單,還能迅速擴大內部市場,促進工商業發展。
現實是……沒那麼多。
再或者,消滅地主,取締地租,搞均田。保證每個農戶擁有一定量的土地,這種情況下,也可以完成轉型,明確工業化的目標,也行。
但劉鈺看了看太子,覺得這兩件事……太子還真就做不成。
那太子問他對這條鐵路的看法,劉鈺只能說,全是好處,一點壞處都沒有。
你看,既保證了經濟作物、棉花原材料等沿線售賣,使得百姓「務本」,不去種這些經濟作物,免得糧食不夠吃。
又可以保證除了災荒,可以賑濟,有利於朝廷之統治。
反正大問題你也看不到,也解決不了。